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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裡,酒瓶在桌上,已經空了一多半。我很沒面子,不勝酒力到舌頭已經有點發直。

    小醉酡紅著臉瞪著我,最要命的是她還拿著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們倆都沒啥話。小醉一個勁兒衝著我擠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點發直。

    我:「……啥、啥?你說說啥?」

    小醉:「……我們要把生米煮成熟飯嗎?」

    我:「……煮飯?剛弄了個酒飽,幹嘛還要煮飯?」

    小醉也許該舉桌子把我拍了,但她順著我:「不煮。」

    我想明白了煮的是啥飯時,就忙看了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沒事人一樣。

    我:「那個飯……也不煮。」

    小醉:「不煮。」

    我們開始不大好意思瞧對方,後來就對著傻笑,也許往我們中間扔個打死了郝老頭的那種炮彈,我們還會一樣傻笑。

    這是快樂的,我們就不像我那不要臉的團長想的,就不那樣渡過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癡,但犯癡是快樂的。

    我不打算告訴她我要去做什麼,不光為了保密,也因為每趟出門她都認為有一百條槍對著我,這叫說也白說。

    梆梆的有人在外邊敲院門,讓我聯想到一個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漢。

    小醉的表情就沒有原來那樣好看,原來那樣只給我一個人看。

    我就呵呵地樂:「隔壁王大媽?」

    小醉就咬著嘴唇樂:「搞不好是王大爺勒。王大媽冒把屋門鑰匙留給他。」

    我:「王大爺可以爬牆勒。反正王大媽一不在他就偷雞摸狗,躥屋上梁,練得一副好身手。」

    小醉就連嘴唇都咬不住了:「要不得。王大爺屋裡的牆好高。」

    我:「有好高勒?」

    小醉:「每回子王大爺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噯呀,床都跟齊天大聖一般高了,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門。」

    小醉已經岔氣了好幾回。但外邊那個死敲門的就不停歇,我們終於有點撐不下去。

    小醉:「沒得人在家嘛。哪裡有打門打這麼久的?」

    我:「有這個勁頭子不派去前線真是虧了。」

    小醉:「你們要去前線?」

    我就連忙大打哈哈:「問得奇怪。我們一直就在前線啊。」

    然後外邊那頭混蛋終於開始鬼叫,我發誓我一聽就知道他是誰,儘管丫只在罵人時才用他的川音:「我曉得你在裡頭!我是軍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哈哈。」

    她也知道是誰了,她看的時候就有些難堪,我沒給她任何鼓勵,因為幾秒鐘內我地臉色已經變得難看了很多。

    我:「我認得他。」

    小醉:「我曉得你認得他。我不曉得是他。他一直禮貌彬彬的。」

    我:「一直。你們還常來常往嘛。」

    小醉:「也沒得。後頭他來過三兩次。」

    我:「也沒幾天。三兩次?三次還是兩次?還是三次加兩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了我一眼,我陰著臉,我知道在她眼裡我忽然變得不好打交道了。我也知道,但永遠控制情緒是我孟家遺風。

    小醉:「他來也不做么子……是來找老鄉講話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只有你信。他要找個四川人說話不用費這老勁的,直接讓他的狐群狗友小嘍囉一繩子捆來就好了。」

    小醉只好笑笑:「你講得他好像個惡霸一樣。」

    我:「不用象了。就是。」

    而外邊那個強搶民女的小惡霸在呻吟,儘管他用了叫囂的力度——我都能想得張立憲那廝扒拉著門框子地醜態。

    張立憲:「講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個呆子,曉得你啥子意思-還不就當我是個呆子?就是嘛,我是個呆子。我送把你個呆子。

    你不要笑,別的男人講他是個英雄,是個好漢,是個大官,是個財主。他什麼都是,就不是個呆子。我送把你個呆子……你不會要,我曉得,我聽到你在裡邊笑。」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確定外邊那個傻子是在幻聽,小醉沒笑,只是在聽著-我寧可她笑。

    我:「哈哈。」

    我肯定小醉並不喜歡我的干哈哈,因為她直接告訴我了:「不要嘛。」

    我:「他幹嘛不爬牆?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牆。」

    小醉:「他又不是小人。」

    我:「那我受夠了他這樣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一個扒在女人門框上,貼著門縫看,鼻子都快擠平了,急得快要尿襯襠。君子。」

    張立憲扒在門框上。貼著門縫看,鼻子都快急平了,什麼也看不著,他轉回了身,貼著門板溜坐了下來,一副快尿褲襠又找不著茅坑的德行。

    張立憲:「我曉得,你也早講得明明白白,你連命都交代把那條跛子。你不喜歡我叫他跛子。冒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丫咬牙切齒地:「他是條雞腸狗肚的小人。」

    我一邊恨恨地咬著牙,一邊泛出一臉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腦殼喬得很。」

    我:「什麼是喬得很?「

    小醉敲自己的腦袋:「就是這裡頭有問題。」

    張立憲在外邊拍著自己地胸脯。拍得山響,你只好當他在對老天爺講。

    張立憲:「他這裡頭有問題!你看他那個小三角眼,小老鼠頭,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腦殼想,能想出啥子好來?他看啥子都是黑齲齲的。

    這些子黑齲齲一輩子都搞死他。

    我不是要講他壞話。真不想講他壞話。

    他做老鼠子還是老虎跟我相干個錘子?我是看你著急,他著實害得死你-不講了不講了,再講你要出來罵我,其實你不出來也好,隔著個門板子倒也安逸。」

    我現在已經坐了下來,我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一臉笑意,但是我在玩自己的手指。通常這樣就表明我已經鬱悶到了極點。

    我一個一個卡嚓著我的骨節,小醉使勁按摩著我地肩背,但即使她抽空親上我一口也無法稍解。

    小醉:「你不要搞嘛。搞得人心裡硬是涼嗖嗖地。」

    我讓自己成了一個鬥雞眼,然後把她拉過來看我的鬥雞眼:「三角眼。」

    小醉強忍著笑,拚命地不要看-當她不笑時就變得很正經。

    小醉:「我出去趕走那個瓜西西的。」

    我搖著頭,並且使勁拉緊自己地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頭。」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時候就極其緊張。因為明顯著的,當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時,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漠無表情地臉,一張憎惡的臉。

    我使勁揉著自己的臉,因為我從來沒機會讓她看到我這樣地表情——實際上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見過我這樣神憎鬼厭的表情。

    那傢伙壯懷激烈。入骨纏綿,他要養她,要娶她,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好。

    他要帶她回他們的四川家鄉,這事死跛子辦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地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麼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地全部將來在十分鐘內全部許諾掉。

    門外地那個傢伙已經是倚著門框,語無倫次地在哼哼:「我曉得。你不會要,你總講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就差講,你喜歡沒衣沒食,天天沒著落,喜歡個自己屁股都擦不乾淨地男人,喜歡跛,不跛你還不要……你也沒啥子好地嘛。

    還這麼一意孤行,最後你就好跟個跛子扯蛋……看得老子著急……」

    然後他扒拉著門前的野草與土磚。本來就如喪考妣的。現在終於開始哭嚎起來:「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地。

    可現在有個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讓你看自己怎麼死,我就冒搞頭了。

    我不能帶你回四川了,我曉得你也冒答應我去,我答應你的事都做不得數了,我曉得你也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應。

    我們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門,我一定是死的,我們打頭先的都是死的……」

    那傢伙一邊哼唧,一邊在身上摸索。

    我聽著,來自那傢伙的哭訴。小醉看著我,看著門外聲音飄來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聳聳肩。

    那個塌了架子地硬傢伙就是一灘泥,那灘泥發出泥的哭訴:「……大後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點?大霧天,可你聽得到南天門高頭爆炸,那裡頭有我發的聲。

    我是最早發聲的,最早發聲都要死的……」

    我:「……再說你就要不發聲地死掉了。」

    小醉:「什麼?」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小孩子。」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就順我了:「小王八蛋。」

    那並不能讓我快樂多少,我瞪著院牆,如果我的目光能高過院牆,就能看見院門外那個向來虞嘯卿第二,現在卻在一個土娼門外蜷作一團的傢伙,如果再高一點,就能看見那個垮在院門外的傢伙在渾身上下摸索著自己地所有:紙幣、銀元、鋼筆、手錶。

    他把摳出來地一塊土磚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丟盡了面子。

    我們沒費太多的勁去說保密,因為知道這事地人都是衝在最前的人,哪怕只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掛三把鎖,可有個賤人半個嗑巴沒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個乾淨,不奇怪,他的整個世界都抵當給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淚。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賺翻了,賺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著小醉。小醉看著我。我盡量讓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從那傢伙一發聲我便再難掩藏我的悻悻。

    而那傢伙還在那裡哭訴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聽得到我發的聲。我扛地是巴祖卡,哦,你不曉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曉得它發的聲。彭-嗖-空通。

    蠻好認。」那傢伙開始做一個忘卻了台詞的口技演員:「空-哧-轟通。搞不好是。轟-嘶-通空。也有可能……記不得了。

    那東西聲音好大,每回我這個扛著它的人想聽倒聽不清。」

    我沒法不笑出來,而小醉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臉上還掛著那個惡毒的笑容。

    小醉:「……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僵住。兩秒鐘以後我發現我衝出了屋門,五秒鐘以後我發現我正在打開那道上了閂的院門。

    我打開了院門,而我們那位高傲的驕子用來迎接的是一個高撅地『臀』部他正背著門躬著腰在做什麼,我一腳飛了過去,他撲倒,用土磚壓好的錢幣和細軟散了滿地——那就是他剛才在忙活的鳥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干戈寥落,確定那是一個我不可能留給小醉的內容——即使是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這個發現讓我更加怒火中燒,於是我迎對他摔上去的一個耳光也更加理直氣壯。

    我:「是彭!嘶!空通!孱蛋頭!」

    他迅速地反撲了上來。那是第一反應導致的勇氣,「挨球地瓜娃子!」

    我:「來呀來呀!到時候沒空打了!」

    那傢伙胸有成竹地把拳頭捏得嘎巴響,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龍打平的能力,「鏟你還用不到刮耳屎的時候!」

    我:「師座說洩露此次軍機是什麼處罰?!」

    那傢伙便愣了。我正好衝著他送上來的臉一個大耳光摔了過去:「你把我們連骨頭賣得乾淨,就為一個永遠瞧不上你的女人!」

    張立憲:「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著他心慌意亂,巴掌一揮就又賺到一個:「玩你個川猴子地羅曼蒂克!你當我們去幹球毛?——去死!」

    張立憲:「羅什麼……?」

    什麼他也羅不出來了。

    因為我掐著他的脖子,把他頂在牆上:「去拿這條小命拚死!大人物!你當你死成骨架子還一表人才麼?大家都是土坑下的爛肉!你拿堆隔幾天就要爛完的儀表堂堂來這裡賣?你地資本?小娃娃你沒格來賺活人的眼淚!騙子!因為你跟我一樣,都他媽的要去死!」

    他沒反抗,儘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沒反抗,然後他伸出一隻大拇指,往旁邊指了指,我往旁邊看了眼-、——真難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還注意到小醉已經出來了。

    站在院門裡呆呆地看著我們。

    然後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開。

    我放開了,那傢伙咳了兩聲,整理他的衣領,隨著他一起恢復的除了他的喉管,還有他在一個心儀女子面前說死不倒的驕傲。

    張立憲:「一死以謝。帶我去見師座。」

    於是我又一把掐住了他,我存心地,把他剛整好的領口又撕爛了:「請!你和你的師座!」

    然後我猛地把他推進了小醉的院門。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門重重關上。小醉驚恐欲絕也哀傷欲絕的臉隨著猛撞上的院門刻進我腦子裡。

    我迅速地離開這裡,如果上次做逃兵時我以這樣的速度奔跑。我也許已經做成了逃兵。

    讓我去死吧。老天,讓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地團長在遇見一隻淡紅色地小螞蟻時瀕臨崩潰,我像那時候的他一樣呻吟:他真年青,哦,他媽地他真年青。

    我奔突過禪達的街巷,從後邊看我是一個醜陋到活該自慚形穢的瘸子,從前邊看,我是一個面目猙獰,未老先衰的年青人。

    虞師終於等來了他們的大霧天,這樣的霧即使在滇邊也屬罕見,霧與雲已經完全接壤,每個人都感覺到孤獨,我們的世界已經被縮減成極目難辯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車手們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滿基數的炮彈傳遞入炮塔,他們今天注定落寞,他們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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