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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京城風雲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星墜 文 / 衣山盡

    第一百八十四章星墜

    「朕大概是要死了,坐吧,孫卿。」交代好後事,寫下了遺詔,正德皇帝朱厚照微笑著指著身邊的太湖石。此刻,這個青年已經瘦得如同一根乾燥的木柴,彷彿只要有一點火星就能徹底將他點燃,彷彿他的生命就要隨著這一道火光沖天而起。

    但就在此,在璀璨的星空下,他卻一臉恬靜地坐在那裡。身上的鎧甲反射著夜的光芒,整個人像是透明的水晶。

    臉上的潮紅已經消退,浮現白玉的顏色。

    他輕輕閉上眼睛,往昔的一幕幕場景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慈愛的母親、威嚴的父皇、戰場的吶喊、女人們溫婉的笑容、那些輕狂的少年青春,都隨著蒙古高原那一陣輕風吹上高天雲外。

    空氣中,有青草、馬糞、兵器和男子漢熱汗的味道。

    身上的病痛已經消失,代之以微微的舒暢,整個人就好像要飄起來。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東方最偉大的君王,富有四海,霸絕天地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看著坐在身邊的孫淡,正德突然微微一笑,將腰上的雁翎刀平放在雙腿上,一雙枯瘦的手輕輕摸在上面,就好像在觸摸女人的肌膚,又好像是在撫摩著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千秋之後,朕的繼位者或許會這樣教訓他的自孫『你像學朱厚照嗎?』朕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貪杯、好色、尚兵、無賴,所行之事荒謬不經。朕要死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千秋功罪,由他們說去。」

    孫淡彷彿是被魘住了,默默地坐在正德身邊,鄭重地看著爭議極大的君王。

    正德的臉漸漸蒼白下來,又好像逐漸透明。

    突然睜開眼睛,看到孫淡的神情,正德輕笑道:「別怕,朕身上越來越冷,等下可能會嚇住你。」

    孫淡靜靜地看著他:「陛下,以英宗皇帝的英武,當年率五十萬大軍卻在『土木堡之變』中成了蒙古軍的俘虜,而應州大捷中,陛下率五六萬人抗擊四五萬蒙古軍就取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此後蒙古兵長時間內不敢內犯便是這次戰鬥的直接結果。而且在這場戰鬥中,陛下親自指揮佈置,戰術正確,指揮得法,並以九五至尊斬首一級,即便是古時的一代雄主也不過如此。若這也能稱之為荒誕不經,還有什麼人配稱之為明君?」

    正德卻笑了笑,好像卻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同孫淡在討論下去,他也沒有了力氣:「孫卿,你的才學和見識自然是一流的,跟了朕這麼長時間,按說朕應該給你一個出身的。只可惜,以你的本事,若依著這條路入仕,對你的前程卻有莫大影響。那些讀書人的心思,朕最清楚不過了。功名但從直中取。你是朕看重的人,朕不希望你將來被人看輕了。這事是朕虧欠了你,還請原諒。」

    孫淡點點頭,一時間竟然癡住了。

    正德依舊含笑著看著孫淡,好像在想這人的人生即將變成什麼模樣,又會走到哪一步呢?

    「對了,見了楊廷和,替朕帶一句話給他,就說,這麼多年以來,朕所行荒唐,讓他替朕擔了許多罵名,吃了許多苦頭,對不起了。」

    孫淡再次點頭,想要再說些什麼,正德卻擺了擺頭:「說了這麼多話,朕累了,想歇了,如果醒不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念一段經文吧。」說完話,就將雙目閉上。

    「是。」孫淡輕輕念道:「聞如是。一時佛游羅閱只耆闍崛山中。與大比丘眾俱。比丘千二百五十。菩薩三萬二千。彼時世尊與無央數百千之眾眷屬圍繞而為說經。時有天子名曰寂順律音。在於會坐。即從坐起更整衣服。長跪叉手白世尊曰。文殊師利今為所在。一切諸會四部之眾。天龍鬼神釋梵四王。皆共渴仰。欲睹正士咨講妙辭聽受經義……」

    輕輕的念頌聲中,夜漸漸深了,星光更加燦爛。

    就在這一刻,孫淡發現,就在正德皇帝腳下,有一株馬蘭不知什麼時候悄然開放,在夜光中幽幽地藍著。這株從蒙古高原移植過來的野花,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這是草原吹過來的風嗎?」孫淡停了下來。

    馬蘭的香氣在風中氤氳,似近忽遠。

    沒有人回答的他的提問。

    一代帝王,就這麼身批戎裝,手撫長刀悄然離世。

    兩顆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孫淡喃喃道:「厚照,其實,岳靈珊最後還是同令狐沖在一起,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此時,平秋裡和師長青還坐在郭勳的部堂大廳中,身邊茶几上茶水喝了沖,沖了喝,已經嘗不出它原來的味道。

    平秋裡格物致知了一輩子,最近又屢受挫折,養氣功夫卻已修煉到了得。因此,無論郭勳手下的小吏們怎麼翻白眼,他還是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宛若一顆松樹一般。

    倒是他身邊的師長青已經坐立不安,不時挪動一下身體,不是抓抓腮幫子,完全沒有朝廷命官的威嚴:「秋裡,夜已經深了,郭侯還沒回來,我們是不是……外面那麼多事,離了你我,只怕……」

    平秋裡咬緊牙關:「再等等。」

    師長青有些無奈:「秋裡,如果郭侯不回來了呢,我們總不可能在這裡等一夜啊!」

    「我說,再等等。」平秋裡靜靜地說:「不管最後是什麼結果,總歸有個參照。」

    師長青心氣浮躁起來,他又挪了一下屁股:「秋裡,真沒辦法再坐下去了。」

    平秋裡心中不覺有些歎息,王爺派這麼一個活寶給自己當助手還真是沒挑對人,難怪自己不是孫淡的對手,豬一樣的同伴真是一件讓人無奈的事。

    正要再勸他一句,卻聽到外面一陣細微的騷動,便看到好幾個郭勳的手下快步朝外面跑去,手中還拿著令符一樣的東西。

    平秋裡臉色頓時變了,他也不猶豫,立即站起身來:「走吧!」

    師長青早等得不耐煩了,聞言大覺驚喜:「秋裡怎麼想通了,好好好,我們這就走,哎,坐了這麼長時間,一身都坐得疼了。」說著話便站起身來,不住地拍打著腰腿上的肌肉。

    平秋裡卻不解釋,沉著一張臉朝屋外走去。

    從頭到尾,平秋裡都沒說一句話。從郭勳那裡出來,師長青才感覺到平秋裡的異樣,忙問:「秋裡,你怎麼了?」

    平秋裡冷著一張臉:「皇帝……大行了。」

    「什麼?」師長青低聲驚叫起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見微知著,想當然爾。」平秋裡冷笑:「剛才郭勳為什麼不見我們?這傢伙已經準備置身事外了,我們再在這裡耽擱下去毫無必要。你看見沒有,三更半夜的,他手下的人手持令符朝外面跑,知道他想幹什麼嗎?」

    師長青面帶駭然:「他想做什麼?」

    「戒嚴,要戒嚴了!」平秋裡喃喃道:「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即發動。」

    師長青:「對對對,馬上發動。郭勳已經保持中立,若等他關閉九門,我們就完蛋了。」他不住頓腳:「如今這事,秋裡,我心裡亂得很,該怎麼辦才好?沒有郭勳的幫忙,我們連皇宮都進不去,還怎麼發動?」說到後面,師長青嗓音沙啞起來。

    平秋裡啞然一笑:「你我進不了皇宮,有人進得了。長青,你是不是認識錦衣衛的朱寰。」

    「對,打過幾次交道,可是,我們同他沒有任何接觸。難道你想說動他,現在還來得及嗎?」師長青急得滿頭是汗:「他可是天子近臣,只怕我們開不出能夠讓他滿意的價錢。上次打擊平氏錢莊不也有錦衣衛的人插手嗎?他同我們已然勢成水火,我們去說他,可能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平秋裡冷冷一笑,左眼又是一虛:「朱寰是天子的近臣,卻不是新君的心腹。如今,也只能試一試了。這樣,我寫一封信,你帶去給朱寰。若他答應,你同他一起進宮,控制住豹房。我在外面調集王爺早在京城潛伏下的人力,同你策應。若你那邊得手,立即帶信出來。」

    「朱寰會答應嗎,會答應嗎?」師長青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誰知道呢?」平秋裡突然笑了起來:「生死在此一搏,若師大人能說服朱寰,你我都是從龍功臣,公侯萬代。若不能說服,師大人,你我也不用再麻煩了,直接找口水井跳下去。」

    師長青身體一顫,面上失去了血色。他顫抖著聲音:「也只能這樣了,我馬上過去。」

    「師大人總算下決心了,難得這麼有勇氣。」平秋裡諷刺一笑,找早等在街邊的馬車一招手:「文房四寶侍侯。」

    接過筆,一氣呵成,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酣暢: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如今終於到了一嘯而驚天下的時候了。

    錦衣衛指揮使朱寰家。

    朱寰默默地看著手上那封信,突然一拍桌,怒喝一聲:「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聽到這一聲厲喝,師長青下得身體一縮,幾乎癱軟在地,連聲哀號:「朱大人,朱大人呀,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咱們是各為其主。皇帝大行,皇位虛懸,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事成之後,兵部尚書一職就是你的了。你若要帶兵,京營的軍隊都交給你。大人,你好好想想吧!」

    「哈哈,看你那膽怯模樣,就是個沒卵蛋的娘們!」朱寰轟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屋中燭光搖曳不定。他揚了揚手中那封信,道:「兵部尚書,好大手筆,好優厚的條件。可惜啊,你可以看看這封信,平某可沒開出這樣的條件。他只代他的王爺答應讓我繼續做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者。」

    「啊,怎麼可能這樣,平秋裡瘋了嗎?」師長青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伸手去搶那封信。

    朱寰身邊的秦關向前踏出一步,手摸在刀柄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凜冽殺氣:「止步!」

    「讓他看看。」朱寰懶洋洋地一鬆手,那封素箋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師長青慌忙從地上揀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就軟倒在地,帶著哭腔:「朱大人饒命啊,朱大人饒命啊!」

    平秋裡這封信語氣很平淡,上面說,如果朱寰願意做這個從龍功臣,帶師長青進豹房,拿到皇帝遺詔書。青州那邊許他在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做下去,做一輩子。

    師長青一看就嚇得沒有了魂魄,這開的是什麼條件啊?人家朱寰已經是錦衣衛生的指揮使了,你來一個事成以後依舊做這個指揮使,一點好處也不給,這能有什麼誠意,不得罪人嗎?

    以朱寰那種暴戾的性子,非活剮了他不可。

    師長青一臉頹喪,內心之中已經將平秋裡的祖宗十八輩罵了個遍。

    出乎師長青的意料,朱寰卻慢慢走到師長青的面前,突然低頭看著他,問:「師大人究竟在怕什麼?」

    師長青還是在哭號:「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朱寰突然一伸手,將師長青從地上拉起來:「成大事者,必意志堅定,師大人如此怯懦,只怕等下發動起來,不知要怕成什麼樣子?」

    師長青聽到這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大人啊!」

    「平秋裡說服我了。」

    「什麼?」

    「我說,平秋裡說服我了?」朱寰輕輕搖著頭,突然一臉的悲慼:「自本朝開國以來,從來就沒聽說過有錦衣衛指揮使在卸任之後做過其他官職。要麼在這個位置上坐到死,要麼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知道太多君王的秘密,手中掌握著太多大臣的把柄了,怎麼可能還幹別的?」

    他歎息一聲:「其實,自從做了這個指揮使,朱寰就知道自己將來會不得好死。如今,皇帝即將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平秋裡說得好呀,興王府自有陸松和陸炳父子,又是興王的心腹。將來,這南北衙自然是要交給他們的。可是,我能怎麼辦。在位時知道那麼多人的**,掌握了那麼多機密。不管是天子,還是大臣都容不得我再活下去。茫茫天下,竟無有一處可安身的地兒。

    平秋里許我在錦衣衛指揮使位置上幹一輩子,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打動人心的呢?我也知道這麼做不好,可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干吧,干吧,失敗了最多一死,若贏了,就有一線生計。若什麼也不做,也許就在明天,大把的人要砍下我朱寰的腦袋。師大人,你說我做還是不做?」

    說完話,也不理睬地上的師長青,朱寰大聲下令:「秦關、韓月,立即帶著二十個錦衣衛精銳衛士,隨我去豹房護駕。任何敢於攔在我面前之人,誓殺之!」

    「是!」秦關響亮地應了一聲。

    陸家錢莊。

    陸炳眼睛大亮:「終於發動了,郭勳很快就要戒嚴了,留給青州那位爺的時間真得不多啊!。只要拖到天亮,等京營的軍隊一進城,大局一定,任他平秋裡有錢般手段,也使不出來。不過……真讓人意外了,師長青居然去見朱寰。」

    黃錦胯下又濕又冷,難受得直想呻吟,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朱寰會答應嗎?」

    「難說。」

    「什麼,不可能吧?」黃錦叫出聲來:「老朱圖什麼呀,富貴榮華他什麼都不缺,幹嘛要去趟這蕩渾水?」

    「圖他頂上人頭。」陸炳冷笑:「這些年,老朱得罪的人多了,有多少人想他死數也數不清楚。一旦王爺登基,你說他還能在指揮使的位置上幹下去嗎?王爺會答應讓一個外人來掌管這麼要害的部門嗎?你說,他的仇家會不落井下石嗎?一年不成,兩年,十年,二十年,總歸有抓到他把柄的時候。」

    黃錦抽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再說,又有一個探子跑過來:「黃爺,陸爺,朱寰出府了,看方向是皇宮的方向?」

    黃錦又驚又怒,尖銳地叫了一聲:「好大狗膽,將來必誅此獠三族!」

    陸炳猛地站起來:「事不宜遲,我們也該動起來了。黃公公,大內那邊你那條線還能用嗎?」

    「可以。」黃錦點點頭:「不過,要想進宮,人卻不能太多,只能進去三五人。」

    「可以了,三五人足矣。想那錦衣衛也不可能開進去大對人馬,也不過些許幾人而已。」陸炳凜然道:「黃公,皇帝大行即在今宵。你馬上同馮鎮一道進宮,攔住朱寰,只要拖延上一刻,一旦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皇城一戒嚴,我們就贏了。能不能拖住他們?」

    黃錦:「試試看。」

    「不是試試,是一定要。如果不能拖住朱寰,咱們一起找根繩子上吊,也不用回安陸了。」

    「沒問題,咱家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黃錦一伸手從旁邊抓起一根細長的水火囚龍棍:「久聞朱寰乃一代槍法大家,咱家今夜要秤秤他的斤兩。」

    「我在外面主持大局,宮中就拜託公公了。」陸炳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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