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十七章 愛屋 文 / 沐非
第五十七章愛屋
夜已經深了,天空中卻是電閃雷鳴,雨遲遲不來。
乾清宮中,皇帝來回踱步,有些疲倦地問道:「母后和靜王說了些什麼?」
晨露遞了個眼色給瞿雲,示意他別開口,斂眉道:「太后和靜王,談了幽州封地的事,說來很是惋惜。」
「他們是該惋惜!」皇帝冷冷一笑,握著茶盞極力忍耐:「還有什麼?!」
「微臣不敢啟奏……」
少女的聲音,清冽幽遠,彷彿從天外傳來。
「連你也欺瞞朕?!」
皇帝驚愕生怒,卻在兩眼相對之時,寒意如醍醐灌頂,再也發不出火來。
晨露素來清冷的雙眸,此時晶瑩剔透,竟含著微微的潤澤——
「皇上……」
她低低喚道,聲如蚊訥。
「您實在是太難了……」
這一句,從肺腑中迸出,誠摯懇切已極。
「到底他們說了什麼?你告訴朕。」
元祈放緩了口氣,幾乎要沉溺於這一泓幽寒秋水。
「靜王很肯定的道,『那些人』的奇形兵器,是無人認得的——都是先帝時期,秘密緹騎們所用的制式武器。」
少女輕輕說道,語氣很是艱澀,彷彿不忍目睹年輕天子的神情。
瞿雲在旁看得真切,只見皇帝雙唇微顫,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間褪去——
「原來如此!」
他痛切的,恍然大悟道,面上露出極為詭異的微笑——
「怪不得!怪不得!」
他喃喃說道,那笑容越發耀眼,晨露靜靜看著,只覺得淒涼,她心下莫名一痛。
「這才是朕的好兄弟,好母后呢!!」
皇帝幾乎是瘋狂的,朝著漆黑天穹望去。
一道閃電將他映得明亮,俊逸沉穩的容顏,卻透出一種石像般的慘白僵硬。
「父皇!!!」
他猛的一掌落在書案上,笑的聲嘶力竭,晨露心中一動,止住了腳步,靜觀其變。
「父皇!!連您……都是這樣的偏袒二弟!!!「
皇帝繼續笑著,幾乎直不起腰來,晨露看到,有一滴水,從他的發間滑落。
她有些困惑,又有些焦慮,卻要往外退走,卻見皇帝上前一步,伸出手一帶,竟是將她抱了個滿懷!!
瞿雲大驚,正要上前阻止,卻聽得皇帝的聲音,斬釘截鐵道:「你退下!」
元祈如同瘋魔一般,將晨露緊緊抱住,他看也不看瞿雲,繼續道:「退下……朕,不會對她如何的!」
窗外雷聲隆隆,幾乎要將他這句淹沒,晨露抬起頭,卻並不掙扎,對著瞿雲道:「您先行一步吧,這裡不礙事的!」
瞿雲不掩憂慮的看了她一眼,終是沒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閃電繼續將寢殿照得通明,這一對心思迥異的男女緊緊相靠,沒有任何香艷和旖旎的氣氛,只有無邊無際的凝重。
「你知道嗎……」
元祈埋首在她發中,低低開腔。
「父皇臨終前,曾經把我喚去,歎息良久,卻終無一言,只是把他的秘密緹騎悉數交代於我——這便是『暗使』的前身。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身擔大任,父皇雖然對我不假辭色,卻也是嚴之愛之。沒曾想,今日才見了真相!」
他苦笑著,繼續道:「暗使們的修為,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出眾,我也不以為意,只是讓瞿卿繼續訓練教導,這幾年經歷得多了,也查知了不少蛛絲馬跡,今日一句,卻是讓我心中敞亮——父皇真正的班底,竟是在二弟手中啊!」
晨露微微一顫,低低道:「怎會如此……?」
「幼時,我不止一次看到,父皇攜了二弟遊湖,當時心裡不快,卻也安慰自己,我是國儲,不能如此嬉戲,卻沒想到,父皇真正信重的,並不是我。」
元祈毫無顧及的述說著,此時,他不是那日理萬機,英氣勃發的當朝天子,只是一個知道了真相,而痛苦不已的兒子。
晨露只覺得一陣痛意深入骨髓,耳邊迴盪了,卻是那一句「並不是我」。
他愛的人,是林媛,並不是我……
他所疼愛的兒子,也並非眼前這嫡子國儲……
這一認知,讓她從心中湧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眼前這相似的面貌,也不再讓她切齒痛恨。
她端詳著皇帝,這有些煞白的臉,只覺得再也找不出半分那讓她懷恨的面相——
元祈和元旭,就算相似,也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啊!
她繼續端詳著,年輕的天子,有著兩道劍眉,卻不似元旭那般濃,而是飛揚入鬢,細長精緻。
她覺得有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有這般相似的感覺。
皇帝緊抱著她,毫無半點色慾,彷彿要從這單薄軀體上汲取溫暖,他沉醉的呼吸著她發間的幽冷芳香,緊緊握住那一雙白皙瑩潤的柔荑。
「你說的對,朕真是難……」
他深深歎息著,回首望向身後的御座龍椅,以及案上的金龍鎮紙。
「這普天之下,都以為皇帝過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誰知道,這高牆深宮之中,根本是鬼魅橫行,什麼母子,兄弟,夫妻,都是假的,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元祈的聲音,在殿中迴響,應和著隆隆驚雷,沉痛悲鬱,幾乎道盡了他一生的為難。
晨露不語,只是任他握著,她知道,明日,眼前這人,就會又變作無所不能,廟謨獨運的上天之子,這些悲苦,這些為難,他也只能在雷電中,對著自己傾訴。
「朕在這宮裡,從來沒法對任何人說這些……今天不知怎的,看著你的眼,就失了常性。「
他緩緩說道,伸出手,替她整理被自己拂亂的髮髻和釵環,對那烏黑亮澤的如雲青絲,愛不釋手。
「真是滑潤……」
他滿意的咕噥著,晨露對這般輕薄,本要投以白眼,聽見這一句,怒極生笑——
「您真是沒有鑒賞力!」
皇帝聽著這無禮的言論,並不為忤,只是微笑著,答了一句——
「這叫愛屋及烏!朕愛它的主人,也只好試著愛它了!」
他說的光明磊落,毫不羞愧,卻不料,眼前的清冽少女,彷彿聽見了什麼可怕的話,渾身輕顫,眼睛微微瞇起,彷彿是,一隻受驚的幼貓。
下一瞬,她轉身衝出了寢宮,那小小的身影,投入外間的無邊雨幕,很快消失不見了。
元祈凝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只覺得心頭一陣苦澀,比幼時喝的黃連湯,還要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