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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百二十五 遺願 文 / 老豬

    二百二十五遺願

    孟聚在武川待了約莫半個月,待呂六樓走馬上任武川都督一職後,他才率部返回東平靖安。

    經過數天的跋涉,孟聚所部兵馬於十一月十八日抵達靖安。帶著得勝之師的傲氣和喜悅,東陵衛兵馬從靖安北門進城,留守靖安的肖恆和靖安知府馬志仁等靖安軍政官員出城迎接,歡迎的隊伍在城外排成長長的兩列,當孟聚一行過來時候,有人放起了鞭炮,氣氛頗為熱烈。

    這趟東陵衛出戰,歷時一個多月,過程卻是頗具戲劇性。出戰之前,大家普遍認為孟聚和部下此戰凶多吉少了,但孟聚又一次創造了奇跡,他不但打退了邊軍的進攻,還逼迫六鎮大都督拓跋雄簽訂了城下之盟。

    雖然後來拓跋雄南征的消息傳來,有些人開始意識到,拓跋雄被迫簽約認輸,這其中似乎另有內情,但這並不妨礙眾人——特別是中下層官兵——對孟聚的崇拜。大家普遍認為,這是因為孟鎮督頂住了拓跋雄的進攻,讓他在東平徒勞無功,他才不得不轉而南下的。

    與過來迎接的留守官員們簡單會晤,互道辛苦後,一行人簇擁著孟聚徑直向陵署而去。當晚,眾人在天香樓設宴為孟聚和出征的將校們接風洗塵,自然又是一番杯觥交錯,不亦樂乎。

    接風宴席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結束,孟聚從酒樓裡踉踉蹌蹌出來,在上馬車時,他只覺得胸腹間一陣酒氣上湧,令他心翻欲嘔,站立不穩。

    旁邊有人攙扶住了他:「鎮督,沒事吧?」

    「六樓,沒事——呃……」話剛出口,孟聚立即就想起來了,呂六樓還留在武川那邊坐鎮。他轉身望去,卻見陵署廉清處督察歐陽輝一臉尷尬地攙扶著自己,臉上卻還帶著笑意:「鎮督,小心腳下,這酒有點上頭哪!」

    孟聚笑笑,拍拍歐陽輝的肩頭,後者會意地鬆開手,笑道:「鎮督,一個多月沒見,您可是清減多了!打仗很辛苦吧?」

    今晚出席宴會的人太多,除了陵署的官員諸位中層官員以外,還有邊軍的肖恆和靖安知府衙門的官員們,孟聚都要一一應酬,倒也沒時間跟歐陽輝他們詳談。現在,看歐陽輝的神情,明顯是有些話想跟孟聚說。

    「歐陽,上來一道走吧,我們聊聊。『

    歐陽輝也不推辭,笑道:「好的,這麼久沒見,署裡面也有好多事要請示大人的。」

    馬車順著青石板的街道一路前行,在車廂有節奏的晃動中,孟聚很隨意地問:「我這麼久不在,署裡有什麼事嗎?」

    「特別的大事倒是沒多少,就是有些案子比較棘手。當鎮督大人您出征的時候,城裡人心有點不穩,有邪教和刁民想趁機作亂,被靖安署的藍總管給***了,殺了一批人,把局勢壓了下來。藍督察跟我說,這些人背後還有人的,恐怕跟靖安城中的幾個大戶脫不開關係。只是滋事重大,要動他們,沒有鎮督大人您的允許,藍總管不好出手。」

    雖然喝了不少酒,但孟聚的頭腦依然很清醒。他淡淡說:「城中的大戶?張、李兩家吧?」

    「大人明鑒。張、李兩家一直是靖安的豪門,這趟煽動***,估計是受了邊軍那邊的慫恿。還有,靖安知府馬志仁,前陣子也是上躥下跳的頗不安分,還在不少場合說過一些怪話,說什麼白狼的日子長不了了——待後來鎮督大人您在延桑城下大捷的消息傳來後,這幫人才安分下來。」

    孟聚微微闔眼。張家是靖安的大戶,他們有個兒子是邊軍那邊的旅帥,所以平日裡行事頗為招搖,地方官府和東陵衛也不怎麼敢管;李家則有門親戚在洛京那邊是御史台的***,所以連邊軍的官員都對他們客氣三分的。

    只是這夥人也太不懂事了,現在的形勢已經變了,他們所依仗的勢力在自己看來不比一張紙更厚,他們卻還照舊那麼囂張。倘若這幫人懂得韜光養晦,自己還不好怎麼對付他們,但既然他們自己跳了出來,那就沒話說了——孟聚搖搖頭,點評道:「真是自尋死路。」

    「可不是嗎?那,卑職明天就擬兩份抄家搜查令?」

    孟聚搖頭:「太急了。如今我們地位不同了,做事得出師有名。你先讓靖安署忙活一下,找一些以前控告張、李兩家的舊狀子出來——以他們兩家的作風,平時肯定沒少魚肉百姓欺壓良民,這些案子一定不少。張、李兩家橫行不法作惡多端,我們東陵衛為民除害——」

    說著,孟聚突然靈機一動,他笑道:「不不,我們親自出手不好,太明顯了。讓藍總管把這些案子轉給靖安的馬知府,讓他來處理好了。」

    歐陽輝也是聰明人,立即明白孟聚的用意。他拊掌讚道:「鎮督大人高明!馬志仁本來就和張、李兩家是穿一條褲子的。倘若馬志仁處置了他們,這兩家肯定不服,賊子們要狗咬狗內訌一番的;倘若馬知府拖延不辦的話,那麼——身為地方牧守卻勾結包庇惡霸欺壓良民,那我們就有理由連馬志仁一起處置了。」

    孟聚笑而不語,自己手握重兵雄霸北疆,要對付幾個地方豪門和一個知府,那是很容易的事。只是現在自己地位不同了,處置幾個人事小,但若是無緣無故動手,只怕會讓北疆的官僚和民間豪門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所以,現在自己做事,得講究個出師有名。

    「其他還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歐陽輝看了一下孟聚的臉色,他猶豫一下:「鎮督,有件事不是什麼好事,您今晚剛剛凱旋歸來,本來想明天再給您稟報的,但是……還是說了吧,您最好得有個心裡準備。」

    從歐陽輝的語氣中,孟聚嗅到了一絲不祥的預兆。他臉色嚴峻起來:「什麼事?你說吧。」

    「我們得到洛京的消息,白總鎮,他老人家已經殉職,隨先帝而去了……鎮督大人,請您千萬節哀。」

    孟聚一下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他失聲道:「什麼?!你再說一遍!」

    歐陽輝耷拉著腦袋,語氣沉重:「鎮督,大伙都知道,白總鎮對鎮督大人您有知遇之恩,而大人您又是重情重義的人。這件事,請您千萬挺住。」

    孟聚木雕泥塑一般呆滯不語,好心情一下子被打到谷底裡了。過了好一陣,他才問:「這個消息,確認過了嗎?」

    「這是洛京陵衛同知鎮督蘇芮大人親自帶來的消息,蘇鎮督親口告訴我們的,應該不會有錯。」

    孟聚使勁搖著頭,心情煩亂如麻。

    自己是南唐的鷹侯,而白無沙是大魏國的情報頭子。按常理說,白無沙的死,自己該感到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聽到這個消息,孟聚感覺的卻是一陣陣的痛心和失落。

    傳聞中,白無沙以冷酷和陰謀著稱。但孟聚認識的,卻是一個儒雅、知性和令人溫暖的長輩。從那個溫和的中年人身上,孟聚得到了無私的幫助。他能感覺得出,白無沙對自己的關照,已經遠超過上司對部屬的照顧了。

    這時候,他非常清晰地想起,當白無沙把自己從黑牢裡接出來時候,那片蒼茫的雪地中,那清秀的男子微笑著對自己說:「今年好大的雪,北疆那邊,怕是雪更大吧?」

    自葉迦南之後,又一個對自己好的人離去了。

    孟聚剛剛殺掉申屠絕,他正意氣風發,準備著在廣闊的天地間大展拳腳呢,卻突然聽到這噩耗,他如同當頭被揍了一棍,才意識到,在這世上,還是很多事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白總鎮……他是怎麼去的?是被慕容家殺害了嗎?慕容毅,他不是答應我,會保證白總鎮的性命安全嗎?」

    「具體詳情,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據蘇同知鎮督的說法,白總鎮是在被慕容家關押時自盡的,不是慕容家下的手。」

    白無沙是自盡的?孟聚微微錯愕,細想之下又覺得合乎情理。白無沙外表溫和,骨子裡卻是剛強高傲。戰敗被俘,對他來說是個難以忍受的屈辱打擊。他選擇了自盡而不是屈辱偷生,很符合他一貫的性格。

    「那麼,蘇鎮督可還在靖安?」

    「在,她專程從洛京過來,說要求見鎮督大人您,好像有什麼大事要說,但又不肯跟卑職透露。卑職不敢怠慢,安排她在省署的貴賓樓住下了。」

    「對蘇鎮督,你們招待得得一定要周到,要按照最高等級的貴賓規格來接待。你問蘇鎮督,明天上午,我想登門拜訪,不知她是否方便會晤呢?」

    蘇芮雖然也是洛京的同知鎮督,但洛京東陵衛已被摧毀,她一個無家可歸的敗將,無論如何不能跟孟聚這種掌握實權的軍閥相比了。現在孟聚給予蘇芮這麼高規格的接待,要親自登門拜訪,歐陽輝心中頗有點不以為然。

    「鎮督,您禮賢下士,自然是好事。但這樣做,會不會稍微過了點?」

    孟聚歎口氣:「歐陽輝,你不懂。蘇鎮督是我的老上司來著,以前在洛京衛時,她對我很照顧。現在她千里報喪,我們更要接待得好些。這不但是對蘇鎮督的尊重,也是對去世白總鎮的尊重,莫要讓人家說我們東平陵衛不懂規矩、不念舊情。」

    「鎮督大人說得是,卑職見識淺薄,險些誤了事。對了,說起蘇鎮督的事,卑職還有一件事要向鎮督大人報告的。」

    歐陽輝告訴孟聚,盤踞洛京的慕容家又給孟聚派來了一個使者,還是上次金吾衛的那位衛管領。他來了有兩天了,急著想求見孟聚。倘若不是知道孟聚很快就要班師歸來,只怕他會一路追到武川去。

    聽說是慕容家的人,孟聚悶哼一聲,卻不說話,臉上流露出厭煩。

    歐陽輝明白孟聚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說:「鎮督,慕容家做得固然可惡,但畢竟不是他們動手殺害白總鎮……依卑職的想法,就算您不想理會,但見見他們,查探他們來意,看看他們有些什麼想法,那也是好的。」

    孟聚哼了一聲:「能有什麼來意?無非就是想讓我們出兵去夾擊拓跋雄罷了。」

    「是是,鎮督大人明鑒。只是,以卑職的淺見,今後的天下,怕就是慕容破或者拓跋雄兩家爭雄了。我們已與拓跋雄結怨,倘若再得罪慕容家的話,只怕……不是很好。就算鎮督您不高興,但對著他們的使者,面子上的功夫,最好還是委以虛蛇一番,不要把關係鬧僵了。」

    孟聚心情煩悶,只是說:「我知道了。回去再說吧。」

    回到家中,江蕾蕾、蘇雯清和王九等人都是迎出門來。孟聚出征延桑,兩個女孩子都頗為他擔心,提心吊膽了一個多月,現在他終於打完仗、平安無事地回來,兩位少女十分歡喜,抱著孟聚的手又哭又笑的,像小孩子一樣鬧著。

    孟聚安撫了她們幾句,見到王九尷尬地侍立在旁邊,他想到一件事,問:「小九,最近可有柳姑娘的消息?她可在陵署裡嗎?」

    王九愣了下,他沒想到孟聚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柳空琴。

    「有的。大人,小的昨天還在院子裡見到了柳姑娘。」

    「小九你跑一趟吧,去問下柳姑娘,問她可有空暇?就說我這邊有要緊的事情,想請她過來商量。」

    王九應聲而去。趁著這空暇,孟聚喝了兩杯濃茶,那熏熏的酒意稍減。想了一下,他匆匆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素淨的純黑色長衫。待他出來,王九小聲地稟報,說是柳空琴已經在會客廳候著了。

    一別月餘,柳空琴依然容色清麗,氣質恬淡。見到孟聚進來,她微微一笑,從座位上起身微微躬身行禮:「孟鎮督安好,好久不見了。」

    這個素雅女子這麼淡淡一笑,孟聚頓覺心曠神怡。尤其她沒有和眾人一般恭賀他的大捷,這更是令孟聚心情歡愉——恭維的話就像紅燒肉一般,偶爾吃上兩塊覺得味道挺好的,吃多了就受不了。回到靖安以後,孟聚整天聽到的都是恭賀大捷的頌詞,他都膩味得要吐了。

    孟聚細細端詳對方,他覺得,比起昔日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淡仙子,現在柳空琴的笑容多了點很人性、很溫馨的東西,令他看著十分溫暖,就如寒冷的冬日裡沁人心扉的暖茶。

    「柳姑娘安好。深夜叨擾,孟某深為不安。」

    柳空琴微笑道:「無妨,孟鎮督遠征歸來,征塵未洗便召空琴而來,想來定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吧?」

    「正是。有一件事情,要向柳姑娘您通報的。」孟聚頓了一下,他的表情轉為凝重:「蒙葉鎮督在天之靈庇佑,在下僥倖,在武川擒住了殺害葉鎮督的兇手申屠絕,並已將他斬首。」

    聽到這消息,一向鎮靜的柳空琴亦是流露出震驚的神色。她驚呼一聲,從椅子上站起身,喜道:「申屠絕已被殺掉了?真的嗎?」

    「是我親自監斬的。此獠的首級,我已帶回,便在侍衛處,等下柳姑娘您可以親自查證。」

    「既然孟鎮督親自經手的,這事自然是錯不了的,查驗就不必了。」

    消息太過震撼,柳空琴像是還反應不過來,說完這句話,她坐在椅子發愣,神色頗為複雜。

    「孟鎮督手誅此獠,為葉小姐復仇,空琴在此謹代表葉家致謝了。有一個不情之請,申屠絕此獠的首級,空琴希望能將它送回洛京呈給家主,不知鎮督可否允許?」

    「無妨。葉公爺要親自過目,這是應該的,姑娘拿去便是。」

    房間裡很靜,兩人都能聽到燈花燃燒的辟啪脆響。

    柳空琴歎道:「為了追殺此獠,我從洛京專程至此,苦苦搜尋一年。沒想到,最終他還是死在了孟鎮督您手上。先前,申屠絕就數次被鎮督您所擒、所挫、所敗,看來冥冥中真有所謂天意,命中注定,鎮督您是他的剋星啊。」

    柳空琴臉露微笑,笑容裡有幾分枯澀。孟聚明白她的心情,她從洛京專門而來追捕申屠絕,但最後還是讓孟聚得手了。雖然大仇得報是一件好事,但這麼久的辛勞最後成了無用功,她心情的沮喪也是在所難免。

    孟聚安慰道:「柳姑娘,這種事,歷來是一半努力一半運氣吧。事實上,這一年裡,柳姑娘您和麾下手足奔走跋涉,與申屠絕的爪牙多次交手,干冒巨險,大伙都是看在眼裡的,只是孟某的運氣更好些……這怕也是葉鎮督的在天之靈庇佑在下吧,假手於我為她復仇。」

    柳空琴瞟了孟聚一眼,她說:「鎮督,你明知道的,葉小姐並未死,她正在洛京家中。」

    孟聚笑笑,他起身站到了窗前,負手看著窗外的明月出神。

    「我終不負迦南。」

    看到孟聚淒婉的笑容,柳空琴陡然醒悟,一時無語。

    對葉家而言,他們的女兒只是在東平遭了重傷;但對孟聚而言,他所愛戀的葉鎮督卻是已從此香魂縹緲,不復人世了。

    看著年輕武將悲傷而英俊的臉孔,柳空琴心中惻隱。她也清楚,身為一鎮軍閥,倘若孟聚有意的話,他完全可以三妻四妾,艷福無窮。但他並沒有。自葉迦南「去」後至今已有年餘,孟聚身邊卻是一個女人都沒有。

    默然片刻,她微微欠身:「鎮督,倘若沒別的事,夜已很深,小女子先告辭了。」

    孟聚佇立在窗前,如水般洗練的月光灑在他身上。聽到柳空琴的告辭聲,他沒有回頭,只是輕輕點頭,身形依然佇立如松。

    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柳空琴心中歎息。迦南小姐,能有一個如此優秀的男子如此刻骨銘心地愛戀著你,那該是身為女子的最大幸福了吧?可惜的是,您對他一無所知。

    不知不覺地,柳空琴竟隱隱艷羨起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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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九日,天氣陰沉,小雪連綿不絕。

    早上,孟聚出門時,廉清處督察歐陽輝、搜捕處督察寧南、軍情處督察許龍等眾位中層軍官已在門口候著了。大家都穿著一身純黑的制服,神情很嚴肅。

    這種場合和氣氛,也不方便寒暄,孟聚沖眾人點點頭便算是打招呼了。他望向歐陽輝,後者會意地站前一步,低聲報告:「鎮督,我們已經通知蘇鎮督了。她已在住處恭候,請允許卑職為您帶路。」

    省陵署的院子很大,從孟聚的住處到招待貴賓的小樓足足走了一刻鐘。天上下著密密麻麻的小雪,寒風割臉,一路上,軍官們都保持著沉默,沒人說話。

    事先已經通知孟聚要過來了,蘇芮同知鎮督早早就迎出門來。

    孟聚遠遠就望到她。蘇芮同樣穿著一身黑色的陵衛制服,窈窕的身影在風雪中搖曳著,如柳枝在風中搖蕩一般。

    孟聚加緊步伐,迎了上前去,隔著蘇芮幾步站住,看著眼前的風韻女子,從前的老上司,他感慨萬千,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蘇長官,我回來得遲了,讓您久等了。」

    蘇芮笑笑,笑容很枯澀:「孟鎮督,外面風大,請進去說話吧。」

    按照東陵衛的規矩,二人都是同品階的同知鎮督,所以進門時,二人都客氣地謙讓了一番,最後還是孟聚贏了,作為客人的蘇芮先進去。

    在會客室,蘇芮和一眾陵衛軍官分主客坐定,孟聚把署裡的高級軍官給蘇芮做了介紹,以示鄭重。然後,他這才說:「蘇長官,我昨天才從武川趕回來的,昨晚才知道您過來了。因為時間晚了,不好叨擾,今天一大早就過來了。

    因為打仗的事,我一直在外頭,家裡的事也不怎麼清楚。若早知道您過來了,我一定提前趕回來了,讓您等了這麼久,實在是心裡不安。」

    蘇芮擺擺手,言談間豪氣飛揚:「孟鎮督不必客氣。軍務要緊,大家都能理解的。在這裡先恭喜了,我已經聽說了,鎮督您在延桑大捷,挫敗了六鎮大都督拓跋雄。以東平一省之力對抗六鎮兵馬,能做到這種程度,這實在很不容易。孟鎮督在北疆大展雄風,同為東陵一脈,我們亦為孟鎮督你感到驕傲。」

    「僥倖罷了,不敢當長官謬讚。」

    兩人寒暄了幾句,孟聚的神色漸漸轉為凝重:「蘇長官,我聽署裡的人說,白總鎮他老人家已經出事了?」

    蘇芮默默點頭,她站起身,向著南方深深鞠躬,神色肅穆。

    眾位軍官紛紛跟著起身,同樣神情嚴峻。

    「孟鎮督,這是個大噩耗。就在上個月,總鎮大人力拒叛軍,力戰不屈,壯烈成仁,已隨先帝而去了。」

    孟聚闔上了眼睛。他默不做聲地脫下了頭上的帽子,學著蘇芮的樣子,面對南方深深鞠躬,軍官們紛紛跟著脫帽,鞠躬。

    默哀行禮完成後,孟聚轉向蘇芮:「長官,我聽說,白總鎮是服毒而盡的。他為甚麼要尋了絕路?是否慕容家對他欺凌太甚了?」

    「欺凌什麼,這倒說不上。我軍戰敗以後,自白總鎮以下,我們都被慕容家俘虜了。開始,他們把我們關押在金吾衛的牢房裡,後來又把我們轉移到外面的一個大院子裡,除了不能外出以外,衣食住宿倒都還湊合,也沒用刑——當然,後來我們也知道,這是因為孟鎮督與慕容家交涉之功,說起來,孟鎮督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來著。」

    孟聚謙虛道:「蘇長官說這些就太過了。聞知白總鎮與諸位同僚在洛京遭難,我也是心如刀割,日夜不安,只是北疆離洛京太遠,北疆陵署實在是鞭長莫及。好在以前我與慕容家的頭面人物還有點交情,拼著兩分薄面來求他們,盼著能緩解一二。只是沒想到……唉,還是救不了總鎮大人,總歸是我們做屬下的無能啊。」

    「孟鎮督不必自責。人力有時而窮,你已盡力了,就不必再愧疚了。」

    「蘇長官,白總鎮臨去的時候,可有我們的人陪在他身邊嗎?總鎮大人可留下什麼話語,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蘇芮凝視孟聚片刻,心中暗暗讚許。一年多未見,孟聚的品性純良依然一如昨日。

    在聞知白無沙噩耗時,她能看得出來,孟聚眼中的沉痛是十分真切的,而且,現在他又主動問起白無沙的遺願,分明是想為老上司了結心願了。

    還是白總鎮有識人之明啊,他臨終前做出的決定,果然沒看錯人。

    蘇芮平靜地說:「白總鎮臨去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只有我。那時,白總鎮已經服下毒藥了,但神智卻還是清醒的,他跟我說了一些話,讓我轉告孟鎮督您。」

    孟聚挺直了腰桿,他肅容道:「大人臨終前有何吩咐?蘇長官請說便是,孟某定然竭力而為,哪怕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要為為他完成心願!」

    「白總鎮的最後一道命令,是命令孟鎮督您接任東陵衛總鎮一職,統掌整個大魏朝的東陵衛官兵,輔助、護衛祁王殿下繼承大位。」

    舉座震驚。足足過了半分鐘,孟聚張大的嘴巴才闔了回來,他結結巴巴地說:「蘇長官,你、你莫要開我玩笑。這樣的話,傳出去會死人的。」

    蘇芮微微欠身,她從制服的衣襟裡掏出了一封信,雙手遞過給孟聚:「孟鎮督,這是白總鎮的親筆手書,請您親自過目。」

    盯著蘇芮手上的那封信,孟聚的眼神像盯著一團火。他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信件,拆開,慢慢地看著。第一眼,白無沙那清秀俊逸的字跡便躍入他的眼簾。

    信函很長,足有十幾頁,孟聚緊蹙眉頭,看得很慢。在孟聚閱讀信函的時候,蘇芮也好,孟聚手下的督察們也好,誰都沒有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孟聚身上,房間裡靜悄悄的,能聽到人們低沉的呼吸聲和窗外雪花落在樹叢上的聲音沙沙聲。

    過了足足一刻鐘,孟聚才把白無沙的遺囑看完,他蹙著眉,神情中帶著幾分傷感,又有幾分彷徨,卻是久久沒有說話。

    看孟聚讀完信的表情,大家就知道,蘇芮的話,多半不假,白無沙該是在遺囑中確定孟聚為繼承人了。眾人緊盯著他,想從表情中猜出孟聚的真實想法。

    現在,就看孟聚自己願不願意接受這個任命了。

    孟聚什麼也沒有說,他默默地把信折好,收回懷中,動作很慢,帶有種有條不紊的沉穩感覺。

    「蘇長官,白總鎮臨終前提到了祁王,祁王殿下如今在哪裡呢?」

    「抱歉,在下不知。事變那天,祁王是和我們在一起,但叛軍後來追擊甚緊,為了祁王的安全,白總鎮命令兼知署的蒙鎮督率領一隊親兵護衛著祁王和家人先行離去,我們陵衛的主力則留下吸引並拖住叛軍。後來,我軍戰敗,我們和白總鎮一同落入叛軍手中。

    總鎮大人去世之後,叛軍才將我釋放了,出來後,我就直奔北疆而來了,一路上並未聽到祁王的下落音訊。」

    孟聚頜首道:「蘇鎮督長途跋涉,千里送信,實在辛苦了,孟某感激不盡。」

    「這倒是小事,關鍵的是——孟鎮督,白總鎮的信函,您已看過了。他的遺命,您可打算接受嗎?」

    這也是所有人關心的問題,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孟聚,卻見他神色不變,淡淡道:「以蘇長官您的見解,我該不該接受呢?」

    蘇芮一愣,她苦笑道:「孟鎮督,您可把我問倒了。這問題,可是不好回答啊!接下這個擔子,確實是壓力很大,困難重重……但從另一個方面說,我東陵衛號稱披甲三十萬,分佈陵署遍佈大魏各地,耳目遍佈天下。雖然叛軍佔據了中樞,但在各地,我們陵衛依然有著不弱的實力。倘若孟鎮督您能登高一呼,把分散各地的陵衛勢力整合起來,亦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啊!」

    「蘇長官您說得很有道理。只是孟某無德無才,東陵衛總鎮的這個重擔,我是不配擔當的,只是這又是白總鎮老人家的最後心願……蘇長官,這件事,確實讓我為難啊。」

    蘇芮的態度十分懇切:「孟鎮督,洛京大亂,各地的數十萬陵衛弟兄正如失巢之鳥,彷徨無主。請孟鎮督看在白總鎮的份上,站出來給大家指條明路吧!」

    孟聚連連唉聲歎氣,卻是不肯明確給個答覆。

    這時,廉清處督察歐陽輝適時地出來打圓場:「蘇鎮督,滋事重大,孟鎮督也是需要時間考慮的。對了,蘇鎮督,白總鎮的後事,那是怎麼處理的?」

    被歐陽輝岔開了話題,蘇芮深深望了孟聚一眼,才說:「這個月底,慕容家會給總鎮大人發喪。我聽說,慕容家給總鎮大人身後儀式的待遇很高,是按一品大員的規格治喪的,極盡哀榮,喪貼會發向全國,各地陵署和督撫都會收到。白總鎮的門生故舊遍佈天下,估計不少人會過去弔唁的。孟鎮督,你到時也應該會收到一份喪貼吧。」

    孟聚撇撇嘴,心想把人逼死了再玩這手,這不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嗎?

    但看眾人,卻都像很欣慰的樣子。歐陽輝歎道:「白總鎮勤勞王事,力戰不屈,忠義死節,當得起這個哀榮。」

    「說得正是。看來,慕容家也是被白總鎮的忠魂所懾服,即使身為敵人亦不敢對白總鎮有失敬意啊!忠貞之士,理所應當得到尊重。」

    聽著部下們吱吱喳喳地議論,孟聚心中冷笑。慕容破如果是講忠義的人,慕容家就不會起來造反了。現在,慕容家給白無沙的治喪規格這麼高,多半是要給自己和葉家面子,讓大家心裡舒服些。要知道,白無沙死了,慕容家就大大地得罪了葉家,他們當然得想辦法修復關係。現在北疆兵逼近,慕容家可是急著到處拉攏盟友的。

    中午時,孟聚和一眾部下結束了拜訪,從蘇芮的住處出來。

    看著時間還早,歐陽輝向孟聚提議道:「鎮督,慕容家的使者,那位衛管領也在貴賓樓住著,就在附近。他求見您已經有好幾天了,您要不要順路也去看看他?」

    孟聚面無表情:「改天吧!」

    看到孟聚的神色,歐陽輝立即醒悟,知道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鎮督剛剛聽聞白無沙的噩耗,心情還沉浸在悲慟中,這時候哪有心情理會慕容家的人?

    「是,卑職愚昧,這時候確實是不合適……」

    孟聚打斷他:「歐陽,我心情不好,要回家休息一下。你代我招待好蘇鎮督和衛管領吧。」

    「是是,鎮督,請您千萬節哀,白總鎮去了,弟兄們都要倚靠鎮督您了。」

    風雪中,孟聚走在回家的道上。他想做出若無其事的鎮定樣子,但腳下卻是不由自主地急速起來。在他懷中,白無沙的信像是火焰一般灼燒著他的胸膛,他急不可耐地要回到家中,把信再看一遍,以確認這是真的。

    在遺囑裡,白無沙交託給孟聚的,除了東陵衛總鎮的頭銜外,還有這個傳承兩百多年龐大情報機構的所有積累:

    東陵衛遍佈大魏朝各處的龐大情報網;

    東陵衛安插在南唐內部的間諜網名單和聯絡方式;

    東陵衛在京畿和地方各省的十六個秘密金庫;

    東陵衛的秘密檔案存放地;

    東陵衛麾下秘密刺客的聯絡方式;

    東陵衛投資的、遍佈北魏和南唐各種產業的名冊;

    東陵衛麾下的各地幫會勢力;

    看著信上的那一行行字,孟聚感覺自己快要眩暈過去了,這可是一個無價的寶藏啊!最令孟聚震驚的,是白無沙信中的最後一段話:「皇家聯合工場,東陵衛秘密分廠,專門研製、生產各式斗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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