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文 / 蘭曉龍
第五十四章
那兩個傢伙穿過縱橫曲折的人工溝壑,讓多少天來一直在壕溝裡渡日的傢伙們從泥土裡爬起來起立。
一個像虞嘯卿一樣瘦高的中校跑過來敬禮,「哥。」
虞嘯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於是那傢伙也沒什麼客套,掉頭去了。
虞嘯卿在這樣的曲折裡也走得像箭頭一樣筆直,今天他拿著軍刀,所以間或會把他連鞘的刀敲在某個兵的失誤之處,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視地怎麼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猻一樣是永遠的s路線——因為這是主力團陣地,大多數裝備讓他這個管理襪子鞋墊的前軍需瞠目結舌。
虞嘯卿在一處隱蔽良好的壑壕裡停下,這裡有一副大倍率炮隊鏡,被偽裝成了從枝林裡伸出的樹枝。虞嘯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隊鏡,「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見對岸的日軍陣地,連巒絕山,不見人,偶有處招展著他們的軍旗。
日軍的陣地比這邊相對草率,因為他們此時的著意並非防禦。
死啦死啦離開了炮隊鏡,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虞嘯卿在戰壑裡踱步的樣子也不像想聽什麼。
「跟你們在南天門打過的竹內聯隊已經做了增強,若攻擊東岸,將為鋒銳之首。
聯隊長竹內連山,戰法陰鷙,我方戰也不戰,堅壕苦守,時日漫長,竹內倒會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虞嘯毅說。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為誰都知道虞嘯卿的輕描淡寫恰因為不輕鬆。
虞嘯卿接著說:「虞師有一個笑話。是張立憲這幫廝們傳出來的。」
張立憲誇嚓一個立正。臉上倒帶著笑意。
「他們說我從來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腳掌厚,硌得痛,所以寧站不坐。」虞嘯毅拿鞘輕敲了張立憲的頭,「放屁。我不坐,因為受過刺激。
當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鄉不一樣的一片天地。我餓了。在路攤上吃碗米粉,學生遊行,有人在我背上貼了個紙條。」
虞嘯卿地眼睛都瞇縫起來了,可想他真是受過不小的刺激。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誰命裡都有個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貼紙條的那人。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再不是那個渾噩的湖南小子。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多少年再沒回過家鄉。還有,我再坐下胃裡就開始往上返。
——但是有天我會坐。」
他停下了話頭,從炮隊鏡裡看著對岸。大伙全無異議地站著。誰讓他最大?
「當我們千軍萬馬席捲西岸,攻復南天門失地時,我會坐下。現在上峰無戰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桿旗。好保你們的戰意。
真打的時候,我會坐下,省下站的力氣,省下所有力氣,帶你們打仗。」
他直瞪著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聽到和同意。於是他乜斜著死啦死啦,開始有些不懷好意地笑容,「你很有趣。漫長的苦守。
你也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
狗肉從壑壕裡衝了過來,坐下,瞪著這些也不曉得要做什麼的人。
迷龍從他的屋裡探出了頭。
院子裡空空的,阿譯站在他迷宮一樣的籃球場上發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地被這花樣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滿漢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龍便回頭對了門裡說:「走啦。」
迷龍老婆便開了門。拿著他們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行李。牽著雷寶兒,「總要跟你的朋友他們說一聲。」
迷龍便接了行李。儘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頭拎的一點兒份量,「不啦。滿天下犢子都知道啦。」
他便賊一樣出了門,這樣舉家攜行,大門地泥蛋滿漢是無論不會讓過路的,迷龍便從阿譯身後繞了爬牆,反正阿譯戳在那兒跟個沒知覺的木人一般。
迷龍甩手便讓他全家的行李出了牆,牆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邊騎穩了,再回手來接雷寶兒。
然後迷龍便看著這個院子啞住了,夕陽下曬,禪達人地屋頂上冒起了炊煙,他曾處身的地方是被打劫過多少次的一片空落,連他一向討厭的阿譯也讓他看得唏噓。
於是迷龍便不接雷寶兒了,他伏在牆上,將眼睛在臂彎裡亂揩著。
迷龍老婆沉默了一會兒,「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走是你說的氣話。」
「不是氣話,你不知道。牆下邊是幾萬個小鬼子我也跳啦,總不能跟個臭女人說的話也當淡屁。」迷龍說。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兒子吧。」
迷龍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寶兒,並對著雷寶兒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龍小心地操作著,這牆平時也就是一掠而過,現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著碰著他的臭兒子。
禪達人地屋頂上升起炊煙,迷龍打算悄沒聲地走掉。
東城的郝獸醫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都已經放棄了尋找狗肉,回我們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龍坐在牆上,把著他的兒子,臉上露出一種夢境一樣的神情。
郝獸醫和我、蛇屁股和不辣、喪門星和克虜伯,我們正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歸向收容站,我們都在迷龍地視野,但我們都是迷龍要擺脫地現實,而絕非夢境。
迷龍綻開了笑容,那樣的笑容我們從無緣得見,讓牆下他地老婆亦看得癡迷。
我和郝獸醫有氣無力地蹣跚過來。然後我看著那發向我射過來的狗炮彈嚇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嚇住。
「別!別過來!」
你能喝回一顆狗炮彈嗎?所以我叫完之後就是一聲慘叫,然後捂著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
狗肉又製造了一個准太監之後,圍著它地新戰果轉了一圈,然後掉頭衝向它的來處。
我看見了它的來處,一輛威利斯吉普停在那裡,一個貨正在下車。一邊人模狗樣繫著自己新軍裝最上方的扣子。
那輛車噴出一陣劣質燃料的油煙揚長而去,而我能看清車上影影綽綽地坐著個絕不回頭的虞嘯卿。
而那個下了車的貨對著狗肉叱喝著:「坐下!」
狗肉懸崖勒馬,一屁股坐下,我很遺憾沒能眼見他的慘叫。
然後那個貨便對著我和郝獸醫微笑,絕對幸災樂禍地微笑,「喂。」
「你……他媽的。」我說。
於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腳,似乎是讓鞋子順當,實際是讓更多灰塵濺到我的臉上。「喂,我是你們團長。」
「你他媽的。」我罵道。
那傢伙便向著西來的蛇屁股和不辣、北來的喪門星和克虜伯炫耀,儘管那幾位已經連下巴頷都快掉下來了,「我是你們團長。」
然後他便瞧見了騎在牆上的迷龍,雷寶兒已經自迷龍手裡消失了。但迷龍仍看著死啦死啦發呆。
「東北佬兒你長牆上了嗎?我是你們團長!我是你們團長!我都說煩啦!」
迷龍被這樣一種小人得志都給看暈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這邊牆,掛在牆那邊的腳卻忘了盤過來,於是我們聽見空通一聲。迷龍消失在牆這邊地明溝裡。
那傢伙笑得高興得不得了,扔了我們便往收容站裡走,我們茫然地雲山霧罩地跟在後邊。泥蛋和滿漢在那發著怔不知道怎麼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禮!敬大禮!」
那倆沒什麼主意的傢伙便敬大禮,大禮是持槍禮,泥蛋笨手笨腳地搞掉了自己的槍,砸了自己腳面。
我們就這樣進了收容站,爬出溝的迷龍一瘸一拐夢遊一般地跟在我們後邊。
迷龍老婆護著雷寶兒站在死角。沒被那個得志小人看見,而阿譯正從他地迷宮中茫然轉向我們,被看個正著。
死啦死啦問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畫地為牢嗎?」
阿譯幹幹的張了張嘴,最後變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沖阿譯示威,「他是我們團長!」
我向不辣尋求解釋,「你明白這意思嗎?」
「管他。我舌頭痛快了再說。」不辣說。
我們像七八條尾巴一樣跟著他殺向我們的住處。也許看習慣了我們在名利來臨時做作的謙讓,而這傢伙地小人相完全是那樣的反面極端。
「現在。團座要看看他的營房。」他宣佈。
我們只有寸離不離地跟著。我發現,是我們下意識地想跟著。
川軍團只一個。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組後被虞嘯卿整建制拉回東岸,壘防主力,現是虞師第一團,團長是虞嘯卿胞弟——也就說,它姓了虞。
所以阿譯的副團長被我當惡毒的玩笑,無論王八如何看待綠豆,也不該對眼兒到這種份兒上。
我放棄去想什麼「你們團」,如果我們曾湊合算一個團,早全死在南天門上。
你們團。我們的團。我的團。
暮色已降臨禪達。
一扇扇門被推開,除了幾堆稻草和某個正蒙頭大睡或茫然醒轉的傢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見別地什麼。
我們簇擁在忙乎著推門的死啦死啦身後,現在幸災樂禍的表情已經漸漸轉移到我們臉上。
這屋是我和郝獸醫睡的,我倆都在死啦死啦身後,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腳扒拉了一下稻草,一隻老鼠爬開了。
我說:「這屋裡的虱子穩湊一個團。」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們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喪門星:「你上。」
喪門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對肉拳,「鐵砂掌。」
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燉鴨掌……我說虞嘯卿這個鳥人,怎麼就任重道遠地說我就是一條破爛命呢。」
我們就哄堂大笑了,這樣的快樂,全無正經,全無責任,死的也就死了,該回地都回來了,就快樂吧。
我們不笑了是因為那傢伙正乜斜著眼打量我們,跟過他地都知道,這樣的時候,壞事要發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們地團長!這意思就是你們是我的團!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說出來嗎?豬也都練成孟煩了一樣的精怪了。
精怪就這麼活著嗎?」
我們笑不出來了,不是說他這話多有殺傷力,而是因為他激昂所對的並不是我們,他用屁股對我們,他正說話的對象是那隻老鼠。
老鼠悠哉游哉地離了我們遠點兒,並不見得畏懼。
老鼠,我們早習以為常。它大概最擅聞出人類潦倒的氣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類對它不再形成威脅,從此便大搖大擺在各屋出入。
那傢伙一本正經地在對著那隻老鼠唸經:「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老鼠兒子會打洞。破爛命就帶破爛貨呀。」
一隻鞋子飛了過去,很大號的,那老鼠慘叫一聲便殞了。
迷龍蹦著過去揀回自己的鞋,一邊忍不住樂,「團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掛啦。」
那傢伙眼都不睜就往下扯,「慘絕。我團非戰爭減員碩鼠一匹,現在我團還剩什麼?」他終於向我們轉過身來,一臉奚落的惡毒,「說來看看,我的團。」
我們瞪著他,我們已經有點兒急了,這傢伙開玩笑都能把人開瘋掉的,他有這個素質。
不辣罵罵咧咧地回答:「還有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
死啦死啦顯然在踹門時已數過我們的人頭,「別把我算進去。我沒死,可不想跟你們這幫他媽媽的算在一起。」
我連忙促狹地笑,「我們也不惜的算進來團座。團座。豆餅回來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絕不在意這種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鐘之內這裡只有二十二個他媽媽的活人!」
我們愣著,不大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他把半鋪稻草踢到了我們臉上,「打掃衛生!」
我們以一種發狂的速度打掃,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氣掃地,刮掉蛛網,捉拿耗子,鋪裡的跳蚤臭蟲是沒轍它啦,就索性連稻草一起搬出去燒個火光沖天。
死啦死啦在那兒閒沒事了澆阿譯的花,澆沒兩下便不耐煩了,扯片葉子下來研究,後來他企圖把那片葉子餵給狗肉。
狗肉冷眼看著這名人類的蠢行。
現在我們二十二條在院子裡站了兩列,我們曾住過的地方敞著門,空空如也但透著乾淨,它現在倒確實像個人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們的隊列整齊得都快讓我們感動了,我已經不記得我們多長時間沒列過隊了。
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們,身後的狗肉很像他的死黨和幫兇。
迷龍說:「別瞅啦成不?」
不辣說:「就剩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