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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右手。」

    張立憲:「男左女右嗎不是?」

    我:「傖夫的見識。你平時使那隻手最多?十指連心,相由心生懂嗎?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

    張立憲便信了八分,換了只手,伸得磁實。我劃拉著他掌紋,弄得他又癢癢又不好縮手。

    我:「看似一馬平川,實則千溝萬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裡還合八斗米,就是說到哪裡都不會缺口吃的,可離做個人上人總就還差那麼兩斗。」然後我捏著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頗為豐富,沒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裡時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顧。」

    張立憲不吭氣,一張臉倒是頗有感觸,我管你媽的感觸不感觸,我本來想做什麼現在就接碴做什麼,我抓著他幾個手指頭就往死裡扳。

    張立憲:「……喂喂喂!」

    我:「這是在測骨相。人的骨頭是後天生的,生對了頭就能克先天的命相。」

    張立憲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勁,這傢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種不懷好意完全上了臉他才明白過來,猛的把我推開。

    我便就此斷言:「個性不甚剛強,怕是擺不掉先天的命理。」

    張立憲揉著手,哇哇叫著撲過來:「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剛強!」

    不用他,我隨手一下把個手掌扳了個過九十度,放在張立憲手上一定是已經連指頭都斷了。張立憲愣了一下,我自鳴得意地大笑起來。

    精銳們——即算是前精銳——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張立憲一拳轟了過來。

    我和張立憲,兩個都被一干人拖在手裡,拖開了數米遠。還沖對方蹬著夠不著的雙飛腿。

    我被拖進了小醉的屋裡,張立憲被拖回了伙房。

    這回拉架的來得晚了點,我的災情比上一回慘,一邊進屋一邊擦著鼻血,小醉的手絹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還在悻悻地樂:「倒吃我掰得快活。」

    後來我和小醉呆呆看著屋裡床上地那個人,克虜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乾脆是連鞋都沒脫。

    我過去就是一通拳頭招呼:「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虜伯被打得惺忪著連滾帶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攪成豬窩一般的床,只是發急:「你快脫下來啦!脫下來我給你治一下。」

    我:「不脫。脫什麼脫。」

    小醉:「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乾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讓我更加快樂,惡意的快樂:「那就脫。」

    我連扣子都懶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沒幾個,我聳著肩把連裡帶外的衣服蛇褪皮一樣從腦袋上褪了下來,現兩排精赤排骨:「治吧治吧,大國手……怎麼啦?」

    小醉紅著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淚。在屋裡開始尋家什,先挑了個挑門簾的小棍,覺得不夠勁,後操了個雞毛撣子。

    我:「幹什麼?幹什麼?」

    小醉:「他把你打成這個樣子,我趕他出去。」

    於是我看了看我自己。慘不忍睹嗎?我倒也不覺得,不外乎些擦傷撞傷碰傷摔傷外加險要了我命地南天門江岸那一槍,好像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

    我就哈哈地笑:「這日本人幹的,四川犢子哪有這個本事?」

    小醉:「……喔。」她便放下雞毛撣子開始找藥:「你不要這樣子講四川人。」

    我:「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還有川妹子給咱治傷。」

    我這是哄小醉高興,她立刻就高興了,一滴水也就能給她帶來久旱甘雨的高興。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馬。

    小醉:「你這個挨打殼兒。」

    我坐著,背向著小醉,由得她給我治傷,所謂的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紅的藍的色兒——她又還能做什麼?不會比獸醫更多。

    我看不到她的臉。但不妨礙她在我身後轉著她地自家心思。

    小醉:「兩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給你治傷。」

    我愣忽了一會:「……有兩年了嗎?」

    小醉:「嗯,兩年。也是今天。-你覺得好短?」

    我:「……我覺得好長。」

    我掉進了一個糊塗不堪的夢,這個夢裡死的和活的,過去和現在全攪在一起。

    我發著呆,小醉剛開始還老實,就是說她小心地不碰痛我地傷口,後來發了淘氣心,便有意地用藥水蹭我的傷口。我的毫無反應讓她有些嗔怪。

    小醉:「你不曉得痛的?」

    我:「本來就不痛……兩年?」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唏噓:「兩年。」

    我從我地腋下抓到了她的一隻手。我看著那隻手在我手上衝我彈著手指,做著各種花樣。

    傻瓜、沒種的,這樣全中國都知道的手勢在她的手指上層出不窮,換成雷寶兒來也許是他喜歡的遊戲。

    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這片渾噩中還記住了時間的人,因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來-現在成了等我。禪達是琥珀,我們是陷在琥珀裡的蟲子。

    我放開了她地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兩年前我們豬肉白菜燉粉條,今天我們燉豬頭。好多了。」

    小醉:「嗯,好多了。」

    我:「真是太好了。」

    隔著我嶙峋的肩胛骨,但並不妨礙她體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著那隻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潰,也許我所爭的也就是來這裡哭成一灘軟泥……幸好,有個沒數的或者說知機的在外邊敲並沒關上的門。

    我便已經打醒了精神:「衣服是已經脫啦。你看著辦吧。」

    那個不要臉地便進來,死啦死啦靠在門框上。倒沒忘沖小醉點點頭,然後便看著我:「你陪我去?」

    我:「哪裡?」

    死啦死啦:「裝傻。傳令兵,一個耳刮子能扇到地距離。」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我:「你又中邪啦?」

    死啦死啦:「……我說了,照顧他老婆孩子,說了還錢。」

    我:「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顧?他還是他老婆孩子照顧地!」

    死啦死啦:「……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青人,要再脫快得很。」

    那叫斷人後路,他一句話便頂得瞪這個瞪那個的小醉滿臉通紅。立刻便把我地衣服遞了過來。

    我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顛顛地跟著死啦死啦出門。人渣們在我身後起著哄,兩串鞭炮倒一點沒浪費地被他們用竹竿支在門口了。

    克虜伯:「白改紅羅!今天給煩啦辦喜事羅!」

    張立憲辦喪事一樣把鞭炮給點上了,辟里啪啦地炸。人渣們起著哄,阿譯一點也不起哄地站在紅紙屑中啪啪地拍著手。

    阿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衝著他們比著小指頭,追著死啦死啦。我們不告訴他們要去哪,他們也不問……我想他們知道。

    剛才那一通鬧劇讓我有些兒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衝我彈動著的手指面前——他彈著響指讓我看他:「這邊。這邊。」

    我把腦袋擰向那邊。

    死啦死啦:「我數了。兩次,你跟小張二十分鐘不到抱抱了兩次……」

    我氣得直嚷嚷:「抱抱你個狗頭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種絕不會被人打岔的傢伙:「兩次,就親熱成這樣,可從頭到了,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著你二百塊似的。

    死過三十八天地人不該這樣對活人……為什麼?」

    我:「我那是顧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臉壞了,所以越來越死要面子。」

    死啦死啦:「面子?狗肉找伴時都來得比你兩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著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瞞不過,而且……我也想說。

    我:「我覺得我跟她中間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

    我沮喪成了那樣一臉見鬼的神情,他點了點頭,然後開步走。這傢伙一旦開步走的時候就是在和瘸子過不去,你得撒開了丫子才能保持一個耳刮子的距離。

    我:「你幫幫我!」

    死啦死啦:「我哪裡幫得了你?打了多年仗。你還不知道傷口都是自己長?」

    我:「那你又要問?」

    死啦死啦:「總也是朋友了,問就是不想你這樣,可你又何嘗想這樣?只好是不打擾,你自己慢慢長。」

    我:「好吧!那你的事我也不管!你自己慢慢長!」

    死啦死啦:「剛說你的時候我也想明白了,我拉你做什麼,這是要一個人打地仗,我總得敲開那扇門。」

    我:「你真要去嗎?」

    廢話,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著他惟恐他把我拉下。

    死啦死啦:「真去。」

    我:「你真想看見迷龍老婆嗎?」

    那傢伙便慢得了兩步。躊躇一會:「……想見。」

    我:「你敢見她嗎?」

    慢得了四步,躊躇又一會:「……敢見。」

    我盡速地趕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閉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時候那個樣子。」

    他站住了,閉上眼睛,他確實是在想,因為我清晰地看見他打了一個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個見鬼的寒噤,然後他繼續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餡啦!好啦,我們回頭不光有豬頭肉。還可以包餃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點頭:「我們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沒別地事啦……總得做點事吧。」

    我:「你去跟虞嘯卿告個軟啊,你們立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鐘兩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後苦笑:「我說煩啦,你有沒有見過混得我這麼慘的?」然後他用一隻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噴薄而出的發言:「可是煩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門一樣,不去不行。

    你平心想想。再讓你上一趟南天門,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說不出來,肯定有時候比否定更難出口,於是我再不說話,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門仍然緊閉,緊閉地程度不像屋裡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門前,鼓足了勇氣——權且想一個瘋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氣——他又回頭看了看我。

    我乾脆還往後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現在連爹媽都不敢來看。」

    他就低了頭看自己的腳,一隻手高高地舉在門楣上發呆。他敲門的時候我又退了兩步。

    門開了,死啦死啦低頭看著來應門的主,雷寶兒抬頭瞪著他——一個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樣冰冷的。後來迷龍老婆也來了,把著雷寶兒的肩。

    看著——她母子長了一模一樣的眼睛。

    他們就那麼冰冰有禮地開始寒暄——對,不是彬彬有禮。

    死啦死啦:「……我來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迷龍老婆:「還好。」

    死啦死啦:「……一直沒有關照到。」

    迷龍老婆:「沒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對我們來說該算是打完了。」

    迷龍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撓好腿地膝彎,一秒鐘被切成一百秒來過了。死啦死啦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很長的猶豫,倒好像那種客套的屁話還用想似的。

    迷龍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隻手塞在衣袋裡捏著。我知道,那裡邊裝的是我們湊的錢。你放下就走好嗎?——可我不敢發聲。

    並且死啦死啦還說車轱轆話:「……我看看就走。」

    迷龍老婆:「團座,進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頭,話說得比鋼板還硬,這會還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沒個反應,而且迷龍老婆也並沒再邀請他,而是牽了雷寶兒顧自地就進院。

    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

    他現在就像腦門心被人拍了個迷魂藥餅似的,只剩下跟著人進院,儘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區。

    我往前走了兩步,這叫義氣。我站在門坎外再也不進去了,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發傻,並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煩了你不進來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沒出來,就是不想見人。」

    於是死啦死啦完全放棄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進雷池似地做這每一步時。

    迷龍老婆和雷寶兒兩雙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著他,於是他只好轉回頭去面對。

    泛出一個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龍老婆:「要勞團座等候了,水剛坐上。」

    死啦死啦:「沒事沒事……你們……還好?」

    迷龍老婆:「還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龍老婆:「聽說戰場都拉過西岸了,老百姓可以過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軍車用了,哦,我昨天碰見西岸的人來禪達賣菜了……不過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龍老婆:「都是多虧了你們。」

    死啦死啦:「……是多虧了……多虧了……多虧了迷龍這樣地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裡捏著,那些錢怕都被他捏回成紙漿了-簡直慘不忍睹,我站在門外,皺著眉頭。

    死啦死啦:「迷龍……迷龍這個死得很英勇,這個雖死猶榮。」

    迷龍老婆:「他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如果迷龍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門上地死人怕要全體暴動。

    我不該剁掉那個豬頭的,那裡邊也許藏著我那團長的全部智慧……可這時我眼角窺見一個人,我覺得獸醫、迷龍他們的鬼魂一起向我襲來。

    我猛然轉過了身,我身後地那個人影已經沒了,剛才他是從我身後蹦過去的。

    我轉回頭來,死啦死啦在漫長的默唧後終於切入正題,但看在我眼裡已經像拉洋片一樣虛假。

    他終於從口袋裡掏出那些錢,厚厚的一卷,拿細繩捆著,紙幣本來就不值錢。

    死啦死啦:「……這個,是我欠迷龍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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