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都夢】十一 文 / 老豬
北府斷事官蕭何我走進宮殿,他腳步匆匆地穿過層層的迴廊和宮殿,心中隱隱很是不安:今天,皇帝突然急召自己進宮,卻不知是為何事情。作為情報部門的負責人被緊急召喚,在蕭何我的經驗裡,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的先兆。
在春熙殿外,向侍衛通報之後,蕭何我快步進了殿中,他看到皇帝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神情很悠閒,卻也不見其他大臣在場。
「陛下,微臣參見!」李功偉從案前抬起了頭,他輕鬆地衝著蕭何我點頭,擱下手中的筆,笑著道:「遠志來了?先賜坐吧。」
看這到氣氛很輕鬆,皇帝臉上還隱露笑容,蕭何我隱隱鬆了口氣:看這氣氛,這就不像出了什麼大事。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沉聲說:「謝陛下。陛下今天急召,可是出什麼大事了嗎?」
李功偉搖頭,他的目光有點深邃,淡淡說:「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找遠志你來隨便聊聊。」
說是「隨便聊聊」,但皇帝的目的性非常明顯,他立即就提到了正題:「遠志,征北侯曾是你們北府的屬員,你對他可曾瞭解?」
蕭何我聽得一頭霧水:征北侯不就是孟聚?孟聚當初投奔大唐,這可是大唐朝廷當時最關心的頭等大事,皇帝陛下親自過問,多次召集北府、兵部和宰執們會同商議,討論談判條款和應對策略。而對於孟聚本人的分析,北府當時已經做過好多次匯報,陛下也是在場的,現在為什麼又提出了這個問題?難道,這位不甘安分的征北侯,他跟徐淮烈打一架後,又鬧騰出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又驚動到陛下了?蕭何我肚子裡腹誹,他臉上卻是絲毫不露。他一邊在腦子裡緊急地搜集資料。一邊斟字酌句地說:「誠如陛下所知,征北侯孟某是北國投將。他自小有異志,十五歲加入我北府,然後加入洛京東陵衛,後轉調北疆東陵衛,其人驍勇善戰,屢立戰功。在抗擊北魔及偽朝內戰戰事中皆有上佳表現,歷任北疆東陵衛東平靖安署副督察、北疆東陵衛東平署同知鎮督、北疆東陵衛東平署鎮督、赤城侯、偽朝北疆大都督、淵閣大學士等高職。雖在偽朝身受重職,但征北侯始終心慕我朝正統……」
蕭何我正說著,卻見皇帝笑著擺擺手:「遠志,打住了朕讓你來,卻不是讓你來背征北侯履歷的。這些資料。朕手上也有。」
說著,皇帝拿起了案上的一疊稿向著蕭何我示意,蕭何我不明皇帝的意思,躬身道:「陛下恕罪那,征北侯驍勇善戰,勇名蓋三軍,此事舉世皆知。他用兵運籌。有獨特之處。微臣推敲征北侯的歷次用兵,皆是是以正兵吸引敵陣,然後偏師突起,調集精銳斗鎧,猛擊敵側後,動搖其陣此種戰術雖然看似平淡無奇,但配合以征北侯本人的超強武力,實質極難防備……」
皇帝再次搖頭:「哎。遠志,朕問你的也不是這個征北侯會打仗,天下皆知,卻也不需你來說了。」皇帝搖搖頭,卻又意猶未盡地評論了兩句:「征北侯的用兵韜略,先前我們也是討論過的。歐陽樞密曾評價,征北侯用兵。每戰必孤擲一注,非常行險。倘若不是征北侯自身武力超強,北疆兵亦是堪稱天下精銳的話,按他那個打法。征北侯早就隕落疆場了。北疆軍屢戰不敗,征北侯自身的武力超凡,這才是最大的原因呃,朕又說遠了,遠志,朕問你的,也不是這個。」
「陛下明鑒。微臣惶恐,實在無法領略陛下聖意。請問陛下欲垂詢征北侯何事呢?」
皇帝李功偉微微蹙眉,他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案面,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像是在奏著一條輕快的樂曲。然後,他緩緩說:「遠志,你亦是見過征北侯此人的,朕想問的是,你對征北侯的評價如何?你感覺,他是個怎樣的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惡呢?他是個良善君子,還是卑鄙小人呢?」
蕭何我一凜,他是知道皇帝這個問題份量的。雖然蕭何我並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不過,按照當時的社會風氣,當事情牽涉到需要對一個人做道德評價的時候,這往往就是非常嚴肅的事件了。
蕭何我沉吟片刻,緩緩搖頭:「陛下恕罪,招撫征北侯一事,微臣雖有份參與,但微臣與征北侯私交不深,對其私德並不瞭解。不過,微臣聽過一點風傳,在偽朝朝廷中,對征北侯私人的評價倒是很高,偽朝君臣認為,征北侯雖然不怎麼識大體,但此人倒還算講信譽,恩怨分明。尤其是對他有恩的人,征北侯還是很仁盡義至的。比方說,偽朝葉家的嫡女葉迦南曾任東陵衛東平都督,是征北侯的上司,她被北疆叛將申屠絕謀害後,征北侯捨生忘死地攻入敵陣,為她尋回遺體。事後,征北侯為幫葉迦南復仇,鍥而不捨地追殺申屠絕多年,直至最後將他擒獲斬首。為此,征北侯甚至不惜與當時權傾北疆的拓跋雄正面決裂,雙方多次交戰。而那時,征北侯所統掌的,只是東平的一抔寡弱之師,與拓跋雄的實力相差懸殊,可他為了幫葉氏復仇,依然無懼;還有,前偽朝東陵衛總鎮白無沙,對征北侯亦有提攜之恩。後白無沙於洛京事變中最終落敗,落於慕容家手中,征北侯亦是大力奔走營救,甚至不惜對盟友慕容家加以開戰恫嚇,是以慕容家對於白無沙亦不敢殺害不過白無沙還是最後於囚禁中自盡身亡,但當時世人認為,雖然不能救回白無沙,但孟聚已是竭盡全力了,所以,世人評價,皆以為征北侯雖是武夫,卻是位重情義守言諾的君子,可托大事。」
李功偉微微頜首。又問:「但朕亦有疑惑,偽朝授予征北侯一品高位,命其統掌北疆兵賜封侯,如此重賞不可謂不深厚。但縱使如此,征北侯還是拋棄了偽朝,歸順吾朝,這好像又跟卿先前所言征北侯重恩義的說法並不相符啊。」
蕭何我微微躬身:「陛下明鑒。有此顧慮確也是有道理的。但依微臣淺見,卻覺得此事也是可以解釋的。」
「嗯?遠志你說。」
「吾朝上應天命,志在一統中原,乃劉漢的真正繼承人,普天之下的漢人皆知吾朝方是中華正統。征北侯
心懷正義,嚮往正統。棄韃虜而奔大唐,此乃棄暗投明的義舉。吾朝與偽朝之別,是衣冠禮儀的華夏正朔相比韃虜腥騷,黑白分明,高下立判。這是正邪之分,是胡漢之爭,征北侯身為漢人。在此大義問題上,征北侯捨小恩而取大義,立場無可指責,陛下豈能將吾朝與那韃虜之朝相提並論呢?」
李功偉「嗯」了一聲,卻還是在望著蕭何我,蕭何我說得好聽,把大唐與北魏之爭說成大義之爭,是漢胡之爭,所以孟聚的選擇不過是選擇正義而已。算不上背叛。但這些事,作為高位者的李功偉卻是心裡有數,大唐與北魏之爭,爭的是天下,動的是刀兵,那都是實打實的利益爭奪。說胡漢之別、大義名分,那不過是為了出師有名。忽悠下面的將士賣命的理由,為君者卻不可過沉溺其中,忽悠得連自己都信了。李功偉雖然也常說「胡漢之別乃大義之爭」這類話,但他自己卻不怎麼相信。因為他知道。「大義」這玩意,說白了其實就是操縱輿論罷了,而言論控制權在江南士族階層的操持中。對江南士族的品行,李功偉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那些士大夫們,他們今天可以說忠君報國是大義,明天也可以說昏君無道天下皆可殺之,這也是大義反正,只要符合他們的利益,他們就一張嘴,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自己提出的「大唐乃華夏正統」、「胡漢之別乃正邪之爭」這個議題因為吻合了江南世家和士人的優越心理,也符合他們擴張江北獲利的利益要求,所以得到朝野一致的贊同,被奉為「大義」,李功偉也被奉為「天賜大唐的聖君」,但李功偉並沒有因為受到吹捧而自我膨脹得沖昏了頭腦自己不可能每個政策都符合士族階層利益的。當某天,自己的政策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後,今天的士族能把自己吹到天上去,明天他們也能把自己踩到腳下當爛泥。與其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大義名分,李功偉更看重的卻是個人的品性,他欣賞的是有堅持的那種臣子。無論是順景還是逆境,都能追隨自己不離不棄的臣子,哪怕是自己陷入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困境中,部下還是能為自己奮戰到最後一刻,這才是李功偉看重的忠誠。倘若孟聚只是那種人云亦云跟著「大義」走的那種俗人說白了就是容易被社會輿論影響的那種人。那李功偉就覺得,此人雖然很能打仗,但也是一般俗人而已,不值得自己為他破例。
看出皇帝好像對自己的答覆不怎麼滿意,蕭何我卻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他沉穩地說:「方纔所說,只是其一。其實,微臣也奇怪,孟聚在對他的舊上司葉迦南和白無沙都能做到仁盡義至,甚至是捨命相報,為何在對待同樣對他有幫助的慕容家,他卻是屢次抗命,與慕容家刀兵相見甚至是公開決裂呢?為此,微臣與部下曾探討過。易主事是征北侯加入北府的介紹人,與征北侯接觸頗多,瞭解更深。他曾提過一個說法,微臣覺得也頗有道理,不知陛下可有興趣垂聽?」
「遠志你說。」
「是,易主事認為,征北侯重視恩義不假,但此人重視的是真正的恩義是那種不摻雜利益的情義。只要對方是推心置腹、真正對他好的人,他也會全力相報,哪怕豁出性命和身家也在所不惜,決計不會辜負對方的情義。當征北侯還是一個小軍官時候,東平鎮督葉迦南欣賞其才,多次越級提拔他,將他委以重任,晉至督察總管之位。葉迦南對征北侯並無所求,純只是欣賞孟聚其才罷了,這是對孟聚純粹的施恩。所以征北侯對其感情最為深厚,後來葉迦南遇害後,孟聚也會不惜一切地為她復仇。而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二者的關係就複雜得多了。慕容家給予征北侯不少支援,這是實情,但這也是有目的的,他們也希望借孟聚之手在北疆牽制拓跋雄。二者的關係其實是相互利用罷了,與葉迦南那種純粹的恩義相去甚遠。後來慕容家篡權奪位之後,征北侯也佔據了北疆。他們二者之間雖然名為君臣,其實關係不過是盟友而已,相互之間也談不上什麼恩義,無非是一同抗擊拓跋雄的戰友罷了。這期間征北侯還曾率精銳兵馬南下增援過慕容家。那場著名的金城之戰更是慕容家轉危為安的關鍵之役。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倘說誰欠誰的,倒好像慕容家欠征北侯的更多一些。至於後來為收容邊軍殘部一事,慕容家主動挑釁,征北侯積極應戰,兩家關係已是徹底破裂,只是因為兩家各有所忌,才沒變成全面大戰。這時候。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已經再無恩義可言了。這時候,我朝提出招攬,征北侯順勢棄暗投明,水到渠成。無論在大義名分還是個人私德上,對慕容家,征北侯都並無虧欠以上,是微臣麾下易主事的一點見解。還請陛下鑒正。」
皇帝李功偉微點頭,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案上的奏折,神情卻有些悵然。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地開口說:「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恩怨分明,重恩義而輕生死,征北侯還真是堪稱當世奇男子啊。」
說了這麼久的話。蕭何我也是顯得輕鬆多了,他笑道:「陛下,征北侯這種人,並非一般凡俗武臣。吾朝得他歸順。北伐大業添一大助力,此誠為幸事,但並未告全功。微臣斗膽說上一句,征北侯與吾朝之間,亦未至全然推心置腹的信任。恕微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怕征北侯心中,怕是更關心他的東平兵馬和地盤,更勝於關心聖上和朝廷的北伐大業。微臣亦常常思索,如何才能得打開徵北侯的心結,讓他就如他效忠他的舊上司葉迦南一般,全心全意地效命我們大唐,效命聖上?微臣對此反覆思索,最後卻終於恍然。」
李功偉好奇道:「哦,卿家快說?你想出什麼好主意來了?如何才能讓征北侯真心效命歸順吾朝呢?」
「呵呵,陛下,微臣覺得,慕容家那些鼠竄中原的韃虜小丑,望之不似人君,征北侯瞧不上他們,不肯為他們效命,那也是正常的。但陛下您乃是天命之君,四海歸一的真命天子。只需相處日久,讓征北侯見識到陛下的天縱之聰和絕世霸氣,他自然會被陛下的王者之氣震懾,感懷於陛下的恩威,他自然就誠心效命、別無二心了。」
知道蕭何我在拍自己馬屁,李功偉啞然失笑,他笑道:「遠志,你也來說這些無聊東西了王霸之氣,這種馬屁也是隨便拍的嗎?」
明知皇帝不是真的生氣,但蕭何我還是連忙
請罪:「是,是,微臣學術不純,見識淺薄,出口無狀,請陛下恕罪。」
「呵呵,行了,遠志,今天就聊到這了。朕知道,愛卿你也忙,公務也多,你就先回去吧。」
蕭何我躬身告退,退出了宮殿,他心中卻是隱隱不安:皇帝召自己過來,扯了半天孟聚的閒話,但最終為了什麼事情,陛下卻連半點口風都不露,這也太讓人琢磨不透了。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深紅色的宮門,眼中充滿了敬畏:君恩如海,君威如山。陛下登基日久,威嚴日重,行事也是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看著蕭何我斷事官退出了殿中,皇帝李功偉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地斂去,神情變得肅然而冷漠。李功偉深知,自己將要做出的,是一個重大的決定。即使以大唐帝皇之尊,要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前,還是讓他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移開了放在案上的奏折,露出了下面壓著的一卷黃色的聖旨。李功偉緩緩展開了聖旨,把那旨又看了一次:「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北國降將孟氏自歸降吾朝以來,歷受朝廷重恩卻不思回報,心懷怨望勃逆,屢抗朝命,毆打同僚,更有擁兵抗命、割地自立、要挾朝廷等諸多劣跡,大逆不道。為正綱紀人心,特命剝奪孟氏征北爵位及本兼各職,交由刑部問罪。如遭反抗,有司可當場格殺勿論。欽此!」聖旨的末尾,是自己鮮紅的玉璽印章,已經蓋好了。看完這份自己親手所書的聖旨,仁興帝李功偉長長舒出一口氣,他沉吟良久,終於又慢慢地聖旨捲了回來,手指卻是習慣地輕敲案面。仁興帝當然知道,這樣近乎毫無理由地突然殺掉孟聚這樣的大將,會給自己如日中天的明君聲望帶來很大的損失;而且,殺掉來投奔大唐的北國重將,也會給大唐的國家聲譽帶來巨大的災難,更會給北伐戰事添上巨大的阻礙,因為連孟聚這樣誠心主動來投的名將都被殺掉了,今後還有哪個魏軍將軍敢投降大唐?反正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只有跟唐軍拼了。而且,孟聚的舊部,那至今還在北方觀望的近十萬東平軍,為了給孟聚復仇,更是會義無反顧地投入鮮卑人的旗下,站在鮮卑人那邊一同對抗唐軍的。這樣一支強大的生力軍,那是足以顛覆整個戰局的巨大力量,自己殺了孟聚,等於幫了鮮卑慕容家大忙,那邊只怕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殺孟聚,麻煩很多,後遺症很嚴重但不殺孟聚的話,這樣一個巨大的隱患放在那裡,自己實在也是寢食難安。
就這樣,大唐的仁興帝李功偉陷入左右為難的困惑中,他沉思良久,卻是始終無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