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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百三十七章 江南好,揚州遇怪人 文 / 水葉子

    一百三十七章江南好,揚州遇怪人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有唐三百年間,揚州實在是一個不得不說的城市,如果說長安佔盡了盛唐的大氣恢弘,那麼揚州則是盛唐風流的最好註腳。揚州處於淮河下游,經此東行不遠就是出海口,一邊連著大海,一邊連著南北溝通的大運河,作為隋唐之際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業城市,揚一益二,千族匯聚、萬舶雲集這些考語實已道盡了揚州的繁華。

    聖神皇帝登基第三年的深冬年末時節,唐鬆手挽健馬走進了淮南道第一重鎮的揚州城。

    此時之揚州分為「子城」與「羅城」兩個部分,一行四人在羅城通潤坊找了一家客舍安頓下來,梳洗罷熱熱的吃了一頓酒後。唐松眼見天時尚早,便與福祥同雇了一輛馬車向城中蜀岡上的子城而去。

    子城是沿用前隋江都宮城,乃揚州城內各衙門聚集之地。除州衙之外,尚有揚州大都督府、揚州市舶司等衙門也都匯聚於此。

    唐時海運貿易發達,絲綢之路除陸路的一條外尚有海上一條,這海上絲綢之路的***便是揚州與廣州。武周上承唐制,也在揚州與廣州設有市舶司,負責進出商船的管理與徵稅等事宜。

    只不過這兩處市舶司收入所得俱入內宮,其人事調派任命的管理權也掌握在內宮手中,福祥此來子城便是要往市舶司衙門,而唐松則是要找一位揚州大都督府中的屬官。

    馬車駛入子城,唐松堅拒了福祥的推讓,下車後在紛紛不息的雪花中探尋到了陸宅門前。

    這處宅子不大,門房中也只有一個老僕,聞唐松是替老大人傳書而來,忙開了小門將其迎入。

    門房內,老僕邊給唐松遞著手巾把子,邊提及本府老爺仍在大都督府忙於公事。

    聽老僕此言,唐松不免心下感慨。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當初還真是沒看錯人,這位陸象先恰如其父陸元方一樣,不論做人還是做官都實有君子之風。

    他適才之所以沒到揚州大都督府而是直接找到府宅所在,就是想著今日如此大風雪,想來陸象先是不會到衙了,卻沒想到其人一絲不苟到了這等地步。

    擦完手臉遞還手巾後唐松笑笑道,「無妨,我等著小陸大人回來就是」

    自那夜與上官婉兒一夕歡會之後,第二天上午,唐松便帶了上官黎上官謹兩位捉生將及內宮太監福祥一起南下。卻沒想到臨行之時卻有陸元方來送,也就一併接下了這份給陸象先傳家書的活兒。

    「這裡又冷且暗,實非待客之地。公子若是要等,裡面倒是有一處好所在」,老僕說話間又將唐松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說道:「正好公子也是讀書人,湊湊這熱鬧卻也便宜」

    說完,老僕便關了房門導引著唐松向後宅走去。

    走在路上,老僕略做了解釋。卻是今日有幾個陸象先的朋友來訪,如今正在後宅小園的半壁閣子裡吃酒賞梅。

    「這幾位都是老爺慣熟的朋友,往來之間並不拘禮,因是如此,老僕才會帶公子前往,公子去後但隨意就是。稍後待老爺散衙回來,自會前往當面致謝」說話間兩人便已到了後園,老僕將唐松帶到半壁閣子外向他笑了笑,示意一切隨意之後,便自回前院招呼門房去了。

    半壁閣子與尋常的亭子不同,雖然形制一樣,但卻於四璧齊胸處壘以泥牆,上面的空曠處則覆以厚厚的帷幕,可放可收。此時閣中帷幕雖已放下兩方,但因裡面燃著四個火籠,人走進去後頓時便覺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挺大的閣子裡已坐有四人,高居閣內尊位的是一位面上常帶笑容,鬚髮皆白的老人。此時,四人正圍爐而飲,邊飲酒邊賞玩著閣外遠處那幾株盛放的紅梅。

    四人正說到興處,見唐松進來也不曾斷了話頭,白鬚老者向他笑笑後伸手指了指胡凳。

    唐松還以一笑後坐***來,邊伸手在火籠上烤著邊聽四人說話。

    這四人先是說著梅花,到梅花詩,進而開始品評歷來的梅花詩,隨後又由此發散到讀書上,並有向藏書擴散的趨勢,興之所至,隨意言說,正是再典型不過的漫談,但其漫談之間言辭可采,毫無半點學究氣,只讓唐松聽的甚是得趣。

    恰值一甌酒盡,四人的漫談也就正好停在了讀書向藏書的擴散上。那白鬚老人轉身取酒時向唐松道:「我等一番亂語倒讓小友見笑了,小友看著眼生,當不是揚州士子吧?」

    「在下是從北地而來,這還是第一次到揚州,丈人好眼力」唐松起身接過老人遞來的酒盅,淺笑道:「適聞四位之語,字字句句出於天然,若非是讀書得了真趣者斷然說不出來,亂語之說實是過謙了」

    唐松此言引得另外三人轉過身來看他,「哦,你也懂讀書?」

    說話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士子,面容粗獷,身形長大,其人與他的話語一樣,帶著些不拘於世務的真率。

    「伯高,你且住口」白鬚老人向這人壓了壓手後移目唐松,「看你這年紀,當是漫遊而來?」

    唐代讀書人好讀書山林,讀成之後也好漫遊。以唐松的年紀來看,可不就是四方漫遊的士子?

    聞言,唐松笑了笑,「是,一路南來,自渡過淮水入了這揚州城之後,就連滿天大雪似乎都輕軟了不少」

    此言一出,那四人都笑了,老人撫鬚而言,「北地士子初來江南,總是有些不習慣的」

    唐松坐***來,就著火籠慢慢的搓著手,「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一渡淮水便入江南。風輕水軟,杏花煙雨,這才是江南的味道。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揚州乃江南名城,豈非正該是輕軟流麗?只是惜乎來的太晚,若是煙花三月來此,方最得江南與揚州之神韻」

    那年輕的面相粗獷士子撫掌而笑,「三言兩語道盡江南佳妙,這個北來士子說話倒有些見地」

    旁邊另一人亦輕笑道:「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誠為佳句,小友好詩才」

    唐松笑笑,「拾人牙慧罷了」恰在這時,新放上去的那甌冷酒已經滾熱,字喚為「伯高」的粗獷士子起身給眾人斟了一遍。

    就著滾滾的熱勁兒,唐松將一盅酒慢慢飲盡後輕讚道:「風雪滿天之中能飲此一盅富平石凍春,好享受,好口福啊」

    聽他這話,粗獷士子愈發笑的歡暢,「好好好,你竟是個知酒的,倒不屈了哲翁這二十年的珍藏」說完,他又替唐松斟了一盅,「酒已煮好,正該接續適才未盡之話題,你且說說那讀書之趣,若是說得好,准你多飲三盅如何?」

    眾人皆笑,另兩人中一人道:「好你個伯高,盡日專會幹這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哲翁須再不能縱容他了」

    「美酒妙茶正該得知己共飲」老人手撫白髯呵呵而笑,「左右無事,小友不妨隨意說說,也好為我等佐酒助興」

    座中四人雖素不相識,但言行舉止之間都有些真名士氣,又無一人汲汲於他的來歷。自入神都之後,唐松便再沒有今天這般的輕鬆,一時倒也有了些與環境相契合的談興,「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若論世間松聲、澗聲、山禽聲、野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階前落雨聲,雪灑窗聲,皆聲中之至清者,而讀書聲為最」

    「五柳先生這兩句詩引的妙,讀書聲之言論的妙,只此兩句便值三盅美酒,來,飲勝」

    唐松飲盡,粗獷士子復又為他斟滿,口中催促道:「且接著說」

    唐松笑笑,「千載奇逢,無如好書良友。然讀書欲得其趣,當先去功利之心。捨此之外,又有地景與季節之別」

    這下子,就連那白髯老人也是昂然興起,微微前俯了身子笑問道:「地當如何?」

    「以地而言,讀書宜樓,其快意有五:無叩門剝啄聲之驚,一快也;可遠眺,二快也;無濕氣浸座,三快也;可聞竹葉婆娑與鳥鳴交語之聲,四快也;可睹雲霞棲於高簷,五快也」

    閣外大雪紛飛,閣內溫暖如春,唐鬆手執酒盅,淡淡開言,「譬如這揚州夜中讀書,便最宜淮水江畔高閣,蓋因若讀書於此地,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溪雲初起,山雨欲來,鴉影帶帆,漁燈照岸,江飛匹練,樹結千茅。遠景不可像描,適意常如披畫」

    「妙哉此言」這回開口的卻是另一中年士子,這人說完,轉身向白髯老人道:「哲翁家有廣廈高堂,卻又於淮水江畔的藏前再起高閣,眾人皆不解其意,敢問哲翁此舉求的可是這月之清享?」

    白髯老人咪咪而笑,狀極得意,「此小友一語道破人心,真老朽之知音也」

    唐松卻沒料到這番言語正應在了老人身上。當即站起,以為讚譽之謝,然則身子剛起卻被身旁的粗獷士子給拉了回來,「莫要拘禮,妙語正到佳處,且再說說那景與季節之別又當如何?」

    面向火籠,身子漸漸的熱起來,唐松放了酒盅邊解***上狐裘邊道:「若論讀書季節之別,值此寒冬之時最宜讀經,其神專也;讀史則宜夏,蓋天長而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至於讀詩集文集則最宜春,其機暢也。所謂秋風閉戶,夜雨挑燈,臥讀《離騷》淚下;霽日尋芳,**載酒,閒歌《樂府》神怡。說的便是讀書之趣實有季節之別」

    言說至此,眾人的目光早已牢牢盯在了唐松身上,他這番話剛完,頓時便有人接著追問道:「景又如何?」

    「譬如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讀佛書宜對美人,以免墮空;讀《山海經》等叢書小史宜依疏花瘦竹,以收無垠之遊而約飄渺之論;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讀詩詞宜歌童按拍,讀鬼神雜錄宜燒燭破幽,至於其它則遇境既殊,而標韻不一」

    「妙言,妙言,當飲,當飲」粗獷士子聽完唐松所言,竟是對著手中所執之酒甌痛飲起來,酒水淋漓的滴落在他的下頜與衣衫上也全然不顧,不過片刻功夫,就將一大甌酒喝的乾乾淨淨。

    在此之前,他四人已飲了好一番,這粗獷士子此時再狂飲了一甌後,頓時便有了醉意,待其飲盡之後,唐松就見他隨手將那空空的酒甌隨手亂擲出去,砸在外面的台階上,摔的片片粉碎。

    他這舉動直讓唐松看傻了眼。

    發酒瘋嗎?

    抬眼向另外三人看去,卻見這三人搖頭苦笑之間,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眼神裡甚或還有些期待的神色。

    扔了酒甌後,人就站起身來踉蹌著向閣內角落處的書案撲去。此時文人聚會,文房四寶必定是少不了的,且筆墨亦是早已備好以待隨時取用。粗獷士子到了書案前抓比筆後就開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還怪聲嘯叫不絕。

    癲狂了,這粗獷士子真是徹底的癲狂了,目睹此狀,唐松瞠目結舌。

    這人怎麼了?

    其如此舉止也實在是太行為藝術,太后現代了吧。

    手握墨筆亂揮亂舞,轉眼之間,粗獷士子臉上便被淋漓的墨汁沾染灑潑的黑一塊白一塊,花貓也似,然則他卻絲毫不覺,又一聲高震屋瓦的嘯叫之後,就見其撲在了書案上落筆如疾雨般的狂書起來。

    唐松瞠目之餘,好奇往觀,就見那粗獷士子在紙上所寫的乃是一筆狂草,字字之間龍飛鳳舞,一時竟看不清楚他寫的究竟是什麼字。

    弄出潑天般的大陣仗,就是這麼個結果,這……也太搞了吧!

    唐松長吐出一口氣,凝神定思之後再一細看,卻見粗獷士子如癲如狂的舉動之間,每一落筆似頂千鈞,傾勢而下。行筆婉轉自如,緩急控制中別有一種獨特的韻律。再細觀其字奔放豪逸,筆畫連綿不絕,即便偶有中斷,亦是筆斷而意不斷,字字相連中直有飛簷走壁之險。

    面對這信手而來,一氣呵成的狂草,唐松看的是意馳神迷,心神隨著筆端遊走,竟然生出一番痛快淋漓的酣暢來。

    經此細看,亦認出紙上所寫正是他剛才所說的讀書之論,這粗獷士子竟然有過耳不忘之能,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運筆如風,一氣呵成,片刻之後,粗獷士子便已寫完,「美酒妙論,相得益彰。自此當再不小覷北地士子矣,痛快痛快」說完,將手中飽蘸濃墨的禿筆一擲,這人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傻笑起來。

    恰在這時,門房處老僕走了進來,通報說因今日大雪,本府老爺應州衙所請同往巡視城內諸坊雪情去了,歸時難定,特請諸位改日再高會不遲。

    「伯高今日發癲的太早,便是象先此時回來,須也會不得了」那三人以為唐松乃是陸府之客,自當在此安置。是以也未多言,囑了一句來日再會之後,便扶著粗獷士子出府而去。

    目送四人遠去之後,唐松啞然一笑,只覺穿越以來所遇人之奇莫有甚於今日者,他與四人一番聚飲暢談,甚是相得,但直到分別,相互之間居然連名姓也不曾通。

    然則也正因為如此,這次偶爾碰見的歡會反倒越發讓人輕鬆難忘了。

    笑完,唐松從袖中取了陸元方的家書遞於老僕後,便出了半壁閣子,但走不幾步他又回轉進來,將書案上粗獷士子寫的那副字袖了之後這才辭出了陸府。

    回到客棧天色已晚了下來,此時福祥早已歸來,不過他這一趟也是不巧,因揚州市舶前兩日出巡後遭逢大雪被隔在了江心島上,是以竟不曾見著。

    「無妨,這幾日大雪總是成不得什麼事,過兩日待他回來後再見不遲」

    聞言,福祥力勸著住進蜀岡子城內的市舶司衙門,唐松略一沉吟後,搖頭拒絕了。

    市舶司衙門雖然不管民政,但在這商港之城的揚州卻是權勢極大,也最是個惹眼的所在,住進那裡實與唐松此來江南的初衷不合。

    恰逢這一場大雪,竟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唐松也就有了趁此間歇往楚州一行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起來,雪比之昨日小了不少,卻仍不曾停。唐松攜上那具太古遺音琴後,由上官黎相伴著往楚州而去。

    頂風冒雪趕路的滋味實在不好,上官黎卻是神采奕奕,間或策馬跑發了性子後更是扯開了衣襟,裸露著胸膛呼嘯連連,想必正是這嚴寒風雪使他想起了東北邊塞上的捉生將生涯。

    目睹上官黎如此,唐鬆快意一笑,策馬行的更快了。臉上雖是風雪如刀,但一想到水晶那雙點塵不染的孔雀眼,心底頓時有了淡而彌久的溫暖之意。

    去年,隨著狄仁傑去相,張柬之一並被貶謫到了淮南道楚州出任司馬之職,其出京時一併帶上了水晶。之前一南一北的就不說了,此時既然到了揚州,斷沒有不去見見水晶的道理。

    楚州距離揚州甚近,兩人趕路又急,雖是風雪之中也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就到達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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