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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章 文 / 蘭曉龍

    第九十章

    虞嘯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著自己的晚飯發呆。唐基開始亡羊補牢,他是那種永遠會說亡羊補牢尤未晚矣的傢伙。

    唐基:「我去給師裡撥個電話,叫他們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沒電話,凡事一雙腿子。」

    虞嘯卿:「副師長,這也……太不成話了。」

    唐基:「不成話。下邊做事的太不成話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刷刷地寫著字條,寫完了就遞給阿譯:「林副團長,拿這條子去橫瀾山,叫師裡送一車吃的過來,還有,軍裝褥具,庫裡又不是沒有。」

    阿譯:「是!」

    唐基:「趕快地回來。還有話和你說。」

    阿譯又興奮得臉發紅:「是!」

    他掉頭就跑,沒跑兩步堂堂一副團長就絆在鋤頭上摔了個狗吃屎,頭也不敢回,爬起來就在戰壕裡拐了彎。

    虞嘯卿都沒心情看他,我們也沒心情看他,我們看著虞嘯卿繼續在我們的戰壕裡挑剔,伴之以小聲的罵罵咧咧,幸好這回針對的不是我們,而是讓我們成了這樣的人。

    閻王好躲,小鬼難纏。閻王覺得太不成話,小鬼不知道什麼叫不成話。閻王有了態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嘯卿翻了臉子,我們便成了渣滓。

    後來連虞嘯卿也不好意思了,總也是他的部隊,如此的寒磣也就是寒磣了他自己,便對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們最急缺什麼,該給就給……他娘的這也叫個團?」

    唐基苦笑:「說你不要來這,來這就要交稅。」但他沒再說什麼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後捅著我附耳,他又恢復了精神:「快想。咱們最缺什麼。過了時候就要不到。」

    虞嘯卿終於來到我們這裡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個祭旗坡上最寬敞,應該也是最危險的一個地方,危險不是因為日軍,而是因為住在這裡邊地人。

    虞嘯卿進來掃了眼便又開始發呆,看看洞頂上的那個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個坑——他從洞裡看著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夠到星空。

    死啦死啦擁在虞嘯卿旁邊,現在說他小人都不夠,像個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團全部重火就兩挺重機槍,輕機槍和擲彈筒加一塊剛過十個數,中正式在我這老兵才給,算好槍。

    其它都是些漢陽造、快利、遼十三這種老爺爺貨,我想師座的特務營裡隨便挑個連,火力都強過我整團。」

    虞嘯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樣從洞裡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歡換個角度看熟悉不過的東西。

    虞嘯卿:「你還有門炮。戰防炮。拿一門小炮就跟整個炮群對轟地傢伙。」

    死啦死啦便裝作很抱歉的樣子,「卑職一心想的是抗擊日寇。隔岸相安無事,我軍極易鬆懈。」

    虞嘯卿:「卑什麼鬼職,你不卑得很。禪達是先成了怒江最堅固的防區。才有源源不斷的物資進來。

    能如此,我、唐副師、你,功勞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見不得人,否則我讓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隨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團才一門小炮也不夠得很吧?」

    虞嘯卿壓根沒理他,跳了跳。想夠天窗外的土層——他在我們這倒是放鬆得很。

    我忙捅著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對啦,最要緊的,主力團營一級、特務營連一級都有派美軍人員去教授指導,美國武器好用,可不是摟火就完。我們總也得有個人教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兒,「你討債的?」

    死啦死啦:「我要飯地。」

    虞嘯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錯,仍是鐵面皮下冰凍一個笑意——但他把話題轉到那個天窗上。

    虞嘯卿:「這是重炮榴彈砸的吧?沒炸?沒死人?」

    死啦死啦:「嚇瘋一個。」

    虞嘯卿:「這麼大個玩意落下來,嚇瘋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瘋了又好啦。此人——師座請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嘯卿敬禮。

    虞嘯卿瞄了瞄我:「這傢伙……好像還做過逃兵?」

    死啦死啦:「瘋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嘯卿對我的興趣還不如對那個洞。「怎麼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礙事。日本人現在也越耗越窮,他們沒錢把兩發炮彈打進一個洞啦。咱們倒是越來越闊啦。

    聽說師座現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閒置啦。川軍團就一門炮,一個手指頭攔不住臉啊。」

    虞嘯卿看起來就像又要給死啦死啦一個大嘴巴,「我說你的傲氣呢?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賤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蒼蠅。」

    虞嘯卿:「中飽私囊地軍需。」

    死啦死啦:「餓的。師座。」

    虞嘯卿:「我給過你吃飽的機會,不是,是吃好的機會。」

    死啦死啦:「傲氣。師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對著他地臉虛擊了一拳,但他還是繃緊的面皮實在讓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嘯卿:「做人就是這樣。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是哪種呢?」

    虞嘯卿倒有些自嘲起來:「我是取必有捨,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好看得開。」

    我想虞嘯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連這樣的缺德口氣也只是讓他瞪了瞪眼,然後老實不客氣地找張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嘯卿:「要不要教你個陞官妙訣呢?等我戰死了。下回換個師座問你,怎麼不填上。

    你就說,開個天窗,心裡亮堂,抬頭就看見鬼子造的孽,好記得臥薪嘗膽,馬革裹屍。」

    我還真不知道這傢伙也是懂幽默的,他兩條長腿一支。在我們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閒。

    虞嘯卿:「屁話自有屁人聽。我被重用,因為聽唐副師的,拒掉個屁用沒有地虛銜,說什麼不克南天門不受將銜。會打仗就是會打,不會,有沒這個銜照舊不會。」他有些忿忿起來:「人這東西,常得做些功夫給人看,搞得自己連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媽的。」

    死啦死啦:「師座節哀。」

    虞嘯卿:「再損,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頭。你跟我作對,我跟上峰某些不思進取的庸人作對,各念一本經-可自己心裡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嘯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還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縫鋪裡訂下的衣服,還能照你的形長?我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個窟窿才好。

    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動,獨拒日軍於南天門之上的那個妖孽。妖者,詭變之妖,孽者,你地骨頭,逆潮地勇氣。」

    死啦死啦:「不是的。師座為人地分明,是亂世中我心裡難得的亮堂。」

    看起來虞嘯卿心裡便舒暢得多了:「那我更管不著了。我不是來開導你的,我是來我師最不堪的陣地上逛逛。」他讓自己呆得更放鬆了:「你說怎麼回事呢?我那幫手下,從來連個玩笑也不會開。是的,師座。誓死追隨,師座。

    他們不是屁精,我身邊不容屁精——可天天說死說活地幹什麼?」

    我不由笑了笑,虞嘯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總在這裡做什麼?到哪裡你都要帶著這隻大草包嗎?」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個禮。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著。師座。您有一萬二千個必須聽命於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個——可你現在佔著是他的床。」

    虞嘯卿:「那又怎麼樣?」

    死啦死啦:「總不能佔著人家的床。還讓人滾蛋。師座是講理的。」

    虞嘯卿又瞪我,這回我就當沒看見了。

    虞嘯卿:「他讓你留就留?他惹禍太多,我隨時可以斃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聳聳肩,而虞嘯卿還瞪著我:「好吧,也許你不那麼草包。呆著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還是厭物。

    有個厭物在,就沒了說話地興致。」

    死啦死啦:「我來猜師座想說的吧,這樣就有興致了。」

    虞嘯卿可沒什麼興致:「猜吧。不過我不愛猜謎,小時候家裡私塾出字謎讓猜,被我拿硯台打了。你要猜錯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師座從不歇息,今天卻悠哉游哉跑來閒話……」

    虞嘯卿:「是你騙來的。好個狗膽,見了我不怕追究官司,還一心要飯。」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動,當如是也。師座今天怔怔忡忡,憂喜參半,言裡話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間蒼涼……」

    虞嘯卿:「我有那麼無聊嗎?」

    死啦死啦:「人不總是那麼有聊的。其實師座自己也知道您地手下為什麼開不得玩笑。

    『國』、『民』、『軍』,除了這三字,師座從無他顧,擠得那幫年青人也快把不是這三字的全當禁忌了。您瞪著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趕緊。

    師座又不是個喜歡搞得神神秘秘的人,這事情明擺著的,就是師座一直努力的事情總算有個結果,好結果,可又有些隱患,變數不定。」

    虞嘯卿:「哦呵?我有什麼事情?」

    死啦死啦:「難道師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嗎?除了以虞師之力拿下南天門,用您的刀砍下竹內連山的腦袋。師座來禪達還想過第二件事情?」

    虞嘯卿:「錯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裡要更不亮堂了。」

    虞嘯卿:「不光一個竹內,所有地。所有欲斬我民族之頭顱的,我砍他們的腦袋。」他忽然笑了,我發現這傢伙笑起來很調皮:「可我真要那樣做了,不出幾天。

    就要淪落到比你更慘,我的民族先會治我個野蠻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還沒有挨揍。」

    虞嘯卿站了起來,在屋裡踱了兩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槍眼上,又詢問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國人的機器長城,中國人地血肉長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現在一發三七炮彈過去,最多換幾發七五炮彈。」

    於是虞嘯卿拉栓,上彈,射擊。我知道他是個殺人如麻地老手,可沒想到他能這麼快打光五發子彈。

    南天門一片死寂。並不因他是一師之尊就開了特例。

    虞嘯卿:「頭五槍是你開的,虞嘯卿,這一戰你終於可以攻擊,不用退讓,無分敵我。早已經別無選擇,這是殊死之戰。

    虞嘯卿,你在這裡以槍彈為誓,此仗你必殫精竭慮。

    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國恥,就算用盡最後一兵一卒,一槍一彈,乃至你自己地最後一滴血,你也可以笑著去死了,你這一生終有值償。」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著他發神經,好吧,我知道那是很嚴肅的。是一個人心中的神聖,那不是發神經。

    但是往下虞嘯卿就開始對著死啦死啦發神經:「他媽的,頭五槍不是我開的!你這傢伙一天一炮,就沒停過!搞得老子發誓都理不直氣不壯!」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聲地乾笑。

    虞嘯卿:「算啦,猜對了。你也知道,駐印遠征軍地弟兄們早開始反攻,只咱們滇西這邊是談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談。我做孫子,扮英雄。

    裝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隊去把他們談判桌炸了-現在好啦,滇西攻勢已定,我師與竹內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當仁不讓,攻打南天門,首戰前鋒。」

    他是如此興奮,在這屋裡走來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嘯卿:「你這地方憋氣。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門。」

    然後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時沒跟上去,我也站在那裡發呆——裝呆,確定虞嘯卿走遠了就開始恥笑。

    我:「虞大少爺有夠驕橫,不過是上頭的政客讓他乾等了會,就當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沒說話,他在發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後怎麼辦?」

    我:「……什麼?」

    死啦死啦:「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然後他追著虞嘯卿出去。我愣了一會兒,卸掉打西岸回來就沒卸下來過的負擔,但我知道我很快就會追在他身邊出去,因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虞師比我團好也有限,直到昨天還在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們看著南天門成為今天的怪物,我們知道虞師根本沒有做好進攻的準備。

    但是那關我們什麼事呢?在虞嘯卿地眼裡虞師只有兩個團,就像剛才在這裡他眼裡只看見兩個人,我團絕不會被他送上戰場。他魔障了,但是那又關我們什麼事呢?

    這樣並不愉快,拿著一位師座和一位團座大人的零碎,望遠鏡、外套、地圖、文具、長槍之類的,跟屁蟲似地跟在後邊-而且那兩位還都是哪裡難走往哪走的貨,我們戰壕裡地人渣訝然地看著我,因為我那一臉晦氣。

    我只好對自己嘀咕:「說什麼說?有什麼好說的嗎?」

    但是死啦死啦還在追著虞嘯卿說:「……竹內那傢伙和您一樣,從上了南天門就沒歇過。

    虞師沒歇過的人,說得不恭維點,就您一個,那邊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您當南天門就是您看到的三條防線一個主堡?我們與日軍作戰多年,有哪一次他們會把要人命的傢伙露在外邊的?」

    虞嘯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門下邊有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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