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百二十五 世家 文 / 老豬
一百二十五世家
午後,長長的車隊行駛在靖安城那漫長的官道上,金色的落日餘暉給車隊塗上了一層金色。車隊前,一隊黑衣的騎兵緩緩策馬開路,他們打著東平都督府的旗幟,一路揚聲吆喝:
「元都督出巡,閒雜人等速速迴避!」
「閃開閃開,靠邊閃開,小心鞭子了!」
看到騎兵人馬雄壯,街道上的行人急忙往兩邊避開,空出了街中間的空地。矯健的黑衣騎兵們虎視鷹顧,警惕地注視著兩邊的人群,武裝騎兵在兩側護衛著的車隊一路蜿蜒而來。
端坐在豪華的馬車內,聽著前面傳來的開路吆喝聲,看著對面臉色蒼白的年輕軍官嘴邊的笑意,東平都督元義康有點心虛。他乾咳一聲:「孟督察,倒也不是我愛弄這個排場,不過最近靖安城是多事之秋,申屠絕那個瘋子還沒抓到,我想大家出入還是小心點好。」
孟聚收回了眺望窗外的目光,平靜地說:「都督所言很是。不過都督,葉鎮督的尊親怎會住您那邊?按道理,他該住省陵署那邊吧?」
元義康好脾氣地笑道:「呵呵,葉劍心行事一向都讓人猜不透的,我哪知道他的想法?在洛京時,大家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他說要在我這邊住,難道我還能拒絕不成?他愛怎樣就怎樣吧,都督府又不缺幾間房子。」
孟聚有點詫異,這位元都督交遊實在廣闊,拓跋雄是他表舅,葉劍心又是他朋友,他游刃有餘地遊走於水火不相容的葉家與拓跋雄之間,居然兩邊都拿他當朋友——元都督做事不行,做人還是蠻成功的。
「都督,鎮督不幸去世,老葉先生一定很悲痛吧?」
「唉,葉劍心的想法,沒人看得出來的。他這幾天天天纏著我喝茶下棋,我一堆公務在身,被他煩得不得了。至於他回家會不會偷偷哭鼻子,我就真不知道了,哈哈!對了,等下你見到他,你不要叫他老葉先生啊,你叫他葉公爺吧。
葉劍心這個人,最死板的,規矩也大。他最討厭別人不講禮貌,不要說你們年輕小伙子,連我們這些朋友有時候都看不慣他。不過鎮督剛去世,他心情不是很好,等下說不定會發落你一頓,你多少忍耐些吧,不要跟他頂嘴。」
孟聚點頭:「這個自然。葉公爺是鎮督的父親,我們做下屬又是晚輩的,怎可能去頂撞他呢?都督不必擔心,孟聚知道該怎麼做的。」
說話間,車聲轆轆,車隊已駛到位於靖安西大街的東平都督府了,兩列持刀的黑衣士兵侍立如林,一對雄壯威武的石獅子張牙舞爪,漆紅色的大門敞開,車隊滾滾駛入。
東平行省隸屬北疆邊塞,實行軍管。東平都督府兼管軍事與民政——雖然在孟聚看來,元義康其實什麼也管不了。
來到決策東平行省軍政事務的中樞,對孟聚來說還是第一次。東平都督府佔地極廣,佔了整整一條街。車隊從大門一路駛入,從車窗裡,孟聚看到了蔥蔥的樹林、整齊而密集的軍營、威武的官衙,還有士卒們操練的校場。
車隊一路過來,沿途遇到的官兵都停下了腳步,如釘子般站在道邊對著車隊肅立行禮。
車隊在都督府裡足足走了一刻鐘,才在一片幽靜的樓宇前停了下來,元義康領著孟聚下車,朝這片建築裡走去,穿過了一片樓台館榭,他領著孟聚到了一座獨立的樓宇前。
在這棟樓宇前,兩排持劍的武士們挺拔地站立著,隊列整齊。他們都穿著一身青衣,與穿著黑色軍服的邊軍士兵明顯地區別開來。
孟聚已經上過了兩次戰陣,在他看來,這些青衣衛士身形挺拔、精神飽滿、目光銳利,都是難得的精銳,比起陵署的執勤武士隊或者都督府的衛兵都要強上很多。
看到元義康帶著一個人過來,青衣衛士們沒有阻攔,而是對著他們齊齊鞠躬。沒有吆喝,沒有指揮,兩排人動作整齊得像同一個人,讓孟聚陡然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從一個簡單的動作裡,孟聚隱隱能感覺,一個已傳承了三百年的大門閥世家應具備的實力。
進得樓內,有個一身布衣的老人迎了出來,這老人年紀很大了,滿臉的皺紋,身形有些僂曲,他顫顫地對元義康行禮:「老奴參見義康少爺,給義康少爺您請安了。」
「唉,徐伯,你一大把年紀了,見我不用老那麼客氣啦。你們少爺在哪?他要見的孟聚孟督察,我可是幫他請來了。」
「是,大少爺在上面用膳,義康公子稍候。」老傭人轉過頭來,瞇著一雙渾濁的老眼打量著孟聚,緩緩點頭:「哦,這位就是孟聚孟公子了吧?見過孟公子,老奴給您請安了!」
老人巍巍顫顫地跪下來要行大禮,嚇得孟聚連忙將他攙扶起:「老伯不必多禮,折煞孟聚了!快快請起。」
看元義康的態度,他猜測這老人應是服侍葉劍心的資深家人了,說不定葉迦南都是他帶大的,自己怎能把他當一名普通傭人呢?
聽到葉劍心還在用膳,元義康顯得有些不高興:「老葉在吃東西?這樣啊,那我就先回去了——孟督察,等下你見完葉公爺之後告訴外邊的人一聲,我安排護衛送你回去。」
沒等孟聚答話,那個老傭人已出聲了:「義康少爺不必費心了,孟公子是我們請來的貴賓,等下自然有家裡人送孟公子回家,您放心就是了。」
「呵呵,有葉家的武士護送,那自然是萬無一失了。那就好吧,孟督察,我先回去了,你跟公爺好好談吧!」
孟聚微微躬身:「末將恭送都督。」
元義康擺擺手,很灑脫地出門上馬車走了。
「孟公子,請隨老奴這邊過來。」
那老家人彎著身子,很恭謹地側著半邊身子領孟聚進侯見室。
他巍巍顫顫地幫孟聚倒茶,告訴孟聚:「少爺正在用膳,有勞孟少爺稍候了——孟少爺肚子可餓了嗎?若想吃點什麼,請只管告訴老奴好了,老奴為您安排。」
「不必了,我吃過東西了,老伯不必費心了。」
孟聚其實還沒吃過東西,不過想到要見的人,他有點緊張,肚子一點都不覺得餓。那種三百年大門閥世家行事特有的氣派,給他帶來了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葉劍心,三百年大門閥世家的家主,號稱瞑覺第一世家的強大實力派系,在北魏朝廷中地位超然的強大實力派人物。即使與北魏東陵衛總鎮守白無沙、南唐天策北府的斷事官蕭何我這樣掌控實權的強大存在,他都能以平等的態度淡然待之。
他在北魏朝廷中不任職務,只是掛了一個編撰史書的太史虛銜,但他的態度卻能左右朝局的變化。在很多重大事項的決定,即使皇家也要傾聽他的聲音,再跋扈的權臣都不能無視他的存在。
易先生、申屠絕、易小刀、元義康、拓跋雄,孟聚認識的這些人,他們身份、地位、個性各有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在與他們的接觸中,孟聚都能感覺到他們對葉劍心的忌憚和尊敬——一個人,能做到無論敵我都尊敬,這是非常難得的。
孟聚的緊張,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葉劍心,是葉迦南的父親。
那位逝去的姑娘,在這個世上,自己與葉劍心,可能是最愛她的人了。憑著這個,孟聚從心底裡對尚未見面的葉家家主產生了一份莫名的親切感。
想到自己即將要面對這樣一位傳奇人物,他臉上微微發熱,心情激動。
徐伯上去通報了,留下兩位俏麗的青衣婢女在侯見室幫著孟聚斟茶倒水。
孟聚在侯見室裡安靜地等著,無聊看著屋裡的字畫和窗外的風景。他本來以為,葉劍心既然去探望過自己,聽到自己過來回訪,他應該會很高興地迎出來吧。
不料等了足足三柱香功夫,孟聚脖子都等得長了,還是沒見有人搭理自己。若不是看兩個婢女木頭般面無表情地侍立在門邊,他簡直懷疑葉家是不是把自己給忘了。
他忍不住問:「二位姑娘……」
兩個婢女同時深深屈膝道萬福:「不敢當。公子可是有什麼要吩咐奴婢的嗎?」
孟聚一窒,他客氣地說:「倒是沒什麼事。只是不知葉公爺為何還沒過來呢?」
兩個婢女對視一眼,一個婢女客氣地說:「公子可是餓了嗎?若是公子餓了,奴婢可以為公子準備膳食的。」
「膳食倒是不用了。只是時間不早了,我……呃,還是算了吧。」
婢女們善解人意,她脆聲道:「孟公子可是有點急事?奴婢去通報徐管家一聲吧。」
僂著著身子的徐伯很快回來了,他對著孟聚微微躬身:「孟公子,還得有勞您稍候了。少爺已經用完膳了,不過他還在更衣。」
「哦,更衣啊,不忙不忙!」
孟聚心想這應該用不了多少時間吧,不料那徐伯繼續說:「只要少爺把用膳、更衣、焚香熏身、修容、沐浴淨身、打譜、冥想這些功課都做完了,他就能出來見您了。
孟公子是我們家的貴賓,少爺知道您來了很高興。為了見您,他特意把很多功課的時間縮短了,只要一個半時辰就能出來了。」
孟聚:「……徐伯,能不能給我點吃的?」
坐在窗前,看著紅色的太陽一點點地落入西方地平線下,窗欄上的金色餘暉一點點地縮小、消逝,想著人生百年,也不過是能看著這樣的落日三萬六千次,遙想天地遼闊,世代無垠,自己卻如滄海一粟般渺小,孟聚心生莫名的傷懷。
太陽下山了,天色完全暗下來,婢女點燃了油燈。
吃過東西的孟聚有點睏倦,他倚躺在椅子上閉目休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將孟聚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俊挺的白衣男子從容地走進侯見室,管家徐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那男子對孟聚微微頜首,沉穩地說:「久候了,孟督察。我是葉劍心。」
聽到他說話,孟聚驚得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葉劍心十分英俊。他身形高挑而勻稱,劍眉斜飛入鬢,目光銳利,鼻樑筆挺,上唇的弧線輪廓分明,烏黑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紮了起來。
這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他臉部的線條凌厲得如刀削斧斫一般,連一分一毫的贅余都沒有。在他的眉目間,孟聚能窺到葉迦南相貌的一些特徵,只是葉劍心實在太年青,孟聚怎麼都不敢相信他會是葉迦南的父親,只會當他是葉迦南的哥哥。
葉家家主毫無表情地望著孟聚,目光堅硬而冷漠。看到他的眼神,孟聚立即知道了,當代葉家家主的個性非常剛強,如鋼鐵般不可動搖。
鎮定了心神,孟聚深深鞠躬:「孟聚拜見葉公爺。」
葉劍心也不還禮,他一拂袖子,逕直走到主位上坐下,沉聲說:「孟督察,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葉劍心拂袖、走動、坐下,短短幾步裡,孟聚看得屏住了呼吸:他的動作實在太完美了!
這一連串動作裡,對方竟連半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一舉手、一投足都彷彿拿著尺子量好的,那尺度,那節奏與韻律,簡直象藝人苦練半生的舞蹈一般完美無瑕,毫無破綻。
孟聚坐得端端正正,大氣不敢喘。
葉劍心淡淡道:「孟督察,不必拘束。你是我們葉家的恩人,倘若你在我這邊覺得不自在,那便是我葉劍心待客不周了。」
「不敢,葉公爺言重了。」
在見葉劍心之前,孟聚對雙方的會面有過很多預料,甚至想過同樣悲痛的二人會不會抱在一起痛哭懷念葉迦南——但看著面前冷靜得像冰一樣的葉家家主,孟聚立即知道,自己的所有設想都落空了。
孟聚有種感覺:眼前的葉劍心,一點不像個剛失去唯一親生骨肉的父親。
在他身上,無聲無息地散發著一種泊泊然的壓力,他的說話,他的神態,他的動作,甚至他的目光,都給了孟聚很大的壓力,讓他連呼吸都放緩了——即使當初對著魔族的軍陣衝擊時,孟聚都沒感覺到這樣大的壓力。
望著孟聚,葉劍心平靜地說:「小女來到東平後,一直承蒙孟督察關照。孟督察為了救回小女,出生入死,在數萬魔族亂軍中搶回了她,自己身負重傷。孟督察如此厚恩,我這個當父親的,卻一直沒能親口對孟督察道聲謝謝,實在很失禮。
孟督察,請接受我和葉家的謝意。」
他站起身,對孟聚彎腰深深一鞠。他白衣勝雪,長袖若雲,一連串動作流暢得如行雲流水,不帶半分火氣,悅目之極。
徐伯跟在葉劍心身後,也對著孟聚跪了下來重重磕了幾個響頭,他老淚縱橫:「孟督察,您救回了小姐,您是我們葉家的大恩人哪!若不是您,小姐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啊,我們葉家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啊!孟督察,您長命百歲,多福多壽啊!」
孟聚急忙跪倒還禮:「葉公爺、徐管家莫要如此!一直以來,都是葉鎮督照顧提攜於我,在下所盡的微薄之力,實不足報答葉鎮督厚恩之萬一。只可惜在下無能,功虧一簣,沒能將葉鎮督救回,本已羞愧無地了,怎還能愧領您的謝意?該是孟聚向您請罪才是,在下沒能保護好鎮督,縱死亦無顏再見鎮督於地下。」
孟聚說得激動,眼角微微泛紅。葉劍心看在眼裡,岩石般剛強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但那笑容卻是飛快地消失了。
「孟督察,我是大戰之後趕到靖安的,雖然多方打聽,但在事件的一些關鍵環節上卻還是有些模糊。聽說孟督察你是事件的重要參與者,在小女離世時,唯有你在身邊聽到了小女的遺言。關於此事的由來,你能否詳細告訴我呢?當然,我知道,有些事可能涉及了你們東陵衛的事務,但無論如何,還是請孟督察莫要對我隱瞞吧。」
想起事情的經過,孟聚心如刀割,痛苦在不斷地吞噬他的心,倘若有可能,他實在不願回憶那慘痛的一幕。但無論在情在理,葉鎮督父親的這個請求卻是不能拒絕的,他振作起精神,肅容道:「在下謹遵公爺吩咐,不會絲毫隱瞞。事情的發生,要從上個月說起……」
葉劍心打斷他:「事情的起因,我大概知道了,是由孟督察你在酒樓與申屠絕的衝突而起,這裡就不必浪費時間再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何申屠絕對小女如此痛恨?為了一場意外衝突,竟不惜兵變謀逆也要將她置於死地?這個,我很不理解,請孟督察幫我解惑。」
孟聚微微猶豫,他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在下懇請公爺屏退左右。」
葉劍心抬抬眉,神色間有些不滿。但他還是做了個手勢,徐伯和兩個婢女立即退下了。
孟聚這才肅容:「申屠絕在獄中時,他暴出一樁驚天機密,並寫下了供詞。在下猜測,正是為此,申屠絕狠下決心,不惜鋌而走險,企圖殺人滅口。」
「什麼機密?」
「申屠絕指證,拓跋六鎮企圖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