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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萬騎正龍驤 第百九五:正軍法 文 / 陳明弓

    第百九五:正軍法

    劉備說話的時候,他只感到喉嚨裡不斷衝出的沙啞聲和眼前橫飛的唾沫;劉備說完話的時候,他把喉嚨裡沙啞的聲帶急剎住,留下的只是自己耳朵傾聽鼻孔裡發出的刺啦刺啦強烈的呼吸聲。

    劉備很滿意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聽到這些道理,遲鈍者有之,玩味者有之。遲鈍的,見好就叫,玩味的,細細咀嚼。

    劉備發現自己說到激動時,已經離席站了起來。正如小學生的作文,跑題太遠了。劉備回到桌案前,又是一屁股坐了下來,頓了兩頓,說道:「我說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你們回去自個兒慢慢琢磨吧。既然故事背景我已經交代清楚了,現在我就開始說故事吧。」

    兩邊將軍立即停止討論,難得把笑臉全都對著劉備。就連站在麴義身後的程裡,也是把黃牙外露,嘴巴唧歪了。此時,他十分的慶幸劉備把自己的事丟過了,顯然,劉備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先前的事,也沒有準備要提的意思。於是,他心裡的石頭也由緊扣,到緩落,再到落地,然後漸漸恢復了正常。不但恢復了正常,而且精神比平時還要旺盛,全神貫注起來也能嚇死人,一路聽得口涎直流。直到劉備把話音落了許久,說了第二句話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前面聽到的,恍然聽到劉備說了『交代』什麼的,還以為劉備是要讓自己交代心得,於是脫口而出,說道:「李傕、郭汜是個大混蛋!」

    「在這……」

    劉備剛開口,就突然聽到這麼一句不前不後的話,反倒被這句話懵住了。他還沒反應過來,旁邊將軍見到程裡那副傻樣,都是轟然笑開了。劉備也不理會,接著道,「在這春秋後期,在南方,有個叫『吳』的國家,建都在吳郡,也就是現在的廣陵府治一帶。那吳國大王叫闔閭,即位也只剛剛三年,但他國內穩定,倉廩充足,軍隊精悍,於是決定向西進兵征伐楚國。當時這個闔閭的屬下有個叫伍子胥的重臣。這個人本來也是楚國人,只是他的父親和兄長在楚國叫人進讒陷害,被楚王殺了。於是,他就逃往吳國,最後幫助吳王攻入楚國郢都,掘楚王墓,把楚王屍體拋了出來,鞭屍三百,以替父親報仇……」

    眾將軍雖然多數不知道這伍子胥到底何人,但聽到這伍子胥父親及兄長被自己國人所殺,便是如同自己父親被人殺了一樣,心裡面不由起了恨,面子上不由顯了忿忿不平。但跟著聽到那『鞭屍三百』四字,如同出了心頭一口惡氣,頓時暢快,一個個不由擊掌叫好!

    劉備等掌聲停下了,這才接著說道:「也就是這個人,把我們故事裡的主要人物帶了出來。他向吳王闔閭提出,『這樣的長途遠征,一定要有一位深通韜略的軍事家籌劃指揮,方能取勝。』於是,他向吳王闔閭推薦了正在隱居的孫武,稱讚孫武是個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蓋世奇才。吳王相信伍子胥的話,答應接見這孫武……」

    「那剛才那個伍子胥呢?還提不提他?」

    兩邊將軍猴急著,紛紛向劉備問了起來。

    劉備呵呵一笑:「你們知道是誰舉薦故事裡的主要人物就行了,我也把他背景交代清楚了,你們還想知道什麼?」

    「那,那伍子胥後來呢?」

    「對,就是他的結局?」

    劉備呵呵一笑:「後來,闔閭死了,他的兒子夫差即位,便派伍子胥出使齊國。但就在這時,小人在夫差旁邊進讒,說伍子胥陰謀倚托齊國反吳。夫差這廝也是個混蛋,居然相信了他。於是他派人送一把寶劍給了伍子胥,逼他『自殺』……」

    將軍們一聽,噓唏蹉跎,咬牙叫道:「可恨!」

    「那他就這麼死啦?」

    「廢話,君要臣死,他敢不死嗎?」

    「伍子胥『自殺』前對門客說,『請將我的眼睛挖出,放於東門之上,我要看著吳國滅亡!』也就在他死後第九年,吳國果然亡國了。」劉備繼續說完。

    「嘿,吳國亡國也是活該!」

    「哎,只是可憐了他父子全都死於小人讒言,可見小人之可惡!」

    「是啊,太可惡了!」

    將軍們交頭接耳,算是學了一課。

    劉備不理會,說道:「說起孫武,卻也必要交代一下他的背景。這個孫武,字長卿,出生在齊國。他的遠祖其實並不姓孫,而是姓陳,是陳國公子陳完的後代。陳完當時因為陳國內部發生政變,便攜家帶口,逃到了齊國,投奔了齊桓公。在齊國定居以後,由姓陳改姓田。一百多年後,田氏五世孫田書,做了齊國的大夫,後來又立了戰功,齊王在樂安封給他一塊采地,並賜姓孫氏。因此,孫武祖上從此得了孫姓。後來,田書,如今也就是孫書,他的兒子孫憑,做了齊國的卿。嘿嘿,你們可知道這『卿』官有多大麼?說起來,只比當時的齊王小那麼一截。而這孫憑呢,也就是孫武的父親了。」

    聽到這裡,儘是一片羨慕之聲:「他父親在齊國做了大官,他也應該好好呆在齊國才是,如何又跑到這吳國來了?」

    「不知道了吧?」

    劉備說得有點口渴了,但也只得忍著,繼續嚼著白沫,「大凡是成就大事的人,最是不甘寂寞。在孫武年輕的時候,因為讀了不少兵書,又加上對當時戰爭的耳濡目染,以及對齊國內部爾虞我詐的不滿,於是他萌發了遠奔他鄉、另謀出路去施展自己才能的念頭。他聽到當時南方的吳國國勢強盛,很有新興氣象,他就認定吳國是他理想的施展才能和實現抱負的地方。於是,他就毅然去了吳國,也就正好結識了上面所說的那位伍子胥。」

    「哦,原來這麼回事。」

    「這就明白多了。」

    將軍們聽到這裡,終於把混亂的思路理清了,便也跟著一個個坐定身子,聽劉備繼續說下去,「吳王召見了孫武,孫武就帶著他剛寫好的一本兵書去見吳王。吳王將他寫的兵法一篇一篇看了過後,嘖嘖稱好,果然是奇才!但他還想給孫武出個難題,於是要求他用宮中的宮女來演練隊伍。」

    「宮女?咦,女人?」

    孤陋寡聞的將軍們聽得有點奇了,便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互相壞笑起來。也只有那些文官如溫習功課一樣,沒有咋呼,也沒有吃驚,只是把劉備說的歷史當做他口裡所說的『故事』來聽。不過由於說得很是動聽,也難得聽得到主公親自給我等講課,所以一個個也是聽得認真,並沒有因為爛熟這段歷史而感到劉備說的無聊。就是魯肅這樣的大家,他也是聽到動情處,並沒有挪動一下身子,就算是麴義把眼光不聽的看著他,希望能從他的眼光裡瞭解劉使君為什麼跟我們說這些。但魯肅也只是微微跟他點頭,算是回答他了。

    程裡聽到『女人』,心裡樂開了花,想使君大人肯定接下來要說諢的了,便把耳朵張得大大的,把剛才的胡思亂想全都撇在腦後,把一雙眼睛,一個心思,全都放在劉備身上,看著劉備的一舉一動,以及每一個不能放過的言辭。

    劉備見他們聽到『宮女』兩字就和醍醐灌頂,把精神都是提高了一百二十分,心裡也覺好笑,但他只是把桌案敲了兩敲,示意他要說話了:「孫武於是就把吳王派給他的一百八十名宮女分為左右兩隊,指定吳王最為寵愛的兩位美姬為左右隊長,讓他們帶領宮女進行操練,同時指派自己的駕車人和陪乘擔任軍吏,負責執行軍法。但宮女們覺得好玩,不聽號令,戰鼓敲起來的時候,她們卻在捧腹大笑。很顯然,隊形也因此跟著大亂起來……」

    將軍們一聽,也是跟著哈哈而笑。

    「女人呆在家裡還可以,讓她們當兵?那是過家家。」

    「可不是,這一定是吳王故意在難為他,孫武只怕練不成了。」

    「也不一定,孫武或許不行,但我說不定就可以。我只要左手夾著她的腰肢,右手挽著她的秀腕,還怕她不服服帖帖的在我懷裡,然後悉聽我的尊便麼?哈哈,到時我讓她擺什麼姿勢,她還敢不擺麼?」

    兩邊聽這位將軍一說,頓時增長了知識,一個個跟著輕聲一笑,遐想起來。

    「呵呵,面對這樣的情形,你們可知道孫武是怎麼做的麼?」

    劉備將眼睛掃視著眾位文武,慢慢的問出了這句。

    兩邊本來輕鬆的氣氛,但立即被劉備這句話問得戛然而止,接下來就是互相胡猜亂想起來:

    「這裡面有吳王的寵妾,孫武能怎麼辦?頂多是罵兩句吧?」

    「咦,他哪裡敢罵?除非孫武不要腦袋了。」

    劉備抓住這個話頭,反而輕輕一笑:「對啦,孫武是不要腦袋啦。他還獨獨,偏偏,跟那些軍吏們說,『根據軍法,紀律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那是將領的過錯。但,既然已經三令五申,卻依然不遵照命令來行事,那麼就是軍官和士兵的過錯了!』」

    劉備說到這裡,身子忽然站了起來。剛才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如同釘錘釘釘子一樣,敲在了眾人的心裡。

    而劉備卻並不打算把折磨他們的機會放過,繼續釘釘子,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是孫武的話,而現在要說的,已經不是孫武的了,而是我,劉備的:「根據軍法,紀律不清楚,號令不熟悉,那是將領的過錯。但,既然已經三令五申,卻依然不遵照命令來行事,那麼就是軍官和士兵的過錯了!」

    眾人見到劉備的臉色突然一下子變了,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個個對望,不敢輕易開口。

    「你們可知道,這兩個被吳王受寵的愛妾最後都是什麼結局嗎?」

    劉備走了下來,眼光從一個個將軍、文臣面前掃視過去,在程裡面前頓了頓,但立即又走開了。這些將軍、文臣不敢再說一句話,都把鼻子抿住,把頭低下,他們不明白剛才還是好好的使君,為什麼突然之間臉上慍怒煞顯?他們也不敢接口,只能聽劉備繼續說下去。

    劉備走了幾步,又到了案前。他在案前收攏腳步,把身子端得筆直,把眉毛一皺,把雙手按劍,緩緩把目光掃射著眾人。嘴巴微微一動,扯起嘴皮,從聲帶裡吐出了一聲悶雷,接著上面自己的問話,自己回答了:「都按軍法,殺了!」

    他把前面四字說得平緩,如同一塊大石被推到山頂,把後面兩字說得奔騰,如落石滾下了山頂。

    這六個字,前面是造勢,後面則是任勢。

    ——前面造就了威勢,後面就任由威勢發出它應有的威力,讓眾人都跟著顫抖起來吧!

    他此話一出,反應最大的,是程裡。程裡聽到『軍法』尚自朦朧,聽到『殺了』,心頭一緊,身子一哆嗦,雙腿打顫,差點癱軟下去。

    麴義到了此時,終於聽出了餘味,劉使君說了這麼多,原來就是為了『軍法』,為了『殺了』做鋪墊啊!哎,看來程裡是不保啊!

    其餘將軍笑容已經徹底收斂,盼望劉備繼續說故事的心也沒有了,因為自己想聽故事的興趣也已經沒有了。他們這些將軍當然懂得什麼是軍法,去年魯司馬剛任職時就已經頒布了新的軍法,要他們嚴格遵守。他們當時也是奉公辦事,一心要遵守。但有時,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了內心強烈的貪慾。於是,或多或少,他們這些人裡都是知法犯法的教主,早把『軍法』是什麼回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此刻突然聽劉使君提了出來,心虛的,早是頭額上冒著冷汗。他們雖然知道劉使君是個『仁義』之輩,但他們同樣也聽說,也就在去年,劉使君在彭城剛剛殺了一個伍長呢。這事都是不遠的,如何能不警惕?於是,一個個都是狐疑著,猜測著。

    只是還沒等他們猜測完,外面跟著咚咚兩聲,兩條黑影投了進來。將軍們跟著黑影,稍稍抬著腦袋,斜視了黑影一眼。沿著黑影望去,只見進來了兩條凶神惡煞的漢子。顯然,這兩條漢子早就準備在門外,只等劉備這句話,然後就進來了。只是這兩條漢子在這大冬天的,還袒胸露腹,露出耷拉的胸脯,漆黑的胸毛。他們手裡捧著大刀,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朝劉備抱了抱拳,然後就站在那裡不動了。

    看到他兩,更讓他們膽顫,心慌。

    剛才還是『賞心樂事誰家院』,頓時變得『良辰美景奈何天』了。

    劉備不說話,一個個也就變得無話可說,有話不敢說。若大的議事廳上,幾位平時都是卓見遠識的文臣,幾十個平時喜愛出口『他媽』閉口『他媽』愛打罵士兵的將軍,都沒有話了。於是,都沉靜了下去,往死裡,一般的沉靜。

    就在這時,刷刷的毛筆桿子停止不動了,都把耳朵豎了起來,瞥眼去瞅那個記室。

    記室將筆放了下來,滿意的掃視一眼,然後站了起來,將書簡捧到劉備跟前,說道:「大人,你交給我辦的,已經辦好了。」

    劉備嗯的一聲,也不看一眼,只是吩咐:「去叫些人把你寫的馬上謄抄出來,越多越好,然後讓人粘貼出去!」

    記室收起書簡,拱手作揖,應了聲諾,然後退了兩步,帶著書簡出去了。

    劉備問他們:「你們可知道我剛才要他寫的是什麼嗎?」

    「這……」

    「不知……」

    幾十個人,兩天擠出了三個字。

    劉備卻把眼睛一瞪,看著眾人:「軍法,這是軍法!是寫給我們將要去的每個地方的百姓看的,也是寫給你們看的!我就是希望,你們是男人,可千萬不要做了『女人』……」

    兩邊一聽,想到他剛才說的『孫武訓姬』的事,便又是一陣冷汗,跟著又傳來了劉備恐嚇的聲音,「不然,我照辦不誤!希望諸位要明白。」

    「明白明白!」將軍、文臣們趕緊說道。

    程裡站在那裡,一眼也不敢看劉備。他以為只要自己不去看使君,使君肯定也就看不到自己。可他哪裡知道,劉備訓斥了這句,接著又把眼光掃到他的身上,冷冷的問了他一句:「程裡,程都伯大人,你明白了嗎?你,知罪嗎?」

    「匡當!」

    兩邊將軍嚇了一跳,只見程裡兩條細腿已經承受不了他自身的負重,跟著,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他這一倒,正好倒在了麴義後背。麴義也沒注意,被他壓了個正著,身子也是跟著往前一傾,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把身前的著案穩住,不然就要出大糗了。

    劉備示意了門外漢子一眼,門外立定的兩條漢子走前兩步,向劉備拱了拱手,劉備對他們下了命令:「把這廝拿下去砍了,以正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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