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一課(三) 文 / 衣山盡
第二百五十五章第一課(三)
教習怒喝一聲之後,大步朝陳洪衝去:「手攤開!」
陳洪也不害怕,伸出已經腫得像一個發面饅頭一樣的右手。
看到他這隻手,教習微一猶豫,他還是怕將陳洪的右手真的打壞了,便喝道:「左手。」
陳洪嘿嘿一笑:「就打右手吧,我受得住。反正我右手已經腫了,再打也不會腫到什麼地方去。若連左手也被你打爛了,吃飯穿衣可有些麻煩。」
教習氣得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怒笑道:「好好好,既然你不想要你的右手,咱家就成全你。」說著話,戒尺就要落下去。
陳洪也知道教習這一頓戒尺落下去,自己的右手估計要糟糕。可惜他天生是個強種,讓他出言求饒卻是千難萬難,只咬著牙惡狼一樣盯著教習。
孫淡自然不肯看到自己的第一課變成刑房,若一味用暴力,反顯不出自己的手段。他咳嗽一聲,對那個教習說:「龍公公且等等,這裡是我在上課,一切由我來做主。要不你們二位公公先出去,你看這樣好不好?」
那個姓龍的教習一呆,擔心地看著孫淡:「這裡……」他有些怕孫淡鎮不住場面。
孫淡朝他點點頭,示意他放心。
等兩個教習出了書屋,孫淡這才用手一按,讓陳洪坐了下去,淡淡地對眾學生道:「剛才陳洪同學說得很對,看來,你們已經預先溫習過《中庸》並有所體悟,那我就不做詳細地解說了。」
他等大家安靜下來,又道:「說起《中庸》其實核心部分就是慎獨,也就是說一個人在獨處的時候應該怎麼約束自己的行為,使之符合聖人大道。這個中心意思歸納成兩個字,就是中與『和』,喜怒哀樂沒有表現出來的時候叫中,表現出來以後符合節度,叫著和。」
陳紅從教習手中逃脫後並不領孫淡的情,反撇了撇嘴,嘀咕:「誰不知道呀,不也是照本宣科?」
孫淡繼續道:「所謂和,其實就是說的與人相處時的處世學問。」
他頓了頓,拋開書本,用炯炯的目光掃視了眾人一眼:「各位同學大多十四歲,年紀大的也快十六歲了,馬上就要從內書堂畢業去各監任職。其實,大家進內書堂的那天起就應該知道,禁中派你們進學堂來讀書,將來是要大用的。因為,大家在這裡讀書,並不用像外面的士子一樣參加科舉,也不用寫八股時文。可以說,你們來讀書,就是來學做人做事的。也因為如此,內書堂在要求你們細心研習儒家經典,讓你們變成品行高潔的君子,如此才能為君父分憂,如此才能做一個對國家對天子有用的人才。可是,一味學習書本上的東西有用嗎?聖人之言雖然是微言大義,可各花入各眼,每個人的體會也不一樣。待人接物,也有自己的方法。出發點相同,但因為方法不同,得到的結果也不同。」
「各位將來都是要充實到各大部門的人才,有的人將來甚至還有可能進司禮監,做內相。做為老師,我覺得我有責任教會你們與君王與外臣,與同事相處的學問。這門學問的名字叫《人際關係學》。」
孫淡微微一笑,拿起一本《中庸》,看了看,然後狠狠地扔到桌子上,道:「這些學問乃是歷代內相,歷代內閣輔臣總結出了的經驗之談,不著文字,口耳相傳。這些,聖人可教不了你們。大家能夠來這裡讀書,將來都是要大用的,我再說些老生常談也沒任何意義,也不能替陛下培養出國家所需要的人才。孫淡講課,從來是直指核心,只教有用的學問,不玩虛的。大家若願意聽,就留下來。若不願意聽,現在可以離開了。」
孫淡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所有人到呆住了,書屋裡安靜得只聽到呼吸聲。
所有的小太監都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大用的,可對於政治和人際關係的理解還停留於表明。如今,聽孫淡這麼一說,突然意識到自己將來要面對的是一個無比險惡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可沒有學堂裡這麼單純。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豎起了耳朵。
陳洪站起身來,本想走出去。可想了想,覺得這堂課對自己的將來大好處,想了想就坐下來。
他只聽孫淡說了一句,就再也捨不得離開。
孫淡的第一句話是:「因為受到書本上聖人之言的潛移默化,大家在待人接物中更願意談人情,而忌諱談功利。可人總歸有一絲私心,若捫心而問,很多人都不免在暗地裡苦惱。
可是,人的交往是多層次的,粗略地可以分為兩個基本層次:一層是以情感定向的人際交往,比如親情、友情、愛情;另一層是以功利定向的人際交往,也就是為某種功利目的進行的人際交往。
現實中這兩種情況又多是交織一起的。
有時候,即使是功利目的的交往,也會使人彼此產生某種評價,某種感受,引發感情上的反應;有時候,雖是情感上的交往,也會帶來彼此利益上的互相幫助和支持。
人際交往的最基本動機,就在於希望能從交往對像那裡獲得自己需要的滿足。在人的需要中除了精神需要,還有物質需要。人是有功利得失概念的,誰都多少會想到功利。交往中可以單純地講人情,但是,也不可因對方的功利目的而把別人想得太壞,甚至切斷與對方的聯繫。
應該既重感情也講實惠,從各個不同層次上保持與周圍的人的關係,不能只用理想主義的純情感定向的方式去交往。」
孫淡這樣的言論在古代可以說是離經叛道了,眾人聽得都是心中一陣劇震,腦袋裡「嗡!」的一聲,幾乎沒辦法思考。
其實,這種實用型的人際關係學乃是後世大工業時代的產物。工業時代的出現撕開了蒙在人與人之間溫情脈脈的面紗,把一切都變得簡單而且直接,使之更符合工業社會的管理需要。簡單、直接、甚至粗暴,這也是管理學者卡耐基的人際關係學說的基本點。
陳洪只覺得口中一陣發乾,眼前全是五彩斑點在飛舞,口中喃喃道:「妖言,妖言……」可看看旁邊的呂芳,一雙眼睛卻亮得怕人。
包括全班同學,所有人眼睛都綠了亮了,像一群發現了新大陸的狼。
孫淡見將眾人震住,心中非常滿意,繼續道:「或許你們在想,我這套理論乃是實用主義,有兵家學說的嫌疑。實際上,這個理論的基石說到底卻是聖人的那一套。比如,我這個理論中的人際交往就有四個原則,分別是:主動原則、真誠原則、距離原則和自立原則。每一條每一款都符合聖人大道。」
一直表情木訥的呂芳突然站起身來,問道:「主動原則和真誠原則我們能理解,知行合一,上應天道,這些都是寫在書上的。可距離原則和自立原則不是與真誠原則相衝突嗎?」
陳洪正想得入神,被呂芳打斷思緒,有些惱怒,正要轉頭怒視呂芳。可人家的疑惑也是陳洪的疑問,他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孫淡朝呂芳笑了笑,「不矛盾,不衝突。就拿距離原則來說吧,本班級有三十多人,每個人應該都有自己的好朋友。不少人認為,好朋友就應該形影不離,成天黏糊在一起。可你們有沒有感覺到,如果大家成天呆在一起,是不是有時候覺得很不舒服,感覺自己一舉一動被人看到了。如此一來,生怕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也只有獨處一室的時候,才會松一口大氣。」
教室裡騷動起來,三十多個人議論起來。
呂芳一呆,良久才道:「先生說得是這個道理,呂芳以前也有這個感覺。」
陳洪冷笑一聲:「你感覺個屁,就你現在這鳥樣,有朋友嗎?」
呂芳也不生氣,像孫淡作了一揖,平靜地坐了下去。
孫淡等大家安靜下來,接著道:「這只是其一,其二,若長期同朋友裹在一起寸步不離,也不利於擴大人際交往圈子。也就是說,你們的交際範圍和思維方式也就此固定了。」
他突然一板臉:「交際圈子一固,人的思維中有一個從眾心理,朋友如何想,自己也會下意識贊同他們的觀點。如此一來,就有一個集體的無意識。這樣的思維方式本無可厚非。可大家別忘了。」
他猛喝一聲:「你們將來都是要做管事牌子,甚至做內相的。唐太宗有雲,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為相者,當胸襟寬闊,能聽進去不同意見,能調和陰陽,能海納百川,能宰相肚子裡能撐船。什麼人都要認識,什麼事都要去看,去想,如此,才能至中和,才能察乎天地!」
「大哉斯言!」呂芳突然叫出聲來,眼睛裡有淚水湧出:「呂芳今年十四歲了,讀了五年書,本以為一理解了天地之間所有的致理。今天聽先生之言,才知道呂芳以前不過是一個懵懂學童,根本就不算什麼。」
他走到孫淡面前,恭敬地跪了下去,響亮地磕了三個響頭:「呂芳拜見老師。」算是正式行了拜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