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章 文 / 蘭曉龍
第九十三章
死啦死啦搖著頭:「那個中士好像是今天剛下的飛機。」
我:「他們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適他們。」
我們的車上了正確的道,我看著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條窄道上試圖把車折回來。
我:「我們越來越像馬戲團啦,我們連美國人都有啦。」
那兩個傢伙的車停在我們新挖的井左近,看來他們決定為自己搭一個帳篷。上尉先生坐在氣死風的汽油燈前,拿了塊墊板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
看來他們軍隊的階級制度和我們一樣森嚴,因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為了搭帳篷從車上沒完沒了地拿東西,而上尉先生絕無要幫手的意思。
我們離了遠遠地看著,柯林斯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該說他從車上搬下來的東西吸引了我們全部的注意,我們還從未見過戎旅的人把自己搞到這麼複雜的:汽油爐、防潮墊、野外椅、折疊的桌子、全套的軍用鍋子、槍械彈藥、油桶、咖啡壺咖啡磨、留聲機收音機、吊床、急救箱、防蟲劑、野餐墊、睡袋,等等等等。
我現在覺得與搭帳篷有關的那些五花八門看起來倒不算奇怪了。
我:「那傢伙厲害。」
迷龍就忙捏了捏拳頭,這幫雜碎就這樣,每當看見一個生人總覺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頭,「你跟他們打了嗎??搬東西的厲害還是寫字的厲害?」
我沒好氣地說:「那麼多零碎,他能在車後座上就擱下來——這麼個厲害。」
迷龍:「哦,那是開雜貨鋪的。」
我們眼光光瞪著那兩位。柯林斯要一力支起個雙人帳篷不是那麼輕易的事情,而麥克魯漢卻死不倒架子絕不幫忙。
狗肉老實不客氣,小跑過去檢查每一件什物,麥大人對我們正眼不瞧,對狗倒親熱得多。摸出個什麼就想餵它。
狗肉一聲低吠,麥大人連滾帶爬地從氣燈邊閃開。
狗肉拉出個要撲人的架子——那架勢我們熟得很,我團不知多少人初來時被嚇得屁滾尿流——柯林斯撲到車邊拽出一支雙筒獵槍要打,好在沒上彈,他手忙腳亂地找著霰彈。
死啦死啦:「狗肉回來!迷龍過去!」
這麼個換位讓迷龍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死啦死啦:「狗肉長手了嗎?你上去也不要齜牙-給人幫忙!」他真是麻利得很,一邊踢了迷龍的屁股一邊還拍我地腦袋:「傳令官過來!」
我就扔下紮了堆看著美國人賣呆的人渣們,悻悻地跟在他身後:「傳令官、副官、參謀、翻譯官、勤雜兵。我到底是什麼?」
死啦死啦:「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鼯鼠五能,無一而精。」
我:「你還真有學問。」
我們鬥著嘴,狗肉因他那一聲喚而跟著我們。我們在山下已經有了幾間簡易的窩棚和房子,我們進其中的一間。
這間屋比我們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啦,它集合了我們淘出來的最好的傢俱——儘管對這些從廢墟裡翻出來的傢俱而言,好地標準也就是完整而已——我忿忿地望著桌上的兩包煙,這是我們傾其所有的歡迎了,煙下邊壓著紙條。
上邊英語寫的「歡迎盟軍朋友」是我的親筆。我把紙條子揉了,打算把煙揣進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
死啦死啦:「不要以為做出受氣的樣子它就歸你。」
我把煙拍在他手上,於是他很得意:「歸我啦。」他對這屋子說:「都歸我啦。」
我坐下,給狗肉撓著癢癢。等著他這種做作的得意勁兒過去。他撐不了多久地,我看得出來——實際上我剛低了頭又抬頭他就鬱悶了。
死啦死啦:「煩啦,告訴我怎麼對美國人。怎麼給他們預備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帳篷?」
我:「你當會說兩句洋話就搞得懂洋人?我會說是家父拿板子抽出來的。我沒去緬甸之前只是對著書說。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學問,除了做人。」
死啦死啦:「他只想把他會的全塞給你,他沒用上,他以為你能用上。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
我:「啊哈,我慚愧死啦。可你還是不知道怎麼對付美國人。」
死啦死啦就只好苦笑:「……那倒是。」
我:「不是罵人,可你是吃錯藥啦。人覺得一件事不對,想改過來,想得狠了。
又找不著辦法,就像你們這樣地,戀物要成了癖,你瞧見活人抱著死書親嘴了吧?我也瞧見你們打劫似的搶美國鋼鐵了。
誰也幫不了我們,一支把自己國家都丟了的軍隊,這種債別人能幫還嗎?用不著捧美國人臭腳的,捧也沒用,他們只是來做點軍餉裡地事情。人家住帳篷。
因為不想跟咱們有軍餉之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會兒。「……那倒也是。而且煩啦,以後美國鋼鐵沒咱們份啦。」
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嘯卿怎麼啦?」
死啦死啦:「我跟他細說了我怎麼想的。幾個月內拿下南天門這件事。」
我:「啊哈。挨揍沒?」
死啦死啦:「美國人在——不是這倆,這倆不夠份——不過我猜他拳頭捏腫啦。」
我:「好極啦。我覺得我們還是少些槍炮的保險。現在咱們做預備隊都不夠看的,保險。」
但是我也歎了口氣,並沒人喜歡這樣的結果。
死啦死啦:「虞嘯卿,那是要拿腦袋把南天門也撞倒了的人,可能會死,他也知道,可倒讓他長了精神——除非讓他瞧見南天門撞不倒的,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
我學著豆餅地河南腔:「關俺屁事。」
死啦死啦:「他總也是咱們師長。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我:「那倒也是。」
死啦死啦:「你會再跟我過趟江嗎?」
我:「那……讓他去死好了。」
死啦死啦:「誰他娘的是為了他呢?——這麼說你舒服點?」
我:「還是舒服不起來——憑什麼又是我呢?」
死啦死啦:「你是我參謀,你懂得多,你比誰都用得上,還有,你是我認識最晦氣的人。」
我:「叫阿譯和你去吧。」
死啦死啦:「你想害死你地朋友?」
我:「那就郝老頭、豆餅子、泥蛋、滿漢,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會兒,就這份不靠譜做出個蔑視之極的表情。
我:「你是怎麼都要去的?」
死啦死啦:「你是怎麼都不會去的?」
我:「不去。我爹媽已經弄回來啦,西岸跟我沒關係。」
死啦死啦:「不去?」
我:「不去。說破天來也不去。」
死啦死啦:「我沒說。」
我:「絕對不去。」
死啦死啦:「我一直沒搞懂。讀書人,絕對的意思就是說一副對不上地死對子麼?」
我:「你岔什麼話呀?岔話我也不去。」
死啦死啦:「你都不去啦我還說這個幹嘛?」
我瞪著他,我瞪著他地時候阿譯衝進來,他氣急敗壞得把狗肉都驚跳起來。
阿譯:「打、打、打起來啦!」
我們豎著耳朵聽了下,沒聽見響槍,沒聽見響炮。
我:「貓貓咬狗狗還是迷龍打不辣呀?你稍安勿躁啦。」
阿譯在我們跟前,只差跳著腳,使勁從他不太好使的槍套裡拔著槍。
阿譯:「和美國人打起來啦!」
我們從屋裡衝出來。外邊地架勢著實相當奇怪。麥克魯漢背著手站著,雖然神情不善,卻絕無任何要動手的意思。
一乾貨:迷龍、不辣、蛇屁股,連豆餅、泥蛋幾個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喪門星如果沒參與是因為不想太人多勢眾。
郝獸醫如果沒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幫傢伙把一個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這幫跑慣了山地的傢伙實在比那尊美國大屁股跑得靈動得多,於是柯林斯一邊快跑炸了肺,身後飛過來的拳腳還一個不落。
柯林斯(英語):「上帝!誰能告訴我一個理由嗎?!」
那傢伙招架都不會了。只是玩命地脫著衣服,可他那件夾克要脫起來不是一兩下就好的事,何況他還要扒拉掉裡邊的套頭衫。
我(英語):「怎麼回事,先生?」
麥克魯漢便倨傲地看我一眼(英語):「目睹不可理喻,並不等於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我(英語):「為什麼不阻止他們?」
麥克魯漢(英語):「是士兵們在毆鬥,而我是軍官。先生。」
我便向死啦死啦揮著手:「他們當官的不管當兵的打架,有**份地。還有他好像也不著急。」
死啦死啦也就站住了:「那入鄉隨俗啦?」
我:「你不要亂講。是主隨客便。」
死啦死啦便贊同地點著頭,我們和麥克魯漢站了一堆望呆-只是苦了阿譯,一枝終於拔出來的小手槍拿在手上,看看這邊,看看那邊。
柯林斯一邊招架著幾個大飛腳,一邊死命拽著他的套頭衫,他總算把衣服給扯下來了,就露出裡邊的汗衫。上邊有幾個偌大的漢字:助華洋人。
全民協助-然後他一邊大叫著no!no!look!look!一邊拍打著那幾個字。
——可惜對他飽以老拳地幾個傢伙沒一個能把那八個字認全的。
迷龍:「寫的啥?」
豆餅自豪地找到了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迷龍一個大腳印便印在那個「人」字上:「打地就是人!」
「砰」的一聲槍響,說真地也不是太響。因為它來自阿譯那支也許剛夠『自殺』的小破手槍。人渣們總算是停手了,不辣撓了撓耳朵。
不辣:「山蚊子?」
阿譯氣急敗壞,喘著氣,發著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槍擎天火柱一樣舉在頭上:「國、國際友人。不許打!」
然後我們看見什麼東西從他的槍上掉了下來,在黑地裡聲音很鈍地彈跳了一下,找不見了-阿譯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他的槍,遭老瘟的槍,彈匣掉啦。
阿譯:「你們幫我找下我地梭子。」
人渣們便哄了一聲,沒一個人會去幫他找那活該找不著的梭子。迷龍們哄得比誰都響,他們現在地架勢很應了一句老話:惡人先告狀。
不辣:「不要問我。問我也不會說的。他罵我們!」
我:「沒人問你啊,這不說了嗎?」
蛇屁股:「罵得太難聽啦!我都不好意思說!」
我:「你都不好意思說的話?說出來咱們當戰防炮使好啦!」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傢伙跟麥克魯漢一樣什麼也不管,很有些看你們怎麼辦的架勢。
豆餅狠巴巴地告訴我:「癩皮狗!」
迷龍:「癩皮狗,他說的。」
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傢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麼樣子。
我:「很一般啊。」
迷龍便小聲地對著我恐嚇:「你胳膊肘好長,都拐到外國去啦。」
能說什麼呢——轉向麥克魯漢時我覺得我十足一個玩弄權柄的小人(英語):「您地部下污辱了我們地士兵,用很糟糕地詞。」
麥克魯漢(英語):「我沒有聽到。我只知道他毫無必要地去向他們問候,然後他們就像猴子一樣追逐和廝打。」
我(英語):「他叫他們癩皮狗,或者骯髒地狗,諸如此類的。」
麥克魯漢(英語):「他是一個很糟糕的軍械士,我認識他也只有十一個小時。」
柯林斯就只好齜牙咧嘴地做鬼臉。那和我們中間的某些人還真是很像。
麥克魯漢(英語):「可我對這場該死地戰爭發誓,他沒說過。」
有了人護犢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英語):「他們在笑,我只是希望聽懂他們的笑話。
但是……」-他現在如其說在展示,不如說是研究汗衫上的鞋印,那個「人」字已經被迷龍一個完整的腳印替代。
我瞪著我們地這幫子人渣,哪一個都是一百二十個有理加十八個不忿,我只好看著郝獸醫求證。
郝獸醫:「說是說啦。算啦算啦,遠來是客嘛。」
於是我繼續犯嘀咕。聽不懂英語真是件快樂的事情,死啦死啦傷天害理地在那逗著狗肉,像個與本團完全無關的流浪漢。麥克魯漢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
麥克魯漢(英語):「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是你們往下一定會說的話。就這樣吧。我們只是來完成我們的部分,好盡快回家。」他對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go。」
於是迷龍那個狗娘養的大叫起來,我保證他驚喜大於憤怒:「他又說啦!聽見沒有?癩皮狗!」
我瞠目結舌地瞪著迷龍。阿譯還在黑地裡摸尋著他掉沒了的梭子,似乎這一切還不夠荒唐。
後來阿譯用了兩個小時在草叢裡摸他地梭子,而我用了兩小時來向美國人說清這是一個玩笑而非外交糾紛。
我非常羞愧,麥克魯漢和柯林斯來炮灰團學會的第一個中國詞居然是癩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們還在小聲爭論著。
不辣:「我就說不是。他講的是癩死狗。」
蛇屁股:「更難聽啦。打不打呀?咱們?」
麥克魯漢仍是雷打不動地在做著案頭,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傢伙們一起,在他們的帳篷外拼著桌子。他們那一張折疊桌是根本不夠的。
我們把幾張缺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給他們造就一個工作台。
阿瑟麥克魯漢。
其古板教條教他地美國同僚也聞風遠遁,我們昨晚已有領教;阿爾傑.柯林斯,和我們地人渣倒是異曲同工,實際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
一根到哪都要硌人地鋼條,一團到哪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想過,他們來這祭旗坡其實也是發配——我可不想再費勁給他們解釋發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