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冬雪無晴 文 / 衣山盡
第二百四十九章冬雪無晴
西苑,司禮監值房。
宮燈都亮著,照得值房裡一片通明,亮得可以繡花。
現在雖然是午時,但外面卻黑得如同深夜。老天爺好像將一缸子墨汁打翻了,弄得天地間一塌糊塗。門窗都光著,一陣陣風從玉淵潭上呼嘯而過,吹得外面一片飛沙走石的聲響。
已經是農曆十月下旬了,天氣一天冷如一日,看現在的天色,估計會是一場暴雪。
司禮監的太監們都是陰人之體,最不耐寒,躲在屋中,一個個都瑟縮著身體,每說一句話,口中就吐出一口長長的白氣。
屋中的銅火爐燒得旺旺的,可從裡面散發出的熱氣卻只能籠罩一個兩米方圓的圈子。熱力達不到的地方冷得像是冰窖。
如今,這片溫暖如春的方寸之地卻被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給佔領了。他手中提著一支硃筆正在內閣送來的票擬上批紅。
所謂票擬制度,就是外廷臣工章疏經通政司呈內廷交皇帝閱覽後,發至文淵閣,由內閣大學士以皇帝名義擬作批答草稿,用小票墨書貼與奏章面進呈皇帝,稱之為票擬,也叫著擬票、票旨、條旨和調旨。皇帝如果同意內閣的草擬,即親自或者交司禮太監用筆蘸了硃砂照批於奏章上下發,稱之為批紅。如果不同意,則發還內閣重擬,稱之為改票。或有奏章呈皇帝後不發內閣,不做處理,稱之為留中。
如今,批紅的大權終於落到黃錦手上。他現在終於做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堂堂內相之首,位極人臣,權勢一時無兩,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可不知道怎麼的,總有一塊陰影橫亙心中,揮之不去。
黃錦這人什麼腦子不靈光,可對自己有多少斤兩卻認識都非常深刻。他知道自己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皇帝的恩寵,並不是憑自己真本事得來的。他的強項在於替皇帝干髒活,實際上,東廠是最適合他的所在。可如今,東廠已經落到畢雲手中。而他如今雖然代天子批紅,是朝中第一實權人物,但因為少了東廠,總覺得少了什麼。
這些日子在司禮監,因為沒有從政經驗,或者簡單來說才具不足,加上外臣的奏折盡玩花架子。有事也不直說,先來一段聖人之言,然後彎彎繞繞半天才說到正題。很多時間,黃錦都被那些讀書人給繞暈了過去。第一次主持司禮監,黃錦很是出了幾次錯,又被皇帝責罵了幾次,頓覺得無比頹喪。
其實,換任何一個衙門,像他這樣的部堂級主官,很多事情也不需親歷親為,直接交代下面的人辦了就是了。他在司禮監的幾個副手可都是內書堂出來的高才,是陳山和李東陽一手調教出來的厲害人物,處理一般政務自然是得心應手。
有他們輔佐,司禮監應該能夠順利運轉,他黃錦也不需如此勞累。
可問題是,這些秉筆太監們可都是武宗皇帝留下的老人,同畢雲相交甚歡。黃錦前一段時間整治畢雲,這些人口頭雖然不說,心中卻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平日裡不但不同黃錦合作,反袖手旁觀有心看他的笑話。
黃錦也是個心胸狹窄之人,心道:有機會一定把這幾個傢伙趕出司禮監,都換上咱家的自己人才好。他們不合作,好,咱家自己看奏章,自己批紅,一星半點權力也不分給你們。
想到這裡,黃錦便強提起精神看起了票擬。一口氣看了十幾分擬票,胡亂地批了處理意見之後,只覺得心神恍惚,累得一身都軟了。
再聽著外面的呼嘯來去的寒風,精神更是委頓。
這才停了筆,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準備提了自己那根水火囚龍棍到屋外去活動活動筋骨。
幾個秉筆太監見黃錦工作狀態極差,同時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一個太監捧和一份票擬走上來,沉聲道:「黃公,這裡有一份內閣轉來的票旨,我等不敢獨專,還請黃公看看,拿出個章程來。」
黃錦有些不耐煩地問:「什麼票擬,誰寫的奏折。」
那個秉筆太監回道:「是禮部尚書毛澄寫的奏折。」
「哦,是毛尚書的啊。」禮部尚書地位崇高,黃錦倒不敢怠慢,接過奏折,也不去看,反問:「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要事,對了,內閣的意見是什麼?」
「回黃公的話,內閣的意見是……」那個秉筆太監有些遲疑,回答說:「楊首輔的意見是轉呈陛下御閱後定奪。」
「轉呈御覽?」黃錦冷笑一聲:「陛下乃是半仙之體,一向不理俗務。這個毛尚書我是知道的,每次寫奏折都是洋洋萬言,其實卻空洞無物。他的東西讓陛下去看,反顯出我輩的無能。」
他越說越來勁,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發洩的機會,自然是要將這個下屬訓斥個夠才肯罷休:「依我看來,毛尚書的東西也沒也懶得看,咱們就批個照此辦理就是了。」
聽了黃錦的意見,幾個秉筆太監面露駭然,然後有相互遞了個眼色。
那個太監苦笑:「黃公還是先看看,然後拿出個章程來吧。」
「又有什麼好看的。」黃錦沒覺察出眾人面上的異樣,煩躁地拿起奏折看了幾眼。上面的字他都認識,可毛尚書一組合一起,卻讓人如墜五里霧中。黃錦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可卻不肯在手下面前露怯,將奏折望案上一扔:「留中吧。」
一眾秉筆太監面面相覷,須臾,一個太監才硬著頭皮說:「黃公,按照規矩,若外臣的奏折需要留中,得陛下點頭才行。而且,依我看來,這份……這份……」
「這什麼這?」黃錦大為不快:「就留在這裡吧。」
正在這個時候,門上掛著的厚實的藍布簾子突然掀開,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進屋來,讓所有人同時縮了縮身體。
宮燈中,一片片雪花隨風閃爍。
這個時候,屋中眾人這才發現,外面已經下起了大雪。
但天還是黑得厲害。
就連黃錦也被冷氣侵得打了個寒顫,正要發怒,抬頭看去,卻是畢雲和孫淡進來了。
黃錦滿面春風地走來,人還沒進屋,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留中,留什麼中呀?這可得陛下點頭才成。否則,外臣遞了奏折卻沒等到批復,若鬧起來,卻是一件麻煩事。」
孫淡還是那副平靜模樣,進了司禮監重地,也不侷促,朝眾人點了點頭:「孫淡見過各位內相大人。」
黃錦同孫、畢二人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一看這二人,鼻子裡就哼了一聲:「孫淡,你來這裡做什麼?你一個小小的舉人,又沒有官職,這裡也是你能來的地方?」
他虎著臉,將官威擺了個十足。
西苑乃是國家政治中心,一等一機要核心部門,尋常官員,若品級不夠,一輩子都沒可能進這裡來。而現在孫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舉人,卻在西苑裡亂晃,看起來卻甚是古怪。
孫淡也不害怕,道:「黃公公你難道忘記了,孫淡如今是內書堂的學長,可以在西苑禁中行走的。你是內書堂的管事牌子,名義上也是孫淡的上司,孫淡來拜見你,難道就不可以嗎?」
「你……」黃錦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才想起孫淡如今也算是內書堂的人了。
他說不過孫淡,只好朝畢雲發火:「老畢,你如今也算是首席秉筆太監,東廠督公了,怎麼一直不來司禮監報到。不但如此,你還帶了外人進來。國家機樞之地,也是外人能亂闖的嗎?」
畢雲根本不想理睬黃錦,逕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環視四周,問一眾秉筆太監:「你們剛才在議什麼呢?」
他是首席秉筆太監,是司禮監的二把手,如今又掌管東廠,權力很大。加上他為人不錯,同一眾內相們又是多年的老熟人。
眾人見了畢雲都覺得親切,紛紛上前見禮,回道:「稟告畢公,剛才禮部尚書毛澄上了個折子,我們看了看,覺得事情頗大就轉呈黃公,黃公的意思是留中。但我等認為茲體事大,卻不能放在這裡不聞不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黃錦撂到了一邊。
黃錦這才發現自己在司禮監異常的孤立,心中又氣又怒,一張臉變得鐵青。
「哦,是大事啊,將折子拿來我看看。」畢雲看了黃錦一眼,心中大覺痛快。我老畢如今又回司禮監了,黃公公,咱們有的是時間親熱。
等接過毛尚書的折子看了一眼,畢雲就抽了一口冷氣,道:「這份折子是不能留中,不但不能留,還得盡快做出批示,態度要堅決,語氣要硬。」
黃錦留了神,「說的是什麼?」
畢雲諷刺地一笑:「黃公公剛才不是看了嗎?」
說完話,也不給黃錦,轉手遞給孫淡:「靜遠你素有智計,也識的大體,依你看來,這事該如何處理?」
孫淡點點頭,接過去只看了一眼,心中一震,失驚道:「終於來了?」
大禮議終於開始了,只不過,相比起真實的歷史,這分周折遲了將近三個月。歷史因為孫淡的出現,只略微停頓了一下,依舊以它強大的慣性駛入其本來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