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百四十二 松屋 文 / 老豬
一百四十二松屋
太昌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間,小雪。
順著皚皚白雪的山間小道,馬車駛過了一片茂密的松木林,在起伏連綿的邙山山麓邊上,馬車停了下來。
在孟聚面前,出現了一棟半隱藏在綠蔭和白雪中的小木屋。
「孟督察,請下車吧,總鎮大人已在裡邊等著我們了。」
「南木大人,難道白總鎮住在這裡邊?」
南木鶴點頭:「正是。孟督察吃驚了吧?」
孟聚確實很意外。在他想像中,某個堅固而陰暗的密室、森嚴而嚴酷的武裝警衛,陰濕的密道和凶險的機關——那樣的住處才適合白無沙的身份。
但眼前的小屋,簡陋得猶如獵人樵夫的山間小屋,外牆的木頭上還有些青綠的枝條沒除掉。遠離喧囂、僻靜無人的松樹林,被白雪覆蓋的皚皚山麓,凜冽的山風吹過,松濤如大海一般洶湧著,空氣中充滿了山林特有的清新氣息——這樣的住處,更適合避世隱居的隱士而不是權傾天下的東陵衛總鎮。
孟聚四處張望,空曠無人。他不由問:「白總鎮住這種地方……是不是偏了點?我連一個警衛都沒看到!」
「白總鎮喜歡安靜,他討厭人多嘈雜。」
「但這樣,在安全上是不是太大意了?萬一有刺客進來……」
「萬一有刺客進來——他怎麼知道白總鎮的住處呢?」
望了一眼孟聚,南木鶴笑著說:「孟督察,你該感到榮幸,總鎮大人很少在這裡召見部下的。有資格到這間松屋的,都是我們東陵衛裡面排得上字號的大人物啊!」
孟聚也是淡淡一笑,心想我都快要走人了,白無沙在哪召見客人關我屁事?
南木鶴敲響了小屋的門,等了一下,他推門進去,孟聚跟在他身後也進去了,進屋就感到一陣熱浪迎面撲來。
小木屋在外邊看來甚是粗糙,但裡面看著卻很舒適。牆角燒著壁爐,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牆上掛著幾把樣式質樸的刀劍,文案上擺著一堆公文,整個房間洋溢著一股暖烘烘的氣氛,在這寒冷的冬日裡,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東陵衛總鎮白無沙盤膝坐在文案後批閱著公文,聽到有人進來,他抬頭望過來,一雙眼睛灼灼發亮,嘴角含笑。
南木鶴恭敬地說:「總鎮,孟督察過來了。」
孟聚單膝跪倒行參見大禮:「卑職東平行省靖安署副總管孟聚參見總鎮大人!」
「孟督察,起來,起來吧!」
雖然在外邊人傳說中,白無沙是個三頭六臂的凶煞,但在孟聚面前,這位東陵衛總鎮卻顯得十分親切。他起身走過來扶起了孟聚,微笑著說:「天下陵衛是一家,孟督察,你們在邊塞為國戍邊辛苦了,回洛京到了總署,那就是回家了,無需多禮。」
「天下有把自己人關進黑牢的家嗎?」
孟聚心裡嘀咕著,卻是不敢表露,口中連連謙遜。
按規矩來說,在總鎮面前,一個六品小督察室根本沒有座位的。但白無沙很客氣,說邊塞的弟兄們回了家,就不用講那麼多規矩了。大家不談上下尊卑,只論賓主就好,硬是讓孟聚坐好了。
白無沙穿著一身青衣便袍,風神俊逸。他坐在文案後望著孟聚,眼神很溫和:「孟督察回來洛京,我們總署不但沒能熱情接待,反而犯了一個大錯,讓你受了委屈。這件事,雖然說是情報有誤,但我這個總鎮判斷失誤也有很大的責任。
孟督察,你也是刑案官出身,也知道辦案時弄錯對象,這種錯誤是常有的。大家都是同行,應該都能理解,希望你不要太介意了。」
孟聚微微低頭:「卑職不敢。總鎮大人明察秋毫,查明真相還卑職清白,卑職已是十分感激,並無怨言。」
白無沙和南木鶴對視一眼,兩人都聽出了,孟聚這番話中其實還是大有怨氣的,他苦笑著搖頭,突然話鋒一轉,問:「葉鎮督逝世以後,東平那邊的局勢如何?」
孟聚想了一下,謹慎地答道:「卑職在靖安署任職,不是很瞭解全局。但覺得,我們東陵衛在東平行省那邊的局勢,不是很好。」
「如何不好?」
「邊軍的勢力太強,已是一手遮天。尤其是葉鎮督遇害以後,陵衛系統沒能果斷採取報復行動,一直無所作為,這導致了省署甚至各地分署的人心渙散。連一省鎮督被害都能含糊了事,陵衛軍官和士兵們豈不心寒?再加上省署的鎮標和黑室兩支直屬武力部隊在靖安戰役中傷亡慘重,省陵署如今不得不全面收縮,已無法再對邊軍實行有效制衡。」
孟聚的話裡隱隱指責總署沒能為葉迦南的事出頭,南木鶴聽得蹙眉。他提醒道:「孟督察,葉鎮督的仇,已經是報了吧?雖然申屠絕逃走沒能抓到,但他的一批爪牙不是被清除了嗎?」
孟聚望了他一眼,淡淡說:「是被清除了沒錯,但那是葉家在為他們的女兒復仇,不是東陵衛為我們的鎮督復仇。」
南木鶴正要再說,但白無沙已勸住了他:「南木,你讓孟督察說完——孟督察,你繼續說。」
「是。卑職覺得,葉鎮督的遇害,這是我們東陵衛與拓跋雄交鋒的焦點。因為這件事,我們東陵衛佔了大義,道理人情全在我們這邊,不單東平省署,下轄的靖安等十幾個陵署都在觀望著這事的處理結果,甚至整個北疆的各個陵署、黑白兩道的各方勢力都在觀望此事。
我不知道總署有些什麼韜略和考慮,但在這件事上,總署倘若不能有所作為的話,那北疆東陵衛的威望將蕩然無存。今後在北疆,我們東陵衛也不要再想做什麼了,乾脆把各地陵署撤掉算了,省得白浪費錢財又惹人恥笑。」
去北疆擔任陵衛以後,孟聚就一直在受著邊軍的窩囊氣,一肚子氣已經憋了太久。現在,他反正是要走了,也沒必要再客氣,直接就把氣給發洩出來——總署不為我們底層陵衛撐腰出頭,那我們幹嘛要為總署賣命?
白無沙也沒生氣,他淡淡地微笑著:「孟督察,照你的意思,倘若我們東陵衛要在北疆重振聲威,該如何著手呢?」
「這個,該是各省鎮督該考慮的事,卑職只是一個小督察,好像還輪不到我來逾越吧?」
「無妨,大家姑且說說,就當是聊天吧。」
白無沙說隨便聊,孟聚也只管大膽直說:「第一步,必須立即重建省陵署的直屬部隊,包括鎮標和黑室兩大戰力。沒有武力,說什麼都是放屁!
在內地,我們東陵衛還可以依仗朝廷的權威,但在北疆那邊,單靠朝廷王法是嚇不住人的。邊疆軍民剽悍,手中沒刀,誰也不睬你;而且,拓跋六鎮擁兵自重,一手遮天,已有逐漸軍閥化的趨向,各鎮軍民只知道六鎮大將軍,不知有朝廷。以前葉鎮督在的時候,拓跋六鎮多少還有點顧忌,但如今葉鎮督已去,北疆各省鎮督中再無聲望與實力堪與其匹敵的人物。對朝廷的律令,他已再無顧忌了,能遏制他的,也唯有武力而已。」
「孟督察,你覺得,東平陵署的直屬武力該擴充到多少合適呢?」
「卑職覺得,起碼要兩個斗鎧旅以上,或者直接乾脆就一個斗鎧師五百具斗鎧!這樣的武力,才能穩住北疆的局勢,讓拓跋雄有所顧忌。」
白無沙和南木鶴對視一眼,都是搖頭苦笑。
南木鶴說:「孟督察,倘若我們給東平陵署五百具斗鎧,那你們的實力不是比東平當地的邊軍都要強了?那時到底是誰監督誰啊?而且開了這個口子,給了東平陵署五百具斗鎧,武川、赤城、懷朔等各鎮也要求給按同樣的標準給他們配備武力,總署就是賣褲子也沒辦法!」
孟聚神色不動:「南木大人,您是文官,考慮的是朝廷和各鎮的反應,但卑職是武夫,考慮的是打仗。卑職認為,總署給東平配五百具斗鎧,效果遠比把它們分散配給六鎮的好。分散了,每省陵署只能分到百來具斗鎧,除打山賊以外,他們什麼事也幹不了。
但倘若這五百具斗鎧組成一個師配給東平陵署,那效果就截然不同了!這支兵馬雖然受東平陵署指揮,但它的作用並不局限於東平一省。它可以成為東陵衛在北疆的機動部隊,擔當各省陵署的武力後盾,支援各省陵衛,足以威懾整個北疆的不軌之徒。
他日倘若北疆有事——白總鎮,南木大人,卑職說句狂妄的吧,倘若有日拓跋雄起兵清君側,各省陵署,誰堪與其一戰?既然如此,還不如把兵力集中在東平,到時還能奮力一搏,即使不敵,起碼也能堅守東平,拖住叛軍的主力,讓朝廷有時間從容調集兵馬北上增援平叛。」
白無沙和南木鶴都是悚然動容。孟聚說要集中兵力,這倒也是兵家常理,不算什麼。但這個小督察膽量大、眼界廣,以一個地方陵署副總管的身份,竟對北疆六鎮的大勢有著清晰的認識,而且言之有理,這不能不令白無沙吃驚。
要知道,能對局勢看得如此透徹和這麼有條有理地分析,即使是中樞的很多鎮督也未必能辦得到——不但英勇善戰,而且頭腦清晰,明斷形勢,這實在是千金難求的將才!
白無沙凝視著孟聚:「孟督察你的意思,拓跋雄將來會叛變?」
「拓跋六鎮是朝廷超品大員,他的忠逆與否,這不是卑職一個小小六品官有資格揣測的。但對我們陵衛來說,拓跋六鎮忠貞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倘若他是真的反了,我們東陵衛有沒有對付他的手段!」
白無沙輕拍一下桌子,讚道:「這句話說得好!拓跋雄反不反無所謂,關鍵是我們能不能制住他——孟聚,我打算任命你為東平同知鎮督,你意下如何?」
這個任命是早在孟聚意料之中的,他正要婉拒,南木鶴卻是搶先開口了:「孟聚,白總鎮真的是十分器重你。其實,按本意,他是想直接任你為東平鎮督的,只是你是華族平民出身,一下子就從督察跳到了鎮守督察,這也實在過於驚世駭眾了,只怕外邊的議論多了,反而對你不好,還是在同知鎮督的位置上過渡一下,更為穩妥。
雖然是同知鎮督,但東平沒有鎮督,你以副職身份統管東平陵衛,實權其實與鎮督並無兩樣——為了讓你能大展拳腳,白總鎮可是煞費苦心,你要好好體諒這一片心意啊。
大魏朝那麼多鎮督、同知鎮督中,像你這麼年輕還是華族的,那真是沒有過先例!將來,只要你好好幹,東平鎮督的位置遲早是你的,這樣的大好前程——」
這時,只聽「啪」一聲脆響,「唉呀」一聲慘叫,像被誰突然推了一把,南木鶴連人帶椅子向後翻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孟聚開始還以為南木鶴的椅子壞掉了,他站起身想扶起他,但白無沙的動作卻更快,他猛然飛身撲起,以罕見的迅猛一下子將孟聚撞倒在地。沒等孟聚反應,白無沙已拉著他滾回了文案後。他雙手一掀,不顧文案上厚重的公文,將厚厚的文案豎起擋在身前,動作兇猛又果斷,與他平素表現出的病懨懨神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要站起來!」
白無沙低聲叮囑著,他望向窗戶,眉頭緊鎖。
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孟聚的瞳孔卻是陡然緊縮:不知什麼時候起,窗格紙突然裂了一個洞,呼呼的冷風從洞裡灌了進來,發出了尖銳的呼嘯聲。
這時,孟聚才陡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在剛才,有人用弩弓行刺白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