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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文 / 蘭曉龍

    第六十九章

    那傢伙蜷在草裡,頭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揮著手。

    迷龍:「團座發話啦!」

    他也知道要犯眾怒,蹦起來就跑,身後追著我們連根拔起扔過去的草根泥土。

    我:「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我瘸著,追在迷龍屁股後邊,我身後追著人渣們連根拔起拔過來的草根泥土。跑了很遠,我回頭看了眼死啦死啦,他還跟那躺著,偎在狗肉身上。

    他期待清新,我們也期待清新,像把我們從收容站裡扒拉出來,泡進殺蟲粉裡一樣。可命是磨的,連他心裡也漸漸長出了虱子。

    看著這樣一個團長,你便明白運交華蓋,天意冥冥。

    我的團長,我的團

    我和迷龍,一個挺著,一個佝僂著,一個大步流星著,一個瘸著死掙死趕著,走在禪達的郊外。駛往橫瀾山的車一路把泥漿和煙塵連噴帶濺地弄到我們身上。

    迷龍一直乜斜著我:「你來幹啥?」

    我:「你去幹啥?」

    迷龍:「再給你二十五腳。」

    我:「省省吧。你少說踢了五十腳。」

    迷龍就嘿嘿笑著,摟了我的肩。我狠狠給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樂。

    我:「為一個被你踢過五十腳的瘸子著想,能走慢嗎?」

    迷龍:「我挾著你。挾著你。」

    迷龍幾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後第二天用同樣風風火火的速度趕回來。他用劈柴價買了全套的傢俱,卻仍然沒有房子。

    我們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著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乾瞪眼,但是我們仍然嫉妒。

    我把一張靠椅倒放過來,跨坐在路邊。迷龍的傢俱還堆在那,只是給蓋上了油布。迷龍正撩開那張巨床上的油布。大馬金刀地躺坐上去。

    嘴裡說回家,其實也沒家,我們都知道,連我們身上地虱子都知道,所謂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邊,繼續他已經持續了幾月之久的戰爭。

    稍頃工夫。他對峙的那院門開了,冷黃臉端了托盤,兩碗茶,迎著我們出來。

    冷黃臉:「來啦。」

    迷龍:「來啦。煩勞你照顧我家東西啊。」

    冷黃臉:「好說好說,混也混個君子人嘛。軍爺喝口水。」

    冷黃臉這回和上回渾然不同,上回如對賊,這回如待客。

    迷龍一口喝乾了,這小子會喝屁的茶。嘴裡還嚼茶葉:「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黃臉便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我:「好茶。」

    迷龍:「啊?好茶嗎?這小子每回都給我泡草帽圈子!」

    冷黃臉便又冷冷黃黃地訕笑一下:「說笑啦。」

    迷龍:「噯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這事有得轉了?」

    冷黃臉:「轉什麼轉?沒得轉。」

    迷龍:「那您請回。蘑菇咱接著泡。」

    冷黃臉:「轉是沒得轉的。可有人想請你的工。」

    迷龍:「老子吃官糧拿軍餉。快活得流油。誰請得起我?」

    我瞪著冷黃臉那個竭力隱藏著什麼的表情,老小子還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氣,可眼都快瞇了。

    我:「請他幹啥?請他拆房子嗎?」

    院子裡就又有個老傢伙地聲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說了嗎?」

    冷黃臉便立刻換了個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說!我正好好說呢!」

    迷龍便立刻佔了多大理似的嚷起來:「好好說個屁呀!他拿老子們逗著玩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黃臉立刻把腰哈到一個我們以為他這年齡的人絕哈不到的程度,迷龍呵呵地樂,但院子裡那尊佛出來的時候,我們立刻很想逃之夭夭。

    ——那是我們從南天門上逃下來時,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潑了一腳酒的老耆宿,君子人。

    那傢伙還是那樣一千年不變的德行,讓你不信他地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黃臉:「老爺。」

    老耆宿就沒理他:「你們就不要理他。六福這老小子生得一張天怒人怨的爛嘴,搞到老來守鰥……兩位,面善?」

    兩位中的我把腦袋抵在椅背子上,以免不被人看到臉。迷龍正蹁了腿想下床,一邊還要把對著人的正臉擰成一個側臉——我們倆都是一副逃跑地姿態。

    我:「不善不善。」

    迷龍:「沒見過。不認得。」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個老不死的臭皮囊,點把火就該著啦,何來認得諸位棟樑才俊的福氣?六福跟我說啦……」

    迷龍:「說了好。走啦走啦。」

    我:「走啦走啦。」

    我們倆似被貓追的耗子,如果有一個拔腿開跑。另一個准也拔腿開跑。

    老耆宿:「六福說他老啦。想歸根。」

    迷龍:「啥?」

    冷黃臉便衝著我們擠眉弄眼:「歸根,歸根。」

    老耆宿:「老東西也沒個去處。說根就是我這。不想單在外邊看宅子啦,想回來,我住哪兒他歸哪兒。可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個人氣。」

    我又看了眼那老傢伙,老頭子地狡黠是絕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見一樣一臉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龍,我不相信他有這樣的好運氣。

    但是老傢伙就是這樣說了:「軍爺,勞煩?」

    我猜想迷龍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運:「啥?」

    老傢伙:「勞煩軍爺來幫我看個院子,省得那些宵小來動偷雞摸狗的歪腦筋。其實歪腦筋就是糊塗腦筋,他們就不想想誰家宅子不是一塊磚一片瓦打拼來的。」

    迷龍:「嗯嗯。哦哦。」

    我:「就是就是。」

    老傢伙:「那就是成啦?」

    我:「成沒成?迷龍?別撓啦,迷龍。說成不成?」

    迷龍撓完後腦撓脖子,撓完脖子撓胸口,撓完胸口撓屁股:「好說好說。」

    老傢伙:「那就成啦。六福啊?六福!」

    六福:「來啦來啦!」

    另一個老傢伙也不知啥時跑回院去了,這時候挾著個大酒罈子和個大碗跑出來,那碗大概是上回敬死啦死啦那罈子它大哥,而此碗則是彼碗的老祖宗。

    老傢伙:「咱們君子人,君子話,君子約。就這碗酒了。你幫我看著,看到啥時候我說不用啦,你就跟我算工錢。」

    我沒說話,我乜斜著迷龍,迷龍瞪著冷黃臉把大碗放在大床上,拿大罈子咚咚地往裡倒著,迷龍舔了舔嘴唇,一副發木的表情。

    我小聲地:「迷龍。夠你洗臉啦。」

    老傢伙這回都不自己動手端啦,冷黃臉手上使把勁端了起來。兩老傢伙心懷叵測地看著迷龍,好意、狡黠與惡劣並存了。

    老傢伙:「不是生意,勝似生意。君子酒,一飲而盡。」

    迷龍把那只足放得進兩隻整雞地大碗端起來時。還在發呆,並且我覺得他已經有點兒打晃。

    我:「不行就別玩命啦,迷龍。」

    但是迷龍把那碗端了起來,我聽著那咚咚咚咚烈酒下喉的聲音不由頭皮發炸。而兩老傢伙毫不放鬆地盯著,以免迷龍灑落了哪怕一滴。

    迷龍又被狠狠地整治啦,打了兩個老江湖的山門,然後被人狠整了一把。老傢伙拿到了他們想要的尊嚴,迷龍拿到了他想要的家。

    他把大碗放回了他的大床上,看起來清醒得很。

    迷龍:「好。不錯。那啥,還行。」

    然後他掉頭就往回途走,我一把揪住。「你東家在那邊。」

    老傢伙們便謙和地微笑著。

    迷龍:「我老婆呢?」

    我:「跟我私奔啦!」

    迷龍便呵呵地樂,「跟老子過的人看得上你這半根蔥?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幾步,然後做一灘泥軟倒地上,並且因為坡度和力不從心的掙扎,還在緩慢而生動地往下滾動。

    我回頭看了眼那兩老傢伙,老傢伙們興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著。

    老耆宿:「想起了年青那時候。」

    冷黃臉:「軍爺。下去咯。」

    我回頭看了眼迷龍。迷龍已經成功地滾到坡底,半截臉浸在田埂邊地水溝裡。

    迷龍:「……老子要搬家。」

    我們又一次乒乒乓乓拆開那張遭老瘟地床。往大開的院門裡運進七零八落地部件。

    不辣嘬著一個煙屁股,嘬得兩腮亞賽猴子,可他點上的炮剛響兩個就啞屁了,不辣拿著煙屁又去湊,還是沒動靜。

    不辣:「不順遂啊!不順遂啊!」

    迷龍的鞋翻著跟斗從院門裡飛出來,飛到了不辣的後腦上,然後迷龍光著一隻腳蹦了出來,不辣蛇屁股合夥放對迷龍。

    鞭炮這時候炸得辟里啪啦,我們把那三個打得夾七纏八的傢伙推到一邊,以免妨礙我們幹活。

    迷龍地鬼床大到了這種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們也只能喊著號子用繩子把它從窗口吊進去,然後在二樓再把它拼裝好。

    我們大多數人不幹活,沒頭蒼蠅似地滿院滿屋亂躥,不時有人在狹窄的拐口處撞了頭,不時有人在院子裡的青苔上滑倒,有時有人從陡得可以的樓梯上滾下來。

    說實話我們在野外呆太久了,我們已經不大習慣人為的建築。

    這院不富貴,但是費了心思,我們裡裡外外出出進進地,推著擠著撞著。

    打開這個窗看看外邊,推開這個門看看裡邊,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簷,到後院遠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

    而阿譯從看見一個窗洞外地景色後,就像一隻想從玻璃上尋條出路的蒼蠅,他粘在上邊了。

    郝獸醫:「賊你媽地,太不成話。」

    喪門星:「不要臉,不成話。」

    我說:「比日本鬼子還不成話。」然後繼續用一種遊魂的步伐量過院子和迷龍的新家。我看著那張床在二樓被重新組裝成整。

    我看著以這個很大的臥室為中心,迷龍的家像發豆芽一樣生發出來。

    迷龍那天狠狠打擊了我們,離家最遠的傢伙,連忽悠帶詐唬,給自己弄來一個家。

    我們認為那是口水粘地,我們說就要完啦,可迷龍那天讓我們看見,它比橫瀾山的永備陣地還要堅實。

    迷龍老婆。作為我們中間唯一地一個女性,也作為我們中為數不多真在幹活的人,一會兒出現在樓上,一會兒出現在樓下,這屋子是四通八達的。

    所以當我正眼看見她在身前時,過一會兒轉身又發現她還在身前。

    克虜伯敲釘子的時候被個二兩重的錘頭輕碰了一下,便開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貼著幫他上藥的迷龍老婆挨著擦著。

    郝獸醫:「原來他除了吃和睡還有別地想頭。」

    我:「三秒鐘。三秒之後他就問晚上吃什麼。」

    克虜伯:「嫂子,晚上吃什麼?」

    迷龍老婆:「想著,想著,吃起來就更香。」

    克虜伯就想著,丫望著這屋瓦片的天頂,已經開始擦口水。我簡直就看不下去,身後被人輕拱了一下,那是再戰又北地不辣和蛇屁股。

    兩貨估計在外邊地面上打了十七八個滾,這回還要互相怨七怨八。

    不辣:「以後叫你上就不要拖拖拉拉。」

    蛇屁股:「誰知道你連眨巴眼都頂不住。放個屁都長過你啊。」

    不辣:「……老子晚上吃窮了他啊吃窮了他。」

    蛇屁股便深表同意地:「吃他個沖家啊吃他個沖家。」

    我們一幫各自心懷鬼胎地人「轟」地就往後閃,因為我們全擠在樓梯口,而迷龍老婆要下樓。

    迷龍老婆:「孟連長,這是你的東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裡地那個玉鐲子,聯想起鐲子的主人,我便憂傷而又有些訥訥。

    我:「不是我的。」

    迷龍老婆:「小醉送寶兒回來,這東西她說已經送給寶兒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不是我的。」

    迷龍老婆:「打腫臉充胖子地事是男人幹的。女人家沒這麼大方。」

    我:「……哦。」

    迷龍老婆:「孟連長太耽於軍務顧不上別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誰能去把這東西還給她吧?」

    我便把那個鐲子袖了。迷龍老婆下去了。

    後來我便一直立在窗口。看著這院子裡的青瓦和人頭發呆。

    迷龍的家已經一多半收拾得了,我還盯著窗外。

    手袖著鐲子團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來玉石在各種不同的角度下會泛出不同的光澤,但其實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龍在下邊使勁蹭蹭他正在幹活地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擠到牆根時沒好氣地給了他幾下。

    那幫傻子們呆呆地看著那張床,在這間佔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寬闊房間裡,該床把這房間占掉了幾乎一半,迷龍老婆現在不在這屋,但那幫傻子每一個說話都壓著聲,發澀。

    喪門星:「太會享福了……他也。」

    不辣:「迷龍這小子……真不是東西。」

    豆餅還在床上床下地爬著,敲緊最後幾個楔子,毫無疑問,他是今天幹活最多的一個人。

    豆餅:「嗯!」

    蛇屁股:「豆餅,你坐那我看看。」

    豆餅:「我不。我知道你們想啥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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