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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葷伐性 第三百零一章 除夕(二) 文 / 衣山盡

    第三百零一章除夕(二)

    總的來說,自從上一次同黃錦談過話之後,陳洪的日子過得不錯。

    黃錦的夾袋中正缺人才,而陳洪看似鹵莽衝突,其實非常聰明,在孫淡的調教下,做事能力更是將黃錦新收的那群乾兒子甩出五里地去。

    做為黃錦重點培養的後備力量,陳洪在孫淡在內書堂開課的時候才去聽聽,平日裡都被派到張貴妃那裡去聽差,也算是讓他進入了黃、張政治集團的核心決策層中。

    對於侍侯張貴妃,陳洪心中頗不耐煩,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能細心支應著。

    搖身一變從一個不入品的小太監變成了張貴妃的貼身內侍,又得黃錦賞識,陳洪如今在宮中也算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人。以前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人,都換上了笑臉。逢年過節,甚至還有人送上禮品,或者請他出去吃飯。東廠放高利貸的那個人也沒過來找他麻煩,好像根本就不提這事。

    因為手頭寬裕了,陳洪給老娘換了套宅子,又雇了個小丫鬟侍侯著。

    見天大魚大肉地吃著,老娘的身子一日日見好。雖然眼睛依舊失明,可看到母親面上快樂的表情,陳洪還是大覺振奮。自己虧欠母親太多,如今總算有條件報答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

    陳洪知道自己如今雖然過得滋潤,所有的一切表面上看起來都拜黃錦所賜,但歸根結底,自己的風光和舒暢卻來自於孫淡的調教。如果沒有孫淡所教授的知識,黃錦才不會看上他呢!

    還是孫先生那句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先生之恩,山高水長,就算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呀!

    陳洪潛伏在黃錦身邊,日常也不可能同孫淡走得太近,平日裡在學堂也裝出一副不合作的模樣,可在課堂上他還是沒有太過分的舉動。

    正因為如此,今天有偶然的機會聽到張貴妃說她懷孕的時候,陳洪知道茲體事大,必須盡快將這個消息告訴孫淡。可問題是孫淡如今還在房山,短期內也回不了京城,內書堂到正月十五才開課。而他陳洪因為很受張貴妃和黃錦的寵信,也出不了宮。

    一急之下,陳洪突然想起畢雲今日正在司禮監值守,就借了個由頭,冒險跑過來見畢雲。只要畢雲知道這事,一定會把這個消息傳遞給孫淡。

    這也是陳洪唯一能做的。

    ……

    看著陳洪離去的背影,畢雲心中亂成一團。

    先帝子嗣不繼,嘉靖皇帝如今已是春秋鼎盛,血氣方剛,可一樣沒有皇子。聽王漓道人說,皇帝所服用的仙丹都是大燥大熱之物,這東西對男女之事本有助興之效,可怪就怪在皇帝服用之後,偏偏對陰陰陽交合一事毫無興趣。而且,仙丹一物本是大毒,對人的身體損傷極大。聽貼身侍侯皇帝太監說,嘉靖的身上已經起許多紅斑。想來,他一直沒有子女,同長期服用丹藥也有莫大關係。

    歷來皇后嗣問題都關係到國家的根本,今年上半年,武宗皇帝猝然離世。就因為沒有皇子,險些釀成大亂。而如今,嘉靖皇帝也沒有後嗣,若再有個三長兩短,只怕不是國家之福。

    以嘉靖的身子骨,以及他前面的幾個皇帝來看,明朝皇帝子嗣不繁也是一大特點。如果不出意外,今上的子嗣問題應該很艱難。

    現在,張貴妃突然懷孕,這可是皇帝的第一個子女。為人夫,為人父,為一國之君,都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

    若誕下的是男嬰,只怕張貴妃會母憑子貴,更得皇帝歡心。

    眼前,陳後已經失寵許久,皇帝廢後的心思由來已久。只恪於封建禮教,不敢明目張膽地立張貴妃為後。封建禮教乃人只大倫,國之根本。即便是皇帝有心廢了陳後,只怕立即會被群臣的口水給淹死了。

    可是,若皇帝一直不臨幸陳皇后,而張貴妃的生的又是兒子。將來,這個孩子肯定會做太子。太子的母親被立為皇后,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畢雲無法想像,一旦張貴妃做了皇后,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他從小長在深宮,生活比宮外的普通孩子要優越得多。正因為生活好了,卻不怎麼能夠吃苦。上次在武宗皇帝的陵墓干雜役,已經將他一條命折騰去了半條,一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畢雲是不想在回去了。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絕對不能讓她生下來……」眼睛突然變得通紅,整個人如困獸一樣在屋中轉著圈子。

    若不是心中還保持著一絲一毫的理智,畢雲幾乎忍不住衝到皇宮中去,一掌將張貴妃拍死在地。

    「我心如猛虎,它總是要躍躍欲試地想跳出去啊!」

    城中百姓燃放的鞭炮聲依舊隱約地響個不停,這本是個喜慶的日子,可畢雲心中卻一陣發涼。

    正當他要壓制不住胸中的那頭凶獸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傳來。

    原來是剛才出去為畢雲整備酒食的那個小太監回來了。

    他手中提著一個食盒:「乾爹,您老的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酒有些涼,兒子這就替你溫熱。」

    說著話,小太監打開食盒,將裡面的菜餚一一端出來放在桌上。並給銅盆倒上熱水,準備給黃酒加熱。

    近來,京城流行喝黃酒,滿街滿市都是黃酒館,各大衙門的官吏下班之後,都會約著三朋四友去酒觀喝兩斤這種從南方傳來的米酒。

    小太監:「乾爹,西苑什麼都好,就是不能見明火。兒子為乾爹你準備這頓年夜飯,都跑回禁中去尋,還在,御膳房還有些好菜。不過,因為路途遙遠,一來一去,菜都要涼了。還請乾爹恕罪。對了,陛下如今正在午門的城樓子上看城中的夜景,王漓王神仙正在陛下的跟前侍侯著。兒子回來的時候,正好碰到散場。王神仙還拉著兒子說了幾句話。」

    這個小太監話多,其中卻有表功的意思。

    畢雲突然眼睛一亮,一把住過小太監手中的酒壺:「你看到王漓道人了?」

    畢雲的突然舉動讓小太監一驚:「正是,兒子恰好遇到王仙長。乾爹,兒子同他說話是不是做錯了?」

    「做得不錯。」畢雲點了點頭:「你馬上跑去找王道長,就說畢雲我想請他吃年夜飯,把酒談玄。」

    「是。」小太監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即知道乾爹同王漓有要緊話要說,也不耽擱,一陣風似地跑出值房。

    等王漓過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王道人還是那副仙風道骨模樣,他頭上帶著一個華麗的紅色小牛皮弁,身上穿著八卦白鶴大氅,腳踏登雲履。進門之後就微一點頭:「畢公好興致,大年夜的居然邀約老道過來坐談玄理。」

    「王道長好像很忙。」

    「也不是,方才陪陛下在城樓上看了看夜景,剛脫了身。王漓乃是出家之人,過不過年的也無所謂。畢公有約,自然要來。」

    二人說話雖然客氣,但心中雪亮。王道人和白雲觀,甚至他們的龍門派能有今天這般風光,全賴孫淡從旁指點。實際上,王漓就是孫淡預先在宮中布下的棋子,王漓也知道孫淡肯這麼幫忙,自己也該找個時間投桃報李。

    如此說來,他王漓和畢雲而已是一個陣營的人。

    畢雲苦笑一聲:「道長是出家之人,老畢我是無根之人,聚在一起過年,倒也湊趣。」

    王漓哈哈一笑:「俗話說,人以群分。畢公你師從大學士李東陽,又與孫靜運是摯友,老道粗魯不文,同你在一起,倒也能沾些風雅之氣。咱們廢話不說了,先喝酒先喝酒。」

    畢雲剛說完:「王仙長請。」時,這才發現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涼透了。

    畢雲武藝高強,練得又是鐵砂掌這種霸道的外門功夫,體力消耗大,日常吃的都是大油大膩之物。

    隨身侍侯他的小太監乖覺,為他準備的年夜飯都是肉食。其中包括一大盆水晶肘子,一大盆紅燒肉和一大盆清燉童子雞。

    因為放得久了,那盆童子雞已經沒有任何熱氣,湯麵上浮著一層黃色雞油。至於紅燒肉和水晶軸子,已經凝成膏狀。

    王漓平日裡就吃得清淡,一看這種食物,腦袋就有些發漲,怎麼也不肯落筷。他岔開話題:「畢公,你今日找我來,只怕不單為談玄說道吧?」

    畢雲朝貼身小太監看了一眼,那個小太監會意,忙退了出去,將大門關上。

    畢雲這才壓低聲音道:「王道長,你乃是在世活神仙。畢雲今日請你來,就是想請教一個問題。」

    王漓:「畢公請問。」

    畢云:「王仙長,你可有法子看出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懷的是男是女?」

    王漓一笑,開玩笑道:「畢公,可是你造的孽?畢公老當益壯,龍馬精神啊!」

    若換成其他人,畢雲早就翻臉了。不過,這話從王漓口中說來,畢雲卻不在意。唾了一口,道:「老畢幾十年前就挨了那一刀,就算想要個兒子,也是有心無力。」

    說到這裡,他面色一板,低聲道:「仙長,我就直說了吧。我聽人說張貴妃已經懷孕了,此事關係到百年之後的皇位歸屬,關係到孫靜遠的身家性命。我聽人說,你們這些神仙飛天遁地,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你說,張妃肚子裡懷的究竟是公主還是皇子?」

    王漓也不回答,微笑一聲,提起筷子在那盆紅燒肉裡翻了翻:「這道南方菜做得不錯呀,老道雲遊湖廣一帶是也嘗過幾次,並向廚子要過菜譜。做的時候要先放菜油,燒熱之後,放如蔥、蒜、姜、冰糖、八角、山奈、辣椒、胡椒爆炒出香味,這才下肉,然後勾兌高湯,放香菜。

    有這麼多香料,味道自然是好。老道我吃過一次之後,就在南昌盤桓了數月,一口氣吃了三十多天,這才戀戀不捨地離去,幾乎誤了我教的大事。貧道修行了一輩子,本以為世間萬物不過是清風過耳,過後不留痕跡。可區區一道美味,卻幾乎讓老道我道心失守。究其原因,我看主要是這其中的作料實在太厲害了。」

    王漓:「就說這菜中的香料吧,蔥姜蒜香菜,乃是大葷之物。我道家自有五葷伐性之說。那是因為,不吃味重的東西是為了保護好的性情。,這五樣東西,吃了容易動肝火,容易發脾氣,發脾氣就不是好事情。」

    畢雲知道王漓話中有話,明裡是品點這盆紅燒肉,實際上說的卻是這宮中的亂相。他不動聲色地看著王漓。

    王漓:「不就是一盆紅燒肉,就能讓老道我道心失守,可見,這人的心魔有多厲害。韭、薤、蒜、芸薹、胡荽為世間五葷,喜、怒、哀、樂、憂為人之無葷。可只要守住一口真元,穩住一口丹氣,自然是八風吹不動,穩坐蓮花台。世間之事皆有大道,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畢公擔心太過了。」

    畢雲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受教了。」

    王漓順勢將手中的筷子放下,「話就說到這裡,你這裡冷得緊,老道還是告辭吧。」說著就站起身來:「畢公,其實,孫靜遠的修為也很深啊,他以儒入道,道法上層次比貧道卻要高深許多。」

    「孫淡有神通?」畢雲擺擺頭:「不可能吧。」

    王漓莫測高深地一笑:「佛家有云:戒而生定,定而生靜,靜而生慧。這人的智慧雖然同後天的學習有關,可先天卻非常重要。否則也沒有一日開慧,一日得道的說法。我看孫淡就是一個有大智慧之人,他以前隨侍武宗皇帝的時候,對佛法也有很深的造詣。佛家有一個法門叫天眼通,能看過去未來。我看,孫淡好像對未來的事情就知道得一清而楚。你找他問問將來不就成了。」

    他一揮袖子:「畢公,你剛才問我是男是女,依貧道看來,王子誕生,城中必有龍氣飛騰而起。可惜,老道我卻看不出來,要不,你再找孫靜遠來望望氣?」

    畢雲心中一喜,可還是有些忐忑:「找孫淡問……他真能看出來。」

    王漓大笑:「不問問怎麼知道?」

    等王漓離開,畢雲心中還是一團亂麻,再沒心思轉來的奏折上批紅,也顧不得吃飯,就帶著隨從匆匆進了宮,朝陳皇后寢宮走去。

    這一年的春節天氣不錯,已經十來天沒有下雪,整日都是大太陽,即便是深夜,也沒往年那麼冷。

    宮中自然是張燈結綵一片喜氣,可陳皇后寢宮裡卻是一派冷清。

    宮中多是勢力之人,一個失勢的皇后雖然母儀天下,乃天下女子只典範,可大家卻都朝張貴妃那裡跑。

    人家那裡是熱熱鬧鬧,陳皇后這裡卻黑漆漆一團,看不到半點過年的意思。只兩個小宮女坐在大堂裡說話。

    畢雲心中突然浮起一句古人詩句:白頭宮女在,閒話說玄宗。

    也許,在過幾十年,這些人頭髮都白了,也會說起陛下剛進京時,陳皇后的風光吧?

    見畢雲來了,兩個宮女忙站起身迎過來。

    其中一個口齒伶俐,最得陳皇寵信的小宮女笑道:「畢公,你可算來了。不過,大過年的,你來這裡也不帶些東西過來。就算是尋常人家,除夕之夜去人家府上,這禮物總得準備一兩件吧。」

    說著話,兩個小宮女笑嘻嘻地攤開手掌問畢雲要賞。

    畢雲哪裡有心思逗她們玩,虎著臉:「娘娘何在?」

    「小氣跪。」畢雲雖然位高權重,這兩個小丫頭卻不怕他,嘟著嘴:「娘娘正在屋裡看孫先生寫的文章呢。對了,前一段時間,坊間正在發售孫先生寫的《日知錄》,娘娘著我等幫她尋了一集看著解悶。」

    《日知錄》畢雲是知道的,也是孫淡去房山後才開始寫的,到現在只寫了一個開頭。乃是一本博大繁雜的百科全書式的著作。《日知錄》的內容大體劃為八類,即經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藝文。

    正因為內容實在宏富,又貫通古今,若寫成,自然是一部讓人高山仰止的經典巨著。可真要結稿,沒一二十年時間寫不完。

    所以,坊間發售的〈日知錄〉不過是孫淡所寫的草稿中的一小部分。

    畢雲掏出一把日常用來打熬筋骨的牛肉乾塞到兩個小宮女手中,笑道:「孫靜遠那書博大精深,可不是用來讀著玩的。快帶我過去給娘娘拜年。」

    「小氣鬼,就一包牛肉乾啊!」

    兩個小丫頭很是不滿,又纏了畢雲半天,這才帶畢雲去見陳皇后。

    陳皇后正在讀書,將畢雲來了,知道有要緊事,揮手讓兩個小宮女退下:「公公,出什麼事了?」

    「回娘娘的話,張妃懷孕了。」

    陳皇后手一顫,書落到地上。沉默半天,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快去傳孫淡,快去傳孫淡。」

    畢云:「是,老奴這就去房山。但不知娘娘要問孫淡什麼話?」

    陳皇后突然冷靜下來:「……至於我問他什麼,到時候他就知道了,你不需要問太多。以孫靜遠的智謀,他一定能猜出本宮要找他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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