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五葷伐性 第四百六十九章 無他 文 / 衣山盡
第四百六十九章無他
嘉靖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淮南一場大水已經退去,因為有陸家錢莊籌措的銀子,加上戶部到處借支騰挪,總算將災民安置完畢。作為一個天災頻發的國度,國家在救災抗災上有豐富的經驗,除非政局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算再大的災害,朝廷也有能力處置。因此,預料中的流民遍地並沒有出現,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不過,水是退去了,可卻將河工上的問題暴露出來。
就像後世一句名言:只有等大潮退去,你才能看到究竟是誰在裸體。
王恕在南河河、漕衙門做了十多年河督,也不止吃了多少黑錢。可如今,將近一百八十萬兩銀子不翼而飛,其中還牽涉到兩京六部幾百官員和司禮監的幾個內相,怎不讓皇帝又驚又怒。
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為了徹底查清此案,朝廷成立了一個類似專案小組的機構,由楊一清為首,張璁輔之,再加上刑部、大理寺、監察院,開始偵辦此案。
這是明裡的,暗地裡,東廠和錦衣衛的人都被派到全國各地,一時間,風雨欲來。
同真實的歷史不同,嘉靖二年本應再次發生的大禮議一事也因為張璁被牽涉進河工一案而沒有發生。
蝴蝶的翅膀一扇,徹底將一個孫淡所熟知的歷史變得面目全非。
就孫淡看來,這卻是一件好事。
從私心裡說,如今,楊慎、王元正等人都是他的好朋友,自然不希望看到老朋友在大禮議的**中倒霉。
從站在歷史的高度上看,明朝的政治體系很有些現代西方文官政治的味道,相權制約君權,皇帝也不敢率性而為,政治生活健康而充滿活力。若適當改良,再加上已經萌發的資本主義萌芽,未必不能將中國帶上另外一條道路。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四百年,或許十九世紀那黑暗的一幕再不會出現吧。
權利需要制約,無論是誰。
這場河工案的風波如密佈在天空上的烏雲,能量已經積蓄到一觸即發的地步,只不知道那第一道閃電會落到誰的頭上。
在這段時間裡,已經有御使的彈劾奏折雪片一樣飛到皇帝案頭,加一起已經有一百多份,其中,絕大部的火力都集中在黃錦頭上。
可說來也怪,皇帝好像沒有任何表示,一概留中,來了一個不理不睬。
可是,改變還是出現了。
就在前天,沉默了許久的皇帝突然做出一個決定,收回司禮監的批紅權力,所有奏折都必須一份不少地交給皇帝過目。
受到鼓舞的文官們更是起勁,彈劾黃錦的奏折更如雪片一般飛來。其中不乏有痛斥閹黨禍國的陳腐論調。
不管怎麼說,黃錦的生存空間進一步縮小,也迎來了他入主司禮監三年來最大一場危機。
他本是一個沒什麼智謀的人,眼見著自己就是失勢。依他看來,河工一案要想結案,最大可能是自己下台,連帶著所有涉案的官員也一起倒霉。他也不是沒想過去見嘉靖,面對面與他將情況說得清楚。可皇帝卻來一個閉門不見,顯然是對黃錦等人私分了那筆錢頗多怨氣。
對這個萬歲爺的稟性,再沒有人他更清楚的了。這就是一個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主子。你動了他的錢,就是與他結下了深仇。
無奈之下,黃錦只得讓陳洪拿出一個主意來。可陳洪平日裡看起來渾身上下透著機靈勁,可一問起這事,卻傻了,所有主意一概也無。
黃錦並不知道,這個陳洪早就是孫淡的人來。看他倒霉,高興還不及,又怎麼可能給他出主意?
陳洪沒有辦法,黃錦琢磨了兩天,只得厚著臉皮去問張貴妃。張貴妃手下可有一個大智囊平秋裡啊,這小子鬼得很,肯定會有辦法的。
平秋裡最近的日子過得滋潤,他上次會試雖然名落孫山,可好歹也有個舉人身份,可以做官。這幾年,青州那件事情也逐漸被人淡忘,也沒有再在意他這個江華王曾經的首席智囊。且,因為娶了張薔薇之後,平秋裡如今也算是皇親,有張貴妃的提攜,這小子去年補了個光祿寺的官,負責籌備國家四時祭祀,油水很足,也算是京城官場上一個清貴之人。
本來,黃錦一向不太瞧得起平秋裡這個誇誇其談的小子,覺得這傢伙雖然有幾分本事,可人品卻很糟糕,是個喜歡鑽營的小人。以他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身份,平日裡也不拿正眼敲他。不過,如今事關自己的生死,由不得黃錦不放下身段。
很快,黃錦在京城有名的暢春院酒樓包了一間僻靜的雅閣,與平秋裡見面。
喝了一杯酒,又夾了兩筷子菜,黃錦這才拍了拍巴掌。手下人會意,悄悄退了出去,將門口把住。
閣中安靜下來,黃錦裝出一副笑容:「秋裡,最近在光祿寺過得可好?」
平秋裡吃得暢快,好像有些不顧體統的模樣,嘴中包著菜,含糊地說:「黃公公,光祿寺那種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祭祀的那幾日,平日裡鳥兒都看不到一隻。平某如今有家有口,也沒什麼想法了,只需要就這麼逍遙一生,快快活活地過下去。」
黃錦心中冷笑,暗道:你平某人若不愛權力那是假話,否則也不可能娶了張薔薇,攀上張貴妃這根高枝。如今見咱家倒了霉,只怕你小子心中已經樂快了花,一心要看我出醜吧。
可表面上,黃錦還是親熱地說:「秋裡,前兩年,我事務繁忙,有的地方對你也是照顧不周,還請諒解。」
平秋裡喝了一大口酒,將口中的菜餚吞了下去,連連擺手:「黃公公你說什麼話,平秋裡當初跟了江華王已經犯下大錯,雖說替青州出謀劃策是本分,可在陛下心目中已經被劃入了不可重用的那一類人了。黃公公與陛下君臣一體,你不待見平某人,也可以理解。」
平秋裡說得很不客氣,黃錦有些尷尬,可還是厚著臉皮,眼睛一激,沁出兩滴淚花:「平兄,什麼君臣一體,以後休要再提了。黃錦雖然對陛下忠心不二,無奈河道那邊出這麼大漏子,陛下正在氣頭上,見陛下氣得怒髮衝冠,我這個做奴才的心中也是難過啊。」
他拱了拱手:「平先生,咱們什麼關係,無論如何你得救我一次。」
平秋裡笑了笑,卻不說話,卻身手去端放在桌上的空杯子。
黃錦討好地提起酒壺,為平秋裡續上。
平秋裡故意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用誇張的語氣說道:「黃公公,你可是當朝第一人,司禮監的內相啊。平某什麼人,怎麼當得起……還是不要吧。」
黃錦如何聽不出平秋裡語氣中的諷刺,忍住氣道:「平先生,平兄,難道你就見死不救嗎?若黃錦倒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將來張妃娘娘要想做皇后,沒有黃錦的幫襯,只怕鬥不過孫淡他們吧。還有,平兄,孫淡以前那麼整你,難道你就不想找回這個場子,不想報仇嗎?」
平秋裡嘿嘿一笑:「我與靜遠之仇乃是各為其主,換我是他,也會不留餘地,未求一擊必殺,這也可以理解。其實,我與靜遠就私人情誼上來說,卻也是殷殷相惜的。不過……」
他口風一轉,又道:「不過,黃公公你剛才這番話也說得在理,若不保住你的地位,只怕將來我等是鬥不過孫淡的。孫淡在皇宮內有畢雲的東廠,外有翰林院、六部和內閣的人幫他和陳皇后說話,勢力龐大得讓人心中發寒。若連黃公公你所把持的司禮監也折了,只怕將來我等還只能束手待斃了。因此,平某才會到這裡來。」
黃錦見他答應,鬆了一口氣,忙點頭:「平兄說得是,還請教。」他心中越看平秋裡越不順眼,你平秋裡什麼東西,三年前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若不是張貴妃收留,只怕早成了路邊的餓殍,如今卻在咱家面前拿大。將來若有機會,老子整死你。
平秋裡卻反問:「黃公公讀過《塞翁失馬》沒有?」
黃錦不明白他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有些不悅:「這篇文章三歲小兒都讀過,我怎麼可能沒看過。」
平秋裡卻站起身來,背著手看著窗外,不緊不慢地背起書來:「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他這一背書,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聽得黃錦一陣膩范,可為了自家的安危,他只能忍住胸中怒氣靜靜地聽著。
半天,平秋裡才道:「禍福本是可以相互轉換的,就看你怎麼運做。其實,這件事對你黃公公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按我的主意,你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不但保住了,只怕將來聖眷更隆。」
黃錦一個激靈,忙長作揖到地:「還請平先生指點。」
「無他,將髒水朝陛下身上潑。」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