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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虞嘯卿:「好!這位來自東北的弟兄——!」

    迷龍現在明白掌聲居然是為他一人而發了,操著他的道具前遮後攔地就想往人堆裡扎,但是晚了。

    虞嘯卿:「好一場死亡之舞!對著死亡能這樣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裡拜服的戰士!」虞嘯卿指著迷龍,於是即使是迷龍也不好一頭扎進人群裡就此消失:「你是這一役的突擊隊員!」

    一下變得很安靜。精銳們妒忌得眼睛發紅,人渣們嚇得不敢說話,迷龍無聲地嘀咕著什麼,從口形看來是「媽媽耶」這類的念叨。

    在這練的是第一梯隊,虞嘯卿和我的團長一直在挑選只要幾十人的突擊隊,那就是敢死隊,我們同時拿來了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戰損率應是全軍盡墨或百分之八十。

    虞嘯卿並不喜歡這種靜默,今晚他不尋常,他想聽人說話:「我的壯士想說什麼?」

    迷龍也他媽的太過頑劣,他翻了一個白眼,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撲通一聲,戲檯子上不折不扣的大裁碑。

    虞嘯卿並不會心地會心一笑,迷龍是粗俗的,從來都是,可現在他的粗俗成了只有虞大師座才能領會到的高級玩笑。

    虞嘯卿:「好!生來死去,嘻笑怒罵對之,這是軍人本色!-從此刻起,你是這一仗中絕無二選的突擊隊長!」

    沒人說話,精銳們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而我們有一種迷龍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輕輕拉了一下,讓虞嘯卿看了看他的表。

    虞嘯卿:「時候不早,大家休息。」

    於是我們嗡嗡地散去,其實更該說張立憲們輕聲的,嗡嗡著。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們炮灰團的人,炮灰團的人還沉默地呆在原地,如退潮後海灘上的礫石。

    迷龍索性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不起來了。

    突擊隊地指揮只能是我那團長,所以迷龍得到了沖在第一個的權利,也就是盡快去死的權利。陣前戰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腦門上寫個必死。

    那是另一回事-迷龍乾脆不起來了。

    我們終於決定去扶他,豆餅是第一個,喪門星是第二個,然後就一群全擁上去了。

    人渣們的同情總是這樣的,帶著幸災樂禍,悲傷的時候總捨不得放棄那點滴的快樂。

    喪門星:「讓你……你那話怎麼講?得瑟?」

    豆餅:「嗯!」

    蛇屁股:「嘿嘿,找事情做。」

    不辣:「原來好像是煩啦第一個,煩啦怕黑。白臉的四川佬就是第一個。現在好,你把四川佬給救了-煩啦,你怕黑是裝地吧?是不是裝的?」

    我惡狠狠地:「我不要臉,可不是那麼不要臉。」

    喪門星認同:「嗯,他要臉的。」

    克虜伯:「我要困覺。」

    在我們的攙扶下。迷龍的步子還真有些發虛,那不是裝的,並且他忽然咆哮起來:「你們?!……你們?!……你們?!……噯呀媽呀,整死我了。」

    我們就嘿嘿地笑。同情多一點,幸災樂禍少一點。

    迷龍在我們的胳臂上歎著氣:「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就有人摸他的頭:「乖,乖啦。」

    迷龍:「就不!」然後他愣住了,我們也愣住了,因為摸他頭地是豆餅。迷龍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飛魄散了,惟獨在他的副射手豆餅跟前是維持著的。

    迷龍:「你是隨時要跟我屁股後邊的!我他媽是第一個,你他媽就是第二個!」

    豆餅啞巴了,我們吃吃地笑著。豆餅扁了扁嘴。

    我們攙著迷龍回我們地帳篷。

    虞嘯卿搞錯了,迷龍絕不是在對著死亡舞什麼鬼蹈,他實在是我們中間最眷戀生命的人,到了不要臉的地步。往下我很想逃跑,因為迷龍和豆餅。

    被夾在我們中間的迷龍和豆餅兩個就沒住過嘴。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迷龍:「不玩了。」

    豆餅:「完啦。」

    車在發動,等著我們。我們雜亂無序地往車上躥,我們和張立憲們。

    我們地衣服又換回來了,所以何書光看起來非常可笑。他那套被迷龍糟改過的衣服很多地方看起來簡直有傷風化。何書光喜歡露。但不是這樣的露。

    今天不進老鼠洞,而是回禪達。

    這會是戰前我們最後一次回禪達了,最後放鬆一次不如說了卻一下最後的心事,如果贏了,從南天門到禪達也就一個來小時的車程,但很多人注定回不來了。

    我被阿譯拉上了車,然後阿譯就有點木楞地看著仍在往上爬的人們,他總這樣,看人時象不知道把眼珠子把哪裡放。

    死啦死啦在車上給人渣和精銳們一視同仁地亂甩著煙卷,他派煙的方法神得很,是往自己嘴上叼一根,剩下的全烏七亂糟地亂甩給別人。

    他直接把一根煙摔過來,我沒能接住,摔在臉上。

    這讓我有些惱火:「我又不抽煙煞費苦心地!」

    死啦死啦:「哦,對了。這是給你的。」

    他甩手把挎在背上的一個大傢伙扔上來,那是一個美軍用的郵政布袋,我幾乎被砸摔在張立憲身上,張立憲一把手揪住,沒任何表示地幫我回自己座上,那實在是比罵更討厭。

    我只好對著車下叫囂:「什麼玩意?」

    死啦死啦:「吃的!我從伙房偷的!拿回去孝敬你爹媽!」

    有這樣嚷嚷這件事的嗎?我身後響起竊笑甚至哄笑,我覺得臉上被人扒掉了一層皮-而那傢伙頗為得計地向所有人涎笑著。

    我:「我不要偷來的東西。」

    死啦死啦:「你拿張腫臉當胖子啊。又不是給你地,給你爹媽地。」

    我:「他們更不會要。我不要從一起打仗地人嘴裡偷吃地。」

    死啦死啦:「我們也吃不完啊。」

    我:「那我就管不著。」

    我聽著張立憲們的竊笑,看著他們古怪的表情,他們可算能報仇了。他們存心讓我聽見和看見這些。

    死啦死啦:「我說,你是不是沒臉去見你爹媽?」

    我:「……瞎說什麼。我就是去見他們。」

    死啦死啦就詭笑著,扳著車廂板把臉湊了上來。

    死啦死啦:「真的?只見他們?」

    我就不好說什麼了,因為不是真的。我真希望司機不耐煩到把車開了走掉,可他算是新近的小人得勢,司機中找不出這麼大膽子。

    我聽著迷龍在我身後嘀咕:「走不走啊?偷了就偷了吧。死要面子就給我。」

    死啦死啦:「他要是你可就好了。」然後他又找上了我:「我知道了,你個孽畜子,你偷了你爹媽要緊的東西。你不敢去見他們了。」

    我:「我……我偷什麼了?他們又有什麼要緊東西?」

    死啦死啦:「你要拿他們兒子去打那樣地仗,你偷了他們兒子。」

    我們忽然變得很啞然,人渣和精銳們,輕視、蔑視和好笑的表情一起消失了。

    我:「……我去見他們,那就是你偷的了。」

    死啦死啦:「我寧可是我偷的-我討厭看見不孝的傢伙。」他放了手,讓自己落在地上:「走啦走啦!辦你們的娘們事去!」

    我盡力地還擊著:「你不上來啊?」

    死啦死啦:「我自己開車去!等打完仗了,我就是中國最好的司機!」

    我:「你是要去找你的姘頭,所以不跟我們一起!」

    那傢伙在下邊揮了揮手就直奔他地吉普:「哈哈。乖兒子!」

    我們的車先開了,我悻悻然地坐下,一車都很沉默。

    我:「這王八蛋。」

    但是何書光忽然開始哭泣,帶動了余治,張立憲輕輕地拍打著他們。

    我們在搖晃和顛簸中一起前往禪達。

    是的。他說得沒錯,我們同為竊賊。滿腔熱血,卻偷走了我們父母的兒子。

    車在禪達街頭行駛,我們沒法不注意到這座小城的臨戰感已經越來越強。在某些當街處都已經壘起了高射炮位。

    車上地氣氛很沉悶,因為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為我們總被路邊的軍與民表情古怪地看著,活該,炮灰團與師部精銳的組合,是禪達農人也能看出地差異。

    死啦死啦偷來的那袋食物在我腳邊晃蕩,有時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時間我不怎麼去管它,我在做迷龍他們所做的事情。

    大家一聲不吭地和張立憲們大眼對小眼,而張立憲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裡廝打,我們也比現在的冷戰來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了給父母,還有可以給小醉的一份。我再沒想這是偷來的還是我拿命換來地,人不能總想這樣的事,我們只是看著他們想,可算擺脫王八蛋了。

    到地頭就甩了你。

    他們也一樣。

    我瞪著張立憲。迷龍瞪著何書光,張三瞪著李四。某人又瞪著某人,有時候我們又交叉瞪著,並非要打架,而是沒地兒可看又不想說話。

    車停下了。

    死啦死啦的吉普從我們的車邊一駛而過,那傢伙今天準是打藥了,亢奮地大叫:「瞪!瞪死他!說出來——到地頭就甩了你,可算擺脫王八蛋了!」

    然後他就從禪達的街頭,也從我們的今天消失了,我們因他的鬼叫而遲疑了一下,眼神裡是明擺著,但被叫穿了總是不自在。

    張立憲:「……下車。」他是向他的弟兄們說地,於是也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表示一下:「你們不下車?」

    迷龍:「下。」這傢伙腦子暈。毫無必要地又補了一句:「下他個王八。」

    我們剛下地車開走了。

    我們呆呆地站在禪達地街頭,像一群傻子或者難民,這一部分是因為被死啦死啦和虞嘯卿聯手給折騰得太狠,還有一部分是我們都不大清楚該怎麼對付對方。

    大家地眼神都有些發散,髒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象精銳,而精銳又像人渣。心裡都想同一個問題,就是怎麼甩開對方。

    真甩了嗎?我們被強擰在一個老鼠洞裡,現在沒人擰了,可是真甩了嗎?沒了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頭,看著沒人折騰你的禪達,真甩了嗎?

    迷龍迅速變得不耐煩,他可有個家要回:「咋的啊?」

    阿譯:「……我覺得那個什麼吧……」

    迷龍:「那個什麼也不用你覺得啊。」

    我:「你不耐煩你說。來,來。請。」

    迷龍開始猛翻白眼,頻率高得天上要飛過隻鳥兒能被他的白眼打下來。

    喪門星摟上了我的肩附耳,老實人也許辦事情更直接一些:「說兩句面子話走人不好嗎?」

    那倒也是。我清了清嗓子,那邊的余治也在跟張立憲附耳,張立憲也清了清嗓子。可說真地,要消掉他那一臉倨傲,也許只好給他換張面皮。

    張立憲於是這樣說著更似挑釁的場面話:「要不要上哥們那泡個茶什麼的?」

    不辣:「老子家沒茶啊?還是就你家有桌子?」

    何書光:「就你們那破團還真沒幾張桌子。」

    迷龍:「啥意思啊?我們破,你們新?除了那幾張嫩臉也沒哪兒新啊?」

    何書光:「要打嗎?」

    迷龍就打哈哈:「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張立憲:「行了行了。行了!找鏟啊?我說你們。沒地方去就直說!」

    不辣:「有地方去啊!就是沒地方打架!」

    余治:「打架要找什麼地方啊?就這。這兒。」

    迷龍:「那就整唄。你個小老鼠臉子。」

    余治:「……王八再讓你進我的坦克!」

    蛇屁股:「打呀打呀。不打也沒事做。」

    何書光:「那就打!」

    我開始叫囂-不是想打,而是實在聽不下去了:「打!都打死算了!」

    張立憲便熬不住了:「你總算說出人話來了!」

    我們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氣勢洶洶以拳相向,連豆餅都捏著個拳頭濫竽充數,眼看是又要拳頭見肉了——喪門星手比腦快,已經對冒失衝上來的余治給了一拳,迷龍跟何書光已經摟在了一起,看起來親熱得要命。

    我跟張立憲互相抓著對方的衣領子,舉著拳頭……

    我們彼此瞪著,像兩條被鏈子拴著沒法把牙齒咬到對方身上的惡狗。

    我:「……還打屁呀?」

    張立憲:「……打夠了?」

    迷龍:「打夠了。」

    何書光:「先計帳。」

    不辣:「這個崽子愛講狠話。」

    於是又瞪上了,我忙著把不辣往後拉:「老大不小了。懂事的說話。」

    懂事地張立憲便猶豫了一會:「好吧。誰有地可去?誰去的地方想別人一起去?誰去的地方想自己一個去?」

    迷龍:「說啥呢。大家掉頭走兩拔不就完了嗎?」

    我:「聽他說。」

    張立憲:「各人說話。你要去哪?」

    我們互相看著,疲憊而警惕。余治摸著挨揍的部位,喪門星一臉抱歉地拍拍。

    我們一臉古怪表情地分開,走向兩頭,再不是人渣和精銳這樣齊刷刷的兩拔。而是分出幾茬子參差不齊: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了張立憲們。

    而余治跟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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