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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二十八章

    虞嘯卿:「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們一樣?想法不錯,你去做著試試?-拿來試的是我手下的命哪!-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唐基:「時大局未定,風向飄忽。幸甚至哉……」

    一發日軍的迫擊炮彈炸中了一條剛泛水的小船,水花和船隻的碎片一起在霧中飛舞,第三梯隊出現的第一例傷亡便不是小小傷亡。

    唐基看一眼,虞嘯卿也在看著,但唐基仍堅持著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補牢猶未晚矣。虞師還未動,——只動了部分先頭。」

    「未晚?未動?」虞嘯卿瞪著他的救護兵衝向剛炸起的水花和霧氣,對那一船上的半數人來說,救護已純屬多餘:「晚不晚就看對誰說了,動不動就看怎麼動了。」

    他後來就瞪著屏遮了多半條怒江和整個西岸的霧氣,突擊隊和第一梯隊製造的殺戮之聲像是從天穹中傳來,在那裡廝殺的不當是人,是妖和鬼。

    對覺得用壯丁就能補足炮灰團的上峰猶未晚矣,對正要過江的虞師是當頭一棒,對正在地底和霧氣裡殺戮的我們是滅門一刀。

    虞嘯卿曾經這麼認為,上峰們現在還這麼認為,炮灰團只是為滿足一師三團編製的數目字而已。

    唐基:「虞侄,你一師之力撼不動怒江。」

    虞嘯卿看著霧氣,從他身邊抬下去的死人也沒能讓他側上一目,「你們撼動我的信仰。如果我衝到半山就死,那是氣短而死。」

    唐基:「你要搞將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沒有後援。你能撞下南天門,也會在日軍的輪番衝擊下消耗殆盡,牛師馬師,多少個你不堪的傢伙等著漁你之利。

    虞家一向桀傲,桀傲之人失勢便趁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麼都不剩。」

    虞嘯卿能看穿霧氣一樣地瞪著江面與南天門,日軍的盲射炮火打得有點譜了,人們簇集在江畔,傷亡在增多,一直在增多。後來他轉身對著唐基咆哮。

    虞嘯卿:「他說一天內虞師必須攻上南天門,否則他們必死無疑。我說四小時。

    四小時我在竹內地屍體上擺好虞師的酒桌!他掉頭跟他的渣子兵說,四天,做好四天的準備-我很生氣!我說軍人不要搞這種討價還價,爾虞我詐!他說-那時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說,你本來就姓虞。

    他早就知道這是個沒數的事情,他還是上去啦!」

    唐基:「龍團長也算是號人物,若得生還,終成正果。」

    虞嘯卿:「我明白他啦。死啦死啦。我終於明白你了。這回我叫你兄長,可不是因為你就要死啦。」

    虞嘯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種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著,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淨。唐基拿出他潔白的手絹。

    對一個正哭的人——一個軟弱的人-總是好辦一些。

    唐基:「攻擊立止。眼看不惑地人,哪能沒個委屈呢?但是虞侄,攻擊立止。」

    虞嘯卿:「我已經站起來了!我坐下去的時候想的是,要麼死。要麼勝,可以倒下,不再坐下!」

    他狂怒而暴躁地在灘頭走動,偶爾會要殺人一樣地盯著唐基,唐基不說多餘的話,有人抉擇,唐基等待。

    虞嘯卿:「攻擊……!」

    他抬起一隻手,他盯著唐基。唐基看著他,慈和地點著鼓勵的頭。

    虞嘯卿:「攻擊!攻擊!攻擊!」他揮著手,在灘頭的水柱和濺射的金屬中咆哮:「攻擊!虞家軍!你們都不姓虞,可是跟著我這個姓虞的!攻擊!三小時!三小時我們吃下南天門!」

    唐基慈和地看著他,唐基點著頭,唐基悠遊地走開。

    我們還在那裡做著我們瘋狂地作業,用噴火器和衝鋒鎗掃射每一條坑道,把手榴彈扔進每一個拐角。用炸藥塊炸塌岔道。

    砸爛我們所見的任何通訊器材,切斷我們看得見的任何電話線。連最原始的通話管都被我們砍斷。

    簡直是群魔亂舞。

    死啦死啦亢奮地喊著他根本稱不上口號的戰鬥口號,發著根本不算命令地命令:「干光它!燒死它!炸塌它!」

    迷龍現在是當之無愧的敢死隊長,他衝在最前邊,馬克沁的槍身縛在背上,他使用著他的輕武器。

    這傢伙現在怪怪地,用輕武器衝殺的時候就紅了眼,用重機槍的時候又變得冷得磣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過重的份量給壓的。

    從一條寬闊的岔道裡,日軍的嘈雜洶湧而來。

    死啦死啦:「燒死它!炸塌它!」

    我們閃開身子,讓我們一直用身體保護的汽油桶何書光出現,那傢伙往裡噴了一傢伙,我們又把他護住了。一個兵獰笑著把炸藥包扔進了那一甬道地火焰。

    那個兵:「要炸啦!要炸啦!」

    他提醒我們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腦袋上塌了下來。

    死啦死啦:「倒霉鬼!」他抹了把臉,把一張鬼臉抹得更加滿臉花,他向前方的坑道揮舞著他的兩枝短槍:「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我們就瘋子一樣地往前湧。

    我們在槍焰和爆炸中搏殺自己的命運。我的團長和我們的師長曾把現在的瘋狂演示過無數次,演得快把對方真給劈了,這一切讓我們迄今還在佔著便宜。

    南天門現在耳目失聰了,南天門現在是個癱瘓的巨獸,如果它仍然如臂使指,我們早被碾死。

    前方地機槍爆響,那是坑道裡用沙袋匆忙壘地一個工事,衝在前排的三個人一頭栽倒,迷龍站在他們中間,莫名其妙,可還站著。

    一發子彈甚至是打中了他縛在背上地馬克沁,造就的一發跳彈直接命中他身邊副射手的側顱-可他他媽地就還是完好無損地站著。

    那個只好臥姿使用的簡易工事後,那個日軍輕機槍組也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死啦死啦扒開迷龍,用兩筒霰彈轟擊了那個槍位,然後用另一隻手上的毛瑟二十響過去了局,他一腳把那挺衝鋒時使不上的歪把子踢開了,拿枝空了的霰彈槍指著迷龍笑。

    死啦死啦:「沒天理啦!什麼世道?」

    他毛瑟槍一揮,我們跟著往前湧。迷龍還在那撓頭。我從副射手的屍骸上解著攜行架——一挺老水冷機槍很管用,虞嘯卿真沒說錯。

    我:「我要離你遠遠的!妖怪!」

    迷龍終於給自己找到了解釋:「我老婆准在家燒香呢,這娘們。」

    死啦死啦又在前邊鬼叫:「炸他娘!」

    張立憲衝上去了,撲在地上,這回死啦死啦幫他裝的彈,前方一群日軍抓狂般地試圖用沙袋和能找到地一切封上坑道,他們幹得頗有眉目也頗見聲色,投入得忘了我們的存在。

    張立憲連轟了兩發火箭彈。

    然後死啦死啦指著那片硝煙。硝煙之後的坑道呈明顯的上升趨勢。

    死啦死啦:「南天門。」

    虞嘯卿在灘涂的礫石中、淺水裡和霧氣中走動著,年青的精銳們簇擁在他身邊-但只有他們簇擁在他身邊。虞嘯卿像在對著霧氣叫喊。

    虞嘯卿:「進攻啊!進攻!今天不是吃齋念佛的日子!……都怎麼啦?!」他怒氣衝天地對著灘涂和霧氣叫喊:「你們怎麼回事?!」

    虞師,呆呆地站在灘頭和水裡,溶入霧氣的同時也像飄忽地霧氣,不可謂不勇敢。

    零星的炮彈就在他們一無遮掩時給他們製造傷亡,不可謂不內疚,內疚得只好站在那裡發呆。

    於是虞嘯卿拔出了槍,開始在他鞭策的人群頭上揮舞:「進攻!進攻!二十分鐘前我們就該進攻!」

    沉默。一個就差被他拿槍頂了頭的兵終於囁囁嚅嚅:「……團長……」

    虞嘯卿:「團長怎麼啦?」他明白過來就開始咆哮:「海正沖這個王八蛋呢?!」

    一個小排長搭腔兒:「剛才。唐副師座叫走了。」

    虞嘯卿:「唐……」

    他回過頭想尋唐基的晦氣,可原本站著唐基地地方,現在只餘霧氣。看著空白,虞嘯卿的眼神也變得空白——他從來也不是個傻子。

    戰爭就像生產線,和所有瑣事一樣,靠著看庫的、放給養的、寫公文地、拉大車的、灌汽油的運轉。

    虞嘯卿現在想把自己當炮彈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瑣碎的唐叔已經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總有尋死的辦法。他轉過頭來便又揮著槍。

    虞嘯卿:「海正沖撤職查辦。副團長指揮!各營營營長集合聽令!」

    他槍口下的人吞吞吐吐:「……都一拔兒叫走了……」

    虞嘯卿又愣了一回,瞪著他地攻擊部隊。他的部隊一半在水裡,一半在岸上,看著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樣落空的悲憤。

    虞嘯卿:「你們的同袍正在霧那邊給你們開出一條血路!你們可以不管,你們也從此死了!我有了一師行屍走肉的軍隊!」

    而李冰在他旁邊附耳,在他的吼叫下根本無法聽見,虞嘯卿憤怒地轉回身來。

    虞嘯卿:「有話大聲說!我還不用騙著弟兄們去打仗!」

    李冰:「軍部把所有輜重車都調扣了。說鄰防區急用……」

    虞嘯卿冰冷徹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沒憤怒了,只有打心裡涼了出來。涼得他只想熱,哪怕自己點個火堆也要跳了進去。

    虞嘯卿:「我要叫你帶個手槍隊,見唐基殺無赦——做得來嗎?」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師座的車好像走了好一會了,說是去軍部。」

    虞嘯卿:「好樣的。我算沒看錯你,小張小何總說跟你隔著一層。」他指了指霧氣,「小張小何就在那山上。」

    他點了點頭,在李冰地肩上拍了兩下,然後將他猛地推開了。他繼續向他無能為力地軍隊下無能為力的命令。無能為力是無法掩飾地,挫敗在每一個字裡邊。

    虞嘯卿:「……我指揮渡江攻擊。……各連連長,集合,聽我命令。」

    他戳在江水裡地部下亂了起來,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個,打得水花飛濺。虞嘯卿走向那裡,很多人把一個倒在水裡的傢伙拳腳交加。

    他踩著水,越來越冷,真是很冷。

    虞嘯卿:「我們還要怎麼個亂法子?廉恥呢?」

    打架的停了,那個為首的年青軍官回了頭,並不是失控,而是憤怒的-他指著那個被毆倒在水裡的:「他破壞渡船。」

    虞嘯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絲絲地漏著氣。

    虞嘯卿:「很好。你們連長呢?」

    打人的傢伙再一次指著水裡地傢伙:「他就是。」

    於是虞嘯卿對著水裡的開了一槍。安靜了,虞嘯卿覺得自己心裡好像也安靜些了。他瞧著那個揍人的軍官和他同樣年青更加年青的手下,總還有想他所想的。

    虞嘯卿:「現在你是連長——準備渡江。」

    年青軍官:「不行。我們過去了根本沒有後援。」

    虞嘯卿:「我馬上就送過去一個營一個團!整個師!」

    年青軍官:「您不可能就這樣把全軍給送過江。」

    虞嘯卿把槍口狠狠戳上了那傢伙的胸口,但那也是個不怕死的。

    年青軍官:「攻擊立止,團長走時早把這道命令傳得無人不知了。這樣過去就是送死。死了還叫嘩變,連名字都要除了,這輩子對別人對自個都像發夢一般。」他讓虞嘯卿看他袖口裡的手,確切說是有肘無掌地手:「我已經很假了。一個巴掌拍不響,我還有兩米半的腸子留在江那邊。」

    虞嘯卿:「……是你們他媽的正在嘩變!」可他能對這麼個人開槍嗎?他只能濺著水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毀船啊!鬼叫什麼?!」

    那軍官就又一次讓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總得留條路,給它拿回來。-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連。」

    虞嘯卿木了一會,沖沖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開那些試圖攙扶他的親衛們,用力極猛,幾個人被推得翻倒在水裡。倒像是打架一樣。

    李冰:「師座,軍部急電!」

    虞嘯卿:「鈞座還是唐基?!」

    李冰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真話抑或假話?-但他還當不住虞嘯卿剮刀般地眼神,他離唐基還差得遠。

    李冰:「……您的父親。」

    虞嘯卿倒笑了起來:「還不夠嗎?老子已經像個土匪一樣!拿槍逼著部下去死了!-還要十二道金牌嗎?」

    他嘩嘩地登了岸,衝向那具馬扎後的灘涂,那裡的一個掩體裡陳設著通訊設備,除了拉進去地電話線,還有無線電台。

    幾個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為了虞師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訊部。

    通信向他敬了個禮。線早接好了在等著。通信把話筒遞了給他。

    虞嘯卿根本沒等那邊發聲,用他的家鄉話對話筒裡來了一句:「爺老子。你只當莫生我。嘯卿……要翻天了。」

    然後他把話筒砸了,拔出他親隨背的刀,砍斷了電話線。他走出掩體,看著他用不上的軍隊,現在他倒平靜了,選擇題他已經做完了。

    虞嘯卿:「好吧,我現在就從名冊中除名了——老子現在就嘩變了!」

    他瞧著他的親隨們,一個個年青,從無挫折的臉上寫滿沮喪憤怒和忍無可忍。

    虞嘯卿:「要麼勢如破竹,否則粉身碎骨,做人的根本要拿命來換地-至少我們撞上了這麼個年頭。」他振臂高呼:「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上南天門?」

    那幫孩子沒讓他失望,至少在這方面從不讓他失望,十幾幾十個發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說到頭他們也只是十幾幾十人。

    「願意!」

    「做鬼去吧!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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