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第一百十二章
我忽然間福至心靈,我發著抖,一步步走向下邊便是怒江的懸崖。為了避免日軍再來一發冷炮,我趴下了,我在草叢中爬行,從草叢中探出我的腦袋。
——郝獸醫平張著雙臂,用一個十字架一樣的姿勢俯臥於懸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礫之間。
我干張了張嘴,發現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從那個黃昏直到第二天凌晨,我們——炮灰團所有的人,都瘋了。
日軍的炮彈在我們的陣地上爆炸,我們也同樣向他們傾瀉著-重機槍、僅有的一門迫擊炮、調到了最大射程,已經不管有沒有準頭的擲彈筒——把我們一切寒酸的彈藥儲備向他們扔了過去。
克虜伯拉著他的戰防炮在壕溝裡尋找著新的陣位,這回他不用一個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聲不吭地在幫忙。
迷龍打掉了幾個捷克彈匣,輕機槍在這距離上的盲射接近徒勞,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來便去把重機槍手崔永從他的槍位上扒拉開,順手把捷克式往人懷裡一扔,「換著打!」
崔永:「你這破槍也打不著呀!啥也打不著呀!」
但迷龍早已經不管了,早已經沉浸在重機槍震耳欲聾的轟鳴之中了。迸飛的彈殼後有一張仇恨的臉,而我們已經很久沒能看見迷龍仇恨的臉。
那天我們和日軍打了自上祭旗坡以來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顧我團寒磣的彈藥儲備,聲勢之大搞到虞嘯卿親命發來了補充彈藥的卡車。
這一切是為了一個活著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頭子,他一生中沒能幫過任何一個人,儘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幫每一個人。
他從不惡毒——中國人習慣為死人說好話,這是我能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話。」
死啦死啦赤裸著上身,扛著一箱剛發上來地戰防炮彈。他活似一個煙熏火燎的太歲。
死啦死啦:「找著沒有?孟煩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戰壕外,流彈在我頭上穿飛,我很樹大招風地使用著一個便攜式炮隊鏡,而且我沒瞎我的狗眼。
我:「找著啦!閉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彈摔在地上,那陣鏗鏘聲讓人直擔心炮彈會被他摔炸,「克虜伯,把炮拖過來!」
他們開始挖築一個新的戰防炮陣地。我從溝沿外出溜下來。這事我幫不上忙,我看著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彈道。
我們停下,地球還在轉,幾天的寧靜,方便日軍壘築了新地陰險的炮位。它啃得很準。
戰爭並不因我們沒做什麼而停滯,同樣,你使足了勁也感覺不到因你而生的動靜。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對著迷龍大罵:「迷龍,你滾下去!你會用馬克沁?」
迷龍紅著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滾下去!」
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我和迷龍一起逶迤地走開。
彈道在頭上飛逸,是我們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們的,我伸出一隻手,讓它們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裡穿行。我和迷龍。
我們倆無能為力地坐在這裡,我們也許願意把自己當作炮彈扔到對面南天門上去炸了,但我們只能坐在這裡。
我:「……他就是只報喪的老烏鴉,又像個做法事的。誰都救不活。就能給死人做做飯,順便當仵作。
傷員一看他過來就吐口水扔石頭,說,滾蛋,離我遠點……」
迷龍發著呆:「……誰呀?誰呀?」
我:「不過,到死的時候,你總能找到他地手可以握。」
迷龍:「閉嘴呀,閉嘴。」
我:「好了。現在咱們死的時候沒手可以握了。」
迷龍吹牛:「握我的。」
我:「拿來。」
迷龍把手伸給了我。我握著。他撐了五秒鐘,然後摔開了。
迷龍宣佈:「我雞皮疙瘩掉了。」
我於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所以你瞧,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給你,他很歉疚,因為你要死了,他還活著-別人不會這麼想。你我都不這麼想。」
迷龍呻吟:「閉嘴呀,閉嘴。」
於是我閉嘴了。聽著來自戰防炮炮位上的炮聲。
我們不僅失去了一隻在死時可以握住地手。還喪失了我們中唯一的老人。我們只剩下二三十歲人的衝動和瘋狂,因為我們喪失了一個五十七歲人的沉穩和經驗。
我們失去了軟弱。可並沒變得堅強,我們發瘋似地想念獸醫式的軟弱。
死啦死啦把一發炮彈推進膛裡,他現在做了裝彈手:「打!」
克虜伯猛拉閂,向著那個用冷炮造成這一切的炮位射擊。
彈殼鏗鏘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幾十個彈殼之間。死啦死啦把又一發炮彈推進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虜伯射擊。一個專注,一個癲狂,兩個被炮煙燻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幾十倍的火力忽然著落在南天門上。克虜伯回頭望著從橫瀾山上射來的彈道。
克虜伯:「橫瀾山也開打啦!」
死啦死啦沒理,只是又推進一發炮彈:「打!」
克虜伯射擊。
那個炮位終於被擊中,囤積的炮彈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禮花。
我們在這樣地爆炸聲中迎來了黎明。
我的團長幫著克虜伯親手打了幾十發炮彈,終於掀翻了那門九二步炮。黎明時日軍終於偃旗息鼓,我和迷龍冒死下到了峭壁之底。
我們從沒試過用這樣大陣仗去搶回一具屍體,但我們無法想像損失這具屍體。
我和迷龍用繩子從峭壁上縋下,幽深的涼氣從我們剛踏足的江岸灘涂浸了上來,我們在石礫和淙淙的流水之間尋找,槍聲還在我們頭上的山谷間零星地響著。
後來我用一個嘶啞的嗓子向迷龍叫喚:「找著啦!」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那個俯臥在石礫上地老人。我抓住了他一隻軟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過來,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臉我就會坍塌。
迷龍看來和我有同樣想法,他跪在郝獸醫地腳邊,手足無措地觸摸著那具身體。
迷龍:「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用繩子穿繞好郝老頭兒的肋背,然後對峭壁之上放了三槍。
上邊的人開始拉拽,於是我們低下了頭看著自己地腳面,我們不想看著一個已死的人軟綿綿地立直。然後升起。
但是老頭的腳面蹭到了迷龍的臉,於是迷龍忍不住抬頭看著,後來他拉了我一把,我搖頭,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於是我也仰了頭看著。
後來我們用繩子把獸醫縋上去。他被繩子勒得張開了雙臂,像個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著日光,和初升的太陽一起照射著仰望的我和迷龍。
我們呆呆地看著郝獸醫冉冉升起,和太陽成為一體。他像在飛翔。用郝獸醫式的緩慢速度升入天際。
迷龍:「——升天啦!」
他對著那個搖曳地身影跪了下來,然後哭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哭,對著迷龍的屁股猛踢了一腳,然後我看著郝獸醫,郝獸醫低垂著頭。
在進入天堂之前悲傷而溫和地看著我。
我覺得三魂六魄一起飄逝,我呆了。
我看著老頭一點點升入陽光,升入陰暗如我永遠無法到達的純真之地-誰說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龍一腳,於是迷龍的嗚咽變成了嚎啕。
於是我也哭了。
我翻騰著這小洞裡曾屬於郝獸醫的那個角落。
每一件零碎都要讓我犯一會愣:針線、破布頭子、線團、瓶瓶罐罐、舊報紙、煙盒、一塊快漚爛了地糖果、哈了的油,諸如此類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進了一個揀破爛為生的家中,但每當我想明白這件東西是用來做什麼用途時,便要再忍一會眼淚,每當我看見我覺得老頭會想帶走地東西,便把它挑揀出來。
後來我看著一封信發愣,在郝獸醫的破爛中。這封信算是較新的,所以我很輕易就從那些破紙頭中間把它挑揀了出來。
這信來自獸醫之子的同僚,幾月前他們所在部隊公然投敵,獸醫之子不從,被陣前槍決。死則死矣,連小勝都沒得半個。
我坐了下來,不辣從我身邊經過。
不辣:「煩啦,老頭子有么子東西要帶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來的幾張舊照片下。有一個孩子的照片。有這個孩子長大了軍裝的照片,有郝獸醫亡妻地照片。
有郝獸醫壯年時的照片,發黃了,相片上的人端著架子,像是畫的,像是假的。
我:「這些。這些要帶走的。」
不辣:「把我。」
他拿了東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張紙頭,「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會兒,把它團了,塞進嘴裡,吃掉。
這是我開過最惡毒的玩笑,惡毒到我做夢都會被自己的惡毒嚇醒。
我現在知道郝獸醫真是傷心死地,當他頭抵在樹上地時候就已經死去,『我真是傷心死的』,他這麼說。
死者在對活人說一件既成事實。
是什麼讓我成了一條談笑風生地毒蛇呢?什麼時候?」
我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過我們的戰壕,我想去見個人,見到他我也許就不用在驚詫和懊悔中如此無力。我撞到了迷龍,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個躬。
我:「對不起,迷龍。」
迷龍:「幹啥玩意?」
我繼續往前晃著,不辣在壕溝的拐角偷看著照片,發著呆,我把他扳過來時他忙著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對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進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譯正從那裡邊鑽出來,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譯被嚇了一跳,這樣的親近一定會讓他有受傷害的聯想。
我:「對不起,阿譯,我對不起你們每一個人。」
阿譯又嚇了一跳,但是他比別人好點。他至少會注意到我地瀕臨崩潰,於是他勇敢地驚喜地也大聲地:「怎麼啦?孟煩了?我能幫你忙嗎?」
我甩開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終於找到我避風的巢穴,我一頭扎進我的防炮洞——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著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裡坐成陰暗的一團。
他地人很殘破,於是他成了我們殘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們拔出泥沼的人。我現在終於能確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們。
我沖沖地過去。悲傷而瘋狂,驚得狗肉抬了頭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傢伙用脊背對著我說說話了:「不要發神經。」
我沒法不發神經:「你想怎麼打?怎麼打?」
他毫不驚訝地看我一眼,「你其實不想知道,斷子絕孫的打法。對對面怎麼陰損也不叫斷子絕孫的,我說的是我們斷子絕孫。」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麼打——我來告訴你。我看見死人。」
死啦死啦:「說過啦。」
我:「他們拿眼睛跟我說,我在心裡聽見。他們說,別過來。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說過了。」
我:「他們還說。打過來,別死,打過來。他們很驕傲。他們回不去,可把什麼都還乾淨了,他們不虧不欠,都已經盡命而為——這我沒跟你說,他們說打過來。」
死啦死啦安靜地看著我,歎了口氣。
我:「還了這筆債吧。照你說的做。我憋屈夠了,這筆債賴不掉了,沒什麼該做不該做地。我們在這了,看見了,在它中間活著,它找上我們了。」
死啦死啦:「……終歸虛妄。」
我:「什麼虛妄?鬼神之說?我說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說的是我地同袍。與子同袍,豈曰無衣。」
死啦死啦:「你現在出去。抬頭。找塊雲,你覺得它像極了你在禪達的相好。過會你再看。就覺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
是你終歸虛妄,你沒定性,沒準繩,並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沒站腳地方,你沒數,可我要想的是這整團人到底往哪裡去,你是不是看見了死人跟我怎麼做沒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傷也被氣惱和絕望,諸如此類地話他不是沒跟我說過,但不是說在郝獸醫死了之後。
他窩在那裡,看來我如果願意可以給他一下,只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我回頭,先看見虞嘯卿,他仍拄著他的刀,然後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麼信息也不給你的和氣生財臉,他們身後跟著他們的那幫年少輕狂的精銳們,今天他們看起來不那麼輕狂了,因為都瘸著,尤以張立憲同學瘸得厲害,看來師座的軍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們看著我們的眼神並無怨恨,那是虞師座要打地,所以他們認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讓他站起來,然後虞嘯卿已經到了面前。他收拾過自己,不像上回那麼憔悴,和我有點像——我是病態的瘋狂,他是病態的狂熱。
虞嘯卿:「又給你團送來車彈藥。我把自己也捎過來。」
死啦死啦:「謝師座……」
虞嘯卿在他三個字還沒落音時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的一聲,我想他膝蓋上撞青掉的都是同一個地方。
虞嘯卿:「你告訴我怎麼打。」
寂靜,沉默,他的手下們泥雕木塑地站著,靜得能聽見狗肉的鼻息聲,它老實不客氣地湊過去,把虞嘯卿從頭到腳聞了一個遍-虞嘯卿仍然沒有表情,而張立憲們臉上終於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軍醫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嘯卿:「什麼時候回來?」
死啦死啦:「……也許不回來。」
於是我跟隨著我地團長出去,虞嘯卿紋絲不動地在那裡跪著空氣,他地手下們環護著他,瞪著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