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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百三十五章 偶遇 文 / 水葉子

    一百三十五章偶遇

    洛陽今年的冬天來的份外早了一些,時令剛入初冬未久,便降下了一場飄飄揚揚的大雪。唐松所穿的雲頭鞋踩在雪上發出聲聲「咯吱」的輕響。

    身處宮城之內抬眼遠望,入目所見,飛簷斗瓦、宮闕相連,這一片俱是銀裝素裹,只有說不盡的妖嬈氣象。

    從宮闕飛簷連天處收回目光,唐松長長吐出一口氣後低聲輕吟,「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身側的上官婉兒凝神細聽,著落在唐松身上的一雙妙目中盈盈含笑,其神態恰似一位日夜憂心的姐姐終於盼到小弟肯聽勸肯聽話,那眼神裡有著無盡安心與愛憐的情意。

    正聽到妙處,唐松卻是戛然而至,上官婉兒展眉輕笑,「好氣魄的曲子詞,只是正到好處,卻怎麼就斷了?」

    「取其意而已,何必定要求全」雖是落雪紛紛的天氣,但此刻唐松臉上的笑容卻是輕鬆明朗。

    此時兩人正好經過一叢細密挺拔的窩竹,說話間,唐松順手向身側道旁的竹枝拍去,一陣簌簌輕響中,竹上所積的落雪頓時嘩然而下,落得上官婉兒一頭一臉滿身都是。

    早一步跳開的唐松看到這一幕後,便在三四步外哈哈大笑,笑聲既肆意又可惡。

    正在他笑的最快意的時候,卻不防上官婉兒一個雪球飛來,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脖項處,受此冷雪刺激,唐松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笑聲頓時而止。

    此後少不得便是一場小小的雪戰,但顧忌著這裡畢竟是內宮,兩人的雪戰也正如適才唐松所言是「取其意」而已,然則雪戰雖短,但其中意味卻已足具。

    再次並肩向宮外行去時,兩人身上都不免是落雪繽紛,目睹此狀,兩人相視之間愜意一笑。

    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中,上官婉兒遊目雪景,含蘊著盈盈笑意的聲音道:「自你立意要出京以來,這些日子倒是又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這樣很好,極好!」

    「初見時我是什麼樣子?」

    上官婉兒星眸如水,咬牙說道:「偷吃騙喝,無賴小賊」

    素來端莊的上官婉兒罕見的露出這般小兒女之態時,真是嬌媚到了極處。惹得唐松也不再管什麼內宮不內宮的,悄然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藉著大氅的遮擋,上官婉兒反手將唐松的手握住良久後才緩緩鬆開。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如今之神都於我而言已如樊籠,想做些事情必定縮手縮腳,備受掣肘。與其如此,不如跳將出去另辟天地,前些日子當我立意要出京的那一刻,居然有一種大解脫的鬆快」

    言至此處,唐松搖頭笑了笑,「昔日進京時曾言京城居,大不易也!今日果然應驗。時移勢易,進退變化,我此番一走,京中當不知有多少人亦得解脫,該當拍手稱快了」

    「說的這麼可憐,未必你此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今日之去,便是為了明日更好的歸來」唐松說話時語聲清朗,意氣昂揚,全無半點被人排擠出的頹廢消沉,「婉兒,我必歸來」

    遇挫而不餒,唐松在逆境中的表現讓上官婉兒眼生異彩,「人生起落不定,以你的年紀,這未嘗不是好事。你能如此,我實歡喜」

    「自前幾日我告訴你要走之後,這幾回再見你時,你都是心情大好。看來,那得解脫的人中也有你一個」

    「是,你這一走,我總算再不用為你的安危時時憂心,此豈非大解脫!不說我,便是陛下得知你決意要去的消息時亦是如釋重負,說你能明進退之道,又有長進了」

    言說至此,上官婉兒略一沉吟,「對了,陛下召見,你真要屢不奉詔?」

    聞問,唐松淡淡一笑,「我已決意要走,此時見之何益?」

    「敢與陛下賭氣,你真是好大膽子」話雖如此,但上官婉兒對唐松不去見武則天卻很是高興。

    唐松隨手從身邊樹上團了一球雪,邊把玩著邊道:「那是什麼賭氣?我如今實為眾矢之的,若說此前紛爭時時時引人注目還是不得已,此次出京之後行事力求的便是潤物無聲,如此,不管是通科還是我自己都能省去許多波折坎坷。既已決定要潤物無聲,臨行之前又何必再去面聖而遭人猜忌?」

    「你能想到這裡,我就更放心了」說話間,前方遠處宮門在望,就見有一群宮人簇擁著一尊帶有頂蓋的肩輿盛行而來。

    上官婉兒眉頭一皺,「太平來了。這丫頭是個狐狸心思,小心些,莫要讓她看出什麼端倪」

    唐松點點頭,兩人都正肅起臉色向前走去。

    走不多遠,就見對面那肩輿停了下來,隨即,就見太平公主笑吟吟的踏雪而來。

    太平身穿著一襲唐松穿越以來從不曾見過的毛裙,這種用百鳥毛羽織成的裙子華貴奇麗到了極致的地步,其裙色彩艷麗,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側面看又是另一種顏色,行走之間,裙角稍動,那陰影處又為一色,千變萬化到瑰麗無匹的境地。且是裙面上百鳥的形狀清晰可見,皆縷金而成,細如絲發,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無不齊備。

    穿著這樣的一身百禽裙,在一片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太平公主真是華貴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地步。

    「婉兒姐姐,什麼人竟能勞你芳駕親送,母皇身側怎麼離得開?」

    「陛下正在做誦經功課,我左右無事正好出來賞賞雪景」上官婉兒臉上的笑容大大方方,儀態端穩。隨後她伸手指了指唐松,「上次聽公主言說曾見過唐松,你二人既是舊識,也就無需我再紹介了」

    「不過是漏夜之中遠遠一觀,算得什麼舊識?婉兒姐姐說笑了,不過我對其聲名卻是聞之已久,今日既得相見,正該好生認識認識」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太平眼波一瞥唐松,寒意凜然。

    「算算時辰,陛下的功課也將要結束,公主此時去見駕正當其時也」上官婉兒向太平略行一禮後,招呼唐松就要走。

    眼見太平並不曾揭出馬車上的捆綁之事,唐松微微一笑,如此就好,再有三數日他就要出京了,離京前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孰料太平身子一移,堪堪擋在了兩人身前,「母皇虔誠佛事,每做功課多有遷延,我卻不耐煩在那佛室外枯等。此前聞唐松大名久矣,今日既在此偶遇,正該設一小宴暢敘歡會才是。婉兒姐姐若有別事不妨先去」

    武則天極寵愛太平,是以她人雖出嫁,卻依舊在宮中為她保留著寢宮。太平也不時回宮中小住三兩日,這也是她張口就能在內宮設宴的由來。

    「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尚有要事,這賜宴改日再領不遲」唐松上前一步說完後,拔腳就要走。

    他快,太平更快,身子再移,堪堪又將他給堵住了。唐松這兩步邁的有些大,差點撞在了她那巧奪天工的毛裙上。

    面對著唐松時,太平臉上的笑容頓時收得乾乾淨淨,絲毫不再給唐松拒絕的機會,逕直道:「來人,請唐公子與宴」

    她聲音方落,其身後跟著的那兩個膀大腰圓僕婦頓時上前,一左一右將唐松給夾持住。

    這時就聽上官婉兒盈盈一笑,「難得有些清閒,更難得公主有此雅興,這飲宴就多雙著兒,我也去湊湊熱鬧如何?」

    上官婉兒說完,絲毫也不給太平拒絕的機會,轉身召來遠遠跟著的福祥命他往公主寢宮傳話,準備酒菜。

    有宮人日夜當值,酒菜等物眨眼即備,等這各懷心思的三人到達寢宮時,宮人們已循著太平歷來的愛好在那處暖亭裡佈置完畢。

    這暖亭地下設有火龍,四面柱子低處則圍以厚厚的錦幔,上方則是覆以輕容,人居其中溫暖如春卻又無一絲煙火氣,復能觀望四方雪景,真是嚴寒冬日裡的第一等好享受地處。

    三人坐定,寒暄笑了一回,眼見上官婉兒絲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太平也就狠盯了唐松一眼後命人取來酒令助飲。

    這套行酒的籌子用的是《論語》,五十隻酒籌,每隻酒籌上刻《論語》辭句,而下面則是飲酒對象及行酒方式及數量。

    太平接過裝有酒籌的玉雕籤筒,一手執底稀里嘩啦的搖了一番後,伸手遞到唐松面前,「你先來」

    唐松伸手取了一支,不等他看,先被太平劈手搶了過去,「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自飲十分!唐松你好手氣,還不速飲」

    酒是上好的富平石凍春,滾滾的燙過之後,在這雪日飲來真是份外舒爽,唐松取過酒樽一飲而盡。

    太平裝回那支酒令,再搖一搖後遞到了上官婉兒面前。

    上官婉兒拈出一支一看,「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末座十分」,亭中三人,唐松排位最次,這一支令恰又是應到了唐松身上。

    唐松再進一樽。

    隨即便到了太平抽令,「與爾鄰里鄉黨乎,上下各九分」

    亭中只有三人,這一令卻是將唐松與上官婉兒都裝了進去。

    此時唐松已然看出太平這酒令必然有弊,欲待要說時,卻被上官婉兒打眼色給止住了。於是,兩人又共進了一樽。

    酒樽不小,盛酒甚多,吃的又急,加之這酒又是燙過的,酒一熱酒勁兒上來的就份外的快,片刻之間,三樽下肚,饒是唐松穿越之後酒量見長,吃此急酒一催雖不至於就醉,卻也有些暈暈的。

    「公主這酒令竟是認人的」上官婉兒放下酒樽,笑顏如花之間順手將酒令接了過來,不待太平來搶,先自抽了一支。

    「果然是認人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任勸十分!」放下酒令,上官婉兒笑指著太平公主,「你也該飲上一回了,至於唐松,總是飲酒卻是無趣,莫若來一首歌詩助助興」

    還是那句話,宴飲之中執酒令者最大,太平飲酒的同時,酒意上來的唐松略一沉吟後,伸手取過牙著叩擊起面前的金樽來。

    前些日子一直糾纏於與四家八老的爭鬥,心緒時時緊繃,而今決意戰略轉移,想想神都之外的廣闊天地,唐松心胸也為之一闊,心胸一變,再有酒意催逼,就連那牙著叩擊金樽之聲也變得昂揚雄闊起來。

    恰在此時,暖亭外雪下的越發大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間飄飄灑灑,唐松只覺胸中有一股逆氣激流噴湧而上,當下也不等樂工前來,顧自應節朗聲長吟: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暖亭外大雪紛飛,暖廳內放聲長吟,前幾句時唐松還語帶悲愴,及至最後兩句卻是氣勢陡轉如江河奔流劈空而去,到這兩句結束時,便聽「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那牙著吃不住大力戛然而斷。

    細數年來經歷,值此將要離京之時,再沒有一首詩能比這首《行路難》更符合唐松此時的心境,面對著漫天風雪將這首詩長吟結束之後,唐松頓覺心中鬱結的那最後一點塊壘也已消盡,胸腹之間勃勃揚揚的皆是與夫風雪一樣的清新雄渾氣象,當下,擲了手中斷著,向著紛揚大雪放聲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痛快,痛快!」

    《行路難》本是漢時樂府古題,這首「金樽清酒斗十千」分明是借自然之山川險阻隱喻人生理想道路的曲折坎坷,上官婉兒聽著前面的詩句時尚是心中隱憂,以為唐松依舊是放不下,待聽到作結的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後,眼中神采猛然飛揚而起,伸手一拍面前的案幾,「奇峰突起,跳蕩縱橫,好氣魄,好一首《行路難》」

    這首《行路難》先抒懷才不遇的憤慨,結尾卻落在對人生前途充滿樂觀的豪邁氣概上,氣勢昂揚自有千古絕唱惑動人心的魅力,耳聽上官婉兒之贊,太平張了張嘴,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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