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文 / 蘭曉龍
第七十七章
那幾個貨現在在老百姓的家裡翻騰,蛇屁股拿槍管子頂著人家掛在樑上的竹籃,要是我在,一定會抽他-我能藏在一個跟人腦袋一般大的東西裡嗎?
禪達人就圍著他轉:「軍爺,你在找什麼呀?」
不辣:「逃兵。逃兵。」
禪達人:「這也裝不下啊。」
蛇屁股就拿著兩個長柄手榴彈過來,剛搜出來的,他很得意:「藏不下嗎?哼哼。」
不辣:「好啊,你私藏軍械,跟日本鬼子有一腿子。」
禪達人:「別鬧啦,軍爺。你們非拿這個來換吃的,我又能怎麼辦?」
不辣看了看阿譯,阿譯窩窩囊囊地看人家家裡的對聯,似乎全世界就剩這一副對聯。
不辣於是壓低聲,壓低聲僅僅是為了給阿譯點面子:「噯,有吃的沒有?」
喪門星只好深刻地撓著自己額頭。
那幾個傢伙弄到了一些苞米,在郊野裡點了個火堆烤吃。
而不辣對著一個水坑,耍著那兩個手榴彈。
不辣:「煩啦,你個沒出息的往哪跑?!」
蛇屁股在火堆邊鬼叫:「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啦!」
不辣:「咱們把煩啦炸死在這水坑裡怎麼樣?得交差啊。」
蛇屁股:「好啊好啊。」踴躍不代表他不謹慎:「不過我沒你那麼愛扔那玩意,到處亂飛的,早晚出事。」
不辣:「喪門星,你一個我一個。」
喪門星不吭聲,過來,接一個。阿譯挑著糊苞米,從火堆邊直起腰。看一眼。
不辣噹的一聲把水坑炸了個滿天花:「早死早投胎啊,煩啦!」
蛇屁股也起哄:「禍害遺千年啊,煩啦。」
喪門星悶悶的甩一個,然後抹了抹濺到臉上的水花:「沒道義啊,沒道義。」
於是不辣熱情地向阿譯叫喚著,不過照理他是把所有人拖下水,有事一起擔。
不辣:「林督導也來一個?」
阿譯鬱鬱寡歡地看一眼,像吹口琴一樣細膩地啃著他的糊苞米。
我站在山野裡。看著面前的山,當然我地視野不可能廣闊到能看清就在我面前的一座山,所以其實我是看著雜草叢生的小徑。
我:「翻過這座山,就是祭旗坡,祭旗坡下是怒江,過了怒江是南天門。南天門的土下是墳墓,它在我們心裡永遠是埋了一千人的墳墓。
我要過江,踏上西岸。過去銅鈸-書蟲子一遍遍說著銅鈸時,我想殺了他。」
我撥開草徑,開始我孤獨的旅程。
我的衣服已經撕成布條了,我很髒也很累,我站在江灘邊。看著灘涂上那灘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個走投無路地日本人留下來的,他現在還埋在我身後的林子裡。
我看著湍急得讓人目眩的江流在發呆,發了很久的呆以後,我回頭盡我所能地搬起一塊大石頭。把它扔進江水裡-然後我開始大罵。
我:「連個水花也不起啊!你個媽的!」
然後我開始發呆,發呆的時候我抓了大小的石頭往江水裡扔,後來我開始笑:「弱水三千,鵝毛不起……噫吁呼,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猿猴到此不得過,只得對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老子人老槍不老。
槍下鬼魂知多少……西北望,射天狼,會挽雕弓如滿月……將進酒,君莫停,請君為我飲此杯……」
我也不知道我神經叨叨地在念些什麼,我只是又笑又哭又鬧地抓起石頭往江
水裡扔。
我:「我不可能在江水裡填出一條路來,我只確定人真是用一輩子來學習扯蛋。小書蟲子撒了一個惡毒地謊,以報復我們這些用棍子和水龍問候過他們的人。」
我從草叢裡探出頭來。看著下面那條開闊的。可行得車隊的路,我的樣子真是與被我們追逼地日軍潰兵也差不多了。
我:「這是虞嘯卿升任師長後的大業之一。他讓全禪達人修一條路,以便接受我們在入緬之前便說要來的美**援。
路修得了,只用來印證月亮婆婆的又一個故事,美援從未到來,希望也從未到來。」
我鑽出了草叢,走在路邊,人還是走人道吧。
我走在路上,我已經走了很久,我回望時除了山野還是山野,我早已看不見禪達。
我確定我可以歇一會了,我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我開始狼吞虎嚥往嘴裡塞小醉給我地食物。
一邊做著這個,我一邊研究我已經磨穿掉的鞋,我現在發現一個破綻,我穿著一雙禪達人不會穿的回力鞋。
然後我聽見腳步聲,我連忙把腳藏到了石頭後邊,然後我看著在路上出現的那幫傢伙,風塵僕僕,衣襟襤褸:幾個筋疲力盡的兵,押著一隊半死不活的壯丁,也許這隊壯丁中的某幾個倒霉蛋會被充塞進我曾經的團,但那又關我什麼事呢?
我佝僂下來,盡量呆滯地看著他們,只要他們不看見我地鞋,現在我跟一個趕路趕傻掉的死老百姓沒什麼兩樣了。
但我就是他媽的這麼晦氣,他們走了那麼遠沒歇,偏偏就是在我歇腳的地方停了下來。
押隊的:「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唧咕個沒完。
押隊地精神飽滿得很,還在那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屎巴巴地,翻了兩座山啦我就見一群遊魂!」
我立刻把早已壓低地頭又壓低了幾寸,我不知道我有這麼倒霉的,那個押隊地傢伙是李冰。
我:「從前初次遠行,再也聽不懂路人的口音,離愁頓生,以為離開了家鄉。後來卻發現壓根還在北平。
跑了一天一夜,抬頭卻見熟人,連虞師防區也沒出去了。」
我就那麼冒著汗,把腳別在石頭後邊坐著,我知道我的樣子很不自然,但已經顧不得了。
我低著頭,聽著那個卡卡的腳步聲向我臨近,我瞅著我地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這位小哥,年紀青青,正當有為,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我便低著頭。瞪著李冰的腳尖:「啊吧啊吧。」
李冰:「啞吧?」
我便變本加厲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李冰:「啞巴還是裝啞巴?我翻了兩座山,碰見十個人,倒有七個給我裝成啞巴-你抬了頭我看看唄。」
我差點沒噎死,而李冰拿著他顯然是用來抽人而不是打馬的馬鞭把子輕輕敲我的頭。
李冰:「抬頭抬頭。我看看你怎麼裝。」
我只好和他僵峙著。
我:「十個壯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個,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補充,我便被這樣補過。說實話,我也這樣補過別人,一個半塊銀元。」
李冰:「抬頭!」
我知道再搪不過去,搶了他馬鞭子拔腿就跑。好極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見我鞋子。
李冰:「逃兵!抓住他!」
我開始狂奔,一邊還忙著把馬鞭子衝他砸了過去:「王八蛋!」
一個像我這樣瘸著連跑帶蹦的人實在是特徵太明顯了,他立刻就認出來了。
李冰:「炮灰團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著,他的兵分出來幾個愣追著,最愣地小子就舉了槍砰的一下,幸好是沒打著,並且開槍的要捎帶上李冰的一個耳光。
李冰:「我是說抓到了揍死了他!」
於是我狂奔著,他們愣追著。一個瘸子如何與有兩條好腿的在平路上賽跑呢?我衝出了馬路。沿著山坡連滾帶爬地跑。
但他們照舊玩命地追。
我連滾帶爬地跑著。我後邊一群王八蛋連蹦帶躥地追著。
這樣下去著實不是路,每一次回頭我都發現他們越來越近。王八蛋們在我後邊嘻嘻哈哈地笑罵著。他們甚至有空撿了石頭來摔我。
王八蛋們:「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來真像老母雞!」
「這種人怎麼吃上這碗飯地?」
我悲憤交加地罵回去:「你媽巴羔子!」
我蹦著,吃力的腿蹦著,吃不上力的腿拖著,並且我發現更大的絕境不在我身後,而在身前-前邊沒路,這是他媽個斷崖。
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地,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無路可走的壯麗。
我:「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如是地大喊了三聲,我像個面口袋一樣跳了下去。
王八蛋們:「真跳啦?」
「繞著追,繞著追。」
於是他們歡歡喜喜地繞著追。
我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我齜牙咧嘴,我周圍的山巒象被摔在怒江裡了,一個勁地晃蕩。
我爬了起來,我瘸著,蹦著,晃蕩著。我身後的左右幾十米開外,王八蛋們
鬆鬆散散地繞了斷崖追下來,他們驚喜得很。
王八蛋們:「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頭還蠻經摔打嘛。」
我是真他媽的欲哭無淚。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則再過個幾秒十幾秒他們便又要衝我摔石頭。
然後我便瞪著又一道斷崖。
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哭笑不得的壯麗。
我再一次開始我哭腔哭調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
然後我再一次撲通下去。
追我地王八蛋笑得岔了氣:「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個臭雞蛋!」
「接著繞!接著繞!」
於是他們加倍歡喜地繞著追。
我又一次結結實實拍在地上,我齜牙咧嘴。我眼前猛黑了一會,然後閃爍出一個清晰地但是冒著金星的山巒世界。
我擦了擦鼻血,然後慢慢爬了起來,我夢遊一樣地向前晃悠。那幫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們從我身後幾十米慢慢包抄過來。
王八蛋們:「他又要跳啦。你們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個瘸子沒錯。他是不是還是個瞎子?」
「他幹嘛挑這麼條見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層層疊疊蒼蒼茫茫的,冒著金星,飛著小鳥,看在眼裡真是種叫你求死不能的壯麗。
我:「你媽媽的……「
我:「什麼都沒有啦,只有風。……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
我瘋狂地詛咒一個叫死啦死啦的傢伙,他說我是他認識最晦氣地人。」
然後……又是一道他媽地他媽的他媽地他媽的他媽的……斷崖……
我呆滯地轉頭,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著臉,欲哭無淚,對著他們發出一陣乾嚎。
王八蛋們驚喜地期待著:「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著撲下去。
如果從山巔下望,我現在這樣一條道上被追逐和撲騰-不知道是人為的還是天然的,我選擇地這條道每隔一段就是一個刀切般的絕壁。
它這樣一直沒邊地延伸到山腳。
我:「後來我從這裡下望,看見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滿決心和撲騰。」
一把鎬頭在刨著地,刨得很細心。一個從十八層地獄裡摔出來的活鬼摔到了鎬頭邊,那隻鬼仰起了頭,那隻鬼是我。
我:「……救……救命……」
於是我看著一張木訥得像殭屍一樣地臉,如果我是一隻拔舌獄裡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羅場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鎬頭。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地腦袋。
王八蛋們悠悠閒閒晃了過來,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隻四條腿打折三條的兔子,但他們面對的是一片接近荒蕪的山田,荒得一覽無餘的,而看似在勞作的那個人,他的勞作看起來更像本能。
王,跳莫咧。」
「剛剛這個坡繞得有點遠。」
「早先那個坡就該把羔子綁了的。」
李冰這時候是最拿得出手地。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禮地上去,學著一口要通不通的雲南話。還要先緊一緊腰上的槍。
李冰:「老鄉,有莫有看到一個逃兵?」
然後他猛地往後蹦了一下,驚疑地又看了一下,驚疑之後便成了噁心。
李冰:「哪裡來的?」
那個行屍一樣的山民繼續刨著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厭憎有之,又看了看鎬下,退兩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個往路上撒,兩個跟我,林子再找找。」
於是走了,於是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