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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一百八十六章 愛你愛到殺死你 文 / 水葉子

    秋末冬初,正是白天漸短暗夜漸長時候。等唐松隨小太監來到武則天所在的地方時,天色已是夕陽西下的向晚時分。

    武則天依舊住在瑤光殿,但這一回卻不是在殿內見他。

    瑤光殿外,凝碧池畔,數不清有幾百盞宮燈早已掛上了柳樹枝頭,宮燈的光芒與落日的餘暉交融一處,而後柔柔的灑照在柳樹飄飛的枝條與平靜如緞的湖面上,映出一縷縷粼粼的波光,斯時斯景,真是美到了極處。

    武則天就在凝碧池畔風景最美的那處地方,手持醇酒斜依在一具錦榻上,此刻的她在柔光的輝照下真有說不出的安閒適意。

    一邊小口的呷著酒,武則天一邊饒有興味的看著前方。

    距離她錦榻不遠處赫然立著一隻振翅欲飛的木鶴,依唐松的目測,這只木鶴竟有他兩人之高,比之後世裡的一層樓房還要高些,前後長約七八米。整只木鶴從雕工到粘附全身的羽毛,再到嘴眼的畫繪都明顯是出於頂尖工匠之手,實已到了形神兼備,栩栩如生的地步。乍一眼看去,這只形做振翅欲飛狀的木鶴似乎就要騰空而起,直貫碧霄。

    最神奇處還在於木鶴腹中分明有人在操弄著整只木鶴不斷活動,或直行,或回身,而那長長的鶴首居然也是活動的,隨著一邊坐部伎樂工奏出的音樂婉轉的做出種種姿態,這種動感再加上那一身在微微湖風中不住飛動的羽毛,眼前這只本就逼真到極點的木鶴已然真的活了過來。美輪美奐到令人歎服的地步。

    就在木鶴背上,此時正站有一個舞者,這舞者也不懼寒冷,在這樣的天氣裡居然只穿著一身輕紗製成的舞服在鶴背的雙翅之間俯轉騰躍。做出種種曼妙的舞姿。

    舞者身形勁健頎長,本就適合為舞,加之其舞技甚精,更有精美的舞服在湖風輕拂之下飄飛婉轉,這一切都使得舞者的表現幾達完美之境,傾心一舞在木鶴上的他洒然飄逸,望之恍若駕鶴高翔於碧霄之上白雲之間的九天飛仙。

    這環境,這木鶴。還有這舞者,即便唐松在認出舞者就是張昌宗之後,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一舞實在太完美,完美到讓人一睹之下就為之目眩神迷。

    名下無虛啊。張昌宗能坐上第一男寵之位,除了得益於他那面如蓮花般的美色之外,其舞藝之精亦是讓人不得不讚賞。

    眼見木鶴上張昌宗的演舞正至**,唐松遂也就拉住了那小太監沒有去打擾武則天,而是站在一側觀賞著這難得一見的勝境。

    對於唐松而言。張昌宗人怎麼樣,對他做了什麼是一回事,其舞藝絕妙又是另一回事。儘管心中對張昌宗放他暗箭惱恨不已,卻並不妨礙唐松全心全意的去欣賞這一曲舞者、服飾、道具與環境都配合的妙至毫巔的完美之舞。也不妨礙他在這一刻發自內心的去欣賞張昌宗——一個面如蓮花。舞姿之美亦如風中搖蓮的絕世花美男。

    大半盞茶功夫後,宮中教坊坐部伎們的音樂漸慢漸收。這一曲流雲飛仙之舞也終於結束。有宮人拿來早就準備好的梯子迎著木鶴上的張昌宗下來。待其下到一半時,放了酒樽的武則天竟離了錦榻親自走到木鶴旁邊伸手過去搭他下來。

    待張昌宗落地之後。武則天又急命人取來衣物親自為其披上,帶著無限愛憐的拍了拍這位小男寵的手,而後又像忍不住似的摸了摸他的臉。

    目睹此狀,唐松只能在心底發出一聲黯然的歎息,若武則天不是這麼寵愛張昌宗該有多好!又或者受盡武則天寵愛的張昌宗能與他井水不犯河水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處心積慮的想要做掉此人,亦就能為神都宮城留下這個猶如舞蹈精靈般的蓮花美男。

    唐松是真的發自內心欣賞過他的!但眼下,這種欣賞卻成了自己最大的危險,因為越欣賞就意味著他越出色,武則天對他的寵愛也就會越來越深,而他吹枕頭風的危害也就越來越大……而這又迫使唐松不得不將他視為生死仇敵。

    因為欣賞,所以……我要殺死你!

    越是欣賞,殺意就越濃,荒誕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直到張昌宗完全穿好衣服,唐松才推了推為他引路的小太監,而後隨在他身後去給武則天見禮。

    「朕適才觀你來的有一會兒了,倒也識趣沒來攪了六郎的鶴舞,且說說,六郎這一舞如何?」武則天的神情間看不出對唐松的喜惡。

    唐松行禮完畢後站直身子,向著張昌宗微笑頷首作為見禮後十分誠摯的說道:「張侍御此舞飄逸似流雲,清靈如飛仙。真是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臣下在一邊看的是如癡如醉,歎為觀止。說來真要感謝陛下見召,使臣下能有此機緣大飽眼福」

    站在武則天身邊的張昌宗聽到唐松這一番言論,再看到他那若要假裝根本假裝不出的真摯,眼中倏然有一絲愧色浮現,不過轉眼便已消逝無蹤了。

    聽完這番回答,武則天也扭過頭來看了唐松一眼,「婉兒此刻雖不在這裡,但她常在朕耳邊讚你才思敏捷。有了妙舞安能無新詞?正好教坊司演奏技藝最優的坐部伎與內廷供奉蘭三娘俱在此間,你又是以詞名世的,且填一新詞為朕助興」

    這……這是哪兒跟哪兒啊!話說自去年與四世家八老爭鋒之後,唐松就再沒幹過這般弄詩弄詞之事,隔了這麼久此時乍一聽到武則天這要求,還真有些惶然無措的感覺。

    催的這麼緊,一時之間卻讓他到哪兒去尋一首合適的絕妙好詞?只不過在水晶的問題沒有答案之前,也沒辦法拒絕。

    口中答應著的同時。唐松已在四下裡探看,希望能從週遭的景物中有所觸發,但看來看去也沒什麼感覺,最終眼神落在了張昌宗身上。

    此時太陽已落西山。光線逐漸變暗,高處柳枝上宮燈的光芒灑照下來時也已變得朦朧,容貌本就逆天的張昌宗在這份朦朧的柔光裡愈發漂亮到讓人雌雄難辨的地步,其時又恰有湖風吹拂起他那長可及地,外衫籠蓋不住的舞裙衣袂,飄飄舉舉之間,竟有令人沉醉的絕世姿容。

    這張絕美的臉,還有那猶自在湖風中飄飄的舞裙。都使唐松的腦海中驀然閃現出一個人來,一個與神都洛陽遠隔著萬水千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人!

    這一閃念之後,便有無數記憶的畫面似潮水般湧來。即便柳眉西行都已經一年多了,卻依舊如此清晰。清晰到彷彿觸手可及,清晰到彷彿閉上眼睛就能走進那些熟悉的畫面裡,清晰到那張芙蓉玉面就在眼前柳眉彎彎的笑著。

    分別以來不曾經常提及,是因為……時刻就在心裡!

    心與心之間分明天涯咫尺。但現實中的萬水千山卻是咫尺天涯。

    這一刻,走神了的唐松真的後悔了,悔的心疼,當初為何要放她遠去?為何要讓她獨自承受雪域高原上的淒風苦雨?

    「唐松」武則天的一聲低喚驚醒了走神的唐松。接過宮人遞來的筆墨,一些自然而然湧上心頭的句子便那麼自然而然的又流淌出來。

    一氣呵成的寫完之後。唐松仍不免有些黯然神傷,剎那間他竟然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丟開眼前的一切,跨馬長驅,踏遍天涯去尋她,去找她,而後就在那雪域高原上縱情長歌,在那野花仿似開到天邊的茵茵碧草上,在如此清澈的藍天白雲下看她盡情的跳一曲承諾已久,用生命綻放出的激情之舞……

    素來自忖理性的唐松在一個極不合適的時間,一個極不合適的場合陷入了純粹為感性所籠罩的迷亂之中,直到坐部伎樂工的聲聲琵琶響起時方才被再次喚醒。

    應和著琵琶聲的是內廷供奉蘭三娘如行雲般的曼妙歌聲:

    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今日美人離我去,芙蓉玉面天之涯。

    天涯漫漫嫦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

    心斷絕,幾萬里?

    夢中醉倒巫山雲,覺來淚如瀾滄水。瀾滄江岸碧草深,美人不見愁人心。

    含愁更見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這一首不是什麼詞,而是擬漢樂府的《有所思》,《有所思》原是寫男女情事的樂府古題。但自漢至唐,它已與另一樂府古題《行路難》一樣,大大的拓展了題材表現的範圍。

    《行路難》原本是寫道路艱難與離別悲傷之意的,但自六朝鮑照之後,尤其是到盛唐李白時,他已演化為借自然界的山川險阻來寫人生道路上追求理想的艱難曲折。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聽聽這樣的句子,在這裡,詩人真正想說的難倒真是黃河難渡,太行難登?

    同樣的,自先秦屈子在《離騷》中首創以君子美人比喻君臣關係的傳統以來,《有所思》在時間的長河中也漸漸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唐時許多政治失意的詩人已習慣於用《有所思》中表面上的男女分離來暗喻君臣的疏遠,以對愛情深沉纏綿的傾訴來暗喻臣子雖遭疏遠,但對君王卻堅貞到亙古不變的忠誠。

    武則天自幼便愛好文學,其創作的詩歌《如意娘》更是歷經千年而流傳後世的名篇佳作,上面說到的那些她又如何不知?更何況如今的唐松本就是「文」名遍天下。

    在武則天看來,這樣的場合裡,唐松實在是寫不出單純的情詩的,更何況歷來宮中便有凡奉詔為詩者不得為悲音的不成文規矩,於是乎,這首《有所思》就自然而然到順理成章的被武則天解讀成了另一層意思。

    唐松原是要借這一首《有所思》來抒寫對柳眉的思念,乃是再正宗不過的樂府古意,但聽在武則天耳中卻成了傷心人別有懷抱,唐松借此抒發棄臣之思,並一表赤誠忠心。

    「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心斷絕,幾萬里?夢中醉倒巫山雲,覺來淚如瀾滄水……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絕妙琵琶伴奏中蘭三娘用冠絕天下的歌喉唱出如此纏綿癡絕的句子,武則天又怎麼毫無感觸?

    一時間,唐松歷次面聖的情景隨著深情的歌聲一點點浮上武則天的心頭……最終化為投向唐松時的那一道柔和的眼神。

    詞盡,曲盡了許久之後,武則天極其罕見的發出了一聲幽幽的歎息,向唐松招了招手柔聲道:「你隨朕來」

    張昌宗正要跟隨,卻被武則天擺手給阻止了。

    唐松靜靜的跟在武則天身後走到了一株週遭三五十步內都沒有宮人的垂柳下。

    武則天細細將唐松打量了一回後才和聲說道:「這些日子朕確是刻意冷落你了,不成想以你堅韌的性子居然會自苦如此」

    唐松對武則天的心境變化毫無所知,是以此刻就無言以對,既然無言以對,索性就閉口不言。

    他越是不說話,倒越顯得委屈了。武則天見狀笑了笑,笑容裡有著幾分明顯的寵愛之意,「冷落你是因為朕對你失望,朕親自定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到尚省任職,這樣的事何曾有過?朕如此破例,對你的期許之深還用多言乎?但沒想到朕如此以腹心視汝,你卻背著朕勾連李黨重臣張柬之」

    「朕這武周江山地廣萬里,子民千萬,朕的御座下各等官吏何止數十萬,但能被朕視為腹心,有資格被朕視為腹心的又有幾人?滿朝官員願嗣武也罷,願嗣李也罷,盡可隨得他們。但朕的腹心不行,你唐松不行!甚麼武黨,李黨,你只能跟朕一條心,否則就是辜負了朕,是對朕的背叛!三十多年了,凡背叛過朕的可還有一個活著?」

    以武則天的城府和她行事的風格,類似這樣坦白的與臣子推心置腹的經歷可謂是鳳毛麟角,唐松雖然也吃驚於這一刻的她怎麼會如此感性,但口中卻不能不為自己申辯,「水晶雖然跟在臣下身邊,但臣下確是不曾投靠李黨,更不曾背叛陛下」

    「若沒有你交給陸卿家的那份名錄,若沒有適才這一首《有所思》,朕怎能知道你的忠誠?這忠心二字不是用來說的,是用來做的」武則天看著唐松臉上不服氣的神情再次笑了,言語倒愈發和煦,「不過朕現在是知道了。張家丫頭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這也是為她好,要不然以後還怎麼許配人家?做完這些,這次的事情就算過去了」

    一定要讓水晶走嗎?心中發苦的唐松還想說什麼時,武則天先已沉沉的「嗯」了一聲,「難倒你想讓朕來替你料理那丫頭?」

    「不敢煩勞陛下,臣下還是自己來!」

    武則天點點頭,「做完此事你就在尚省安心歷練,那裡被稱為小朝廷,歷來是出宰輔的地方,你好生多用些心。三十年後未必不能到陸愛卿如今的地位」

    「臣謝恩」

    說完這番話,武則天伸手過來拍了拍唐松的肩膀,而後便向來處走去,恰在這時忙完手頭事務的上官婉兒亦走了過來。武則天遂向她笑著說道:「稍後你取一面宮中通行腰牌給了唐松,他若要見朕時,還如以前那般及時通稟」

    上官婉兒瞟了唐松一眼後躬身應是,不過武則天的話卻還沒說完,「此外,婉兒你近日在武氏諸王中多留心些,看看有那家宗室嫡女的容貌品性堪為唐松之良配,若是選的好了,朕來賜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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