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百二十三章 太平公主? 文 / 水葉子
一百二十三章太平公主?
迷思園詩會***開始,草草結束,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敗也忽焉,只留下無盡的鬱悶與尷尬。
清心莊內,唐松有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之後,便不在玲瓏小亭上停留,邀著陳子昂與沈思思下了假山。
當唐松走過通科學子們聚集的區域時,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靜默無言,眼神古怪的看著他;而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人卻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拱手為禮,看著唐鬆緩步而過。
自清心莊正式開始通科授課以來,這是唐松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今晚,他用一人獨抗世家八老的決心,第一次收攏了人心,至少贏得了小商賈出身士子的發自內心的認可。
那些從各處衙門強召而來的教諭們沒有站起,但他們看向唐松的眼神卻異常的複雜。
前所未有的複雜。
風雨飄搖的清心莊內,似乎第一次出現了「凝聚力」的苗頭兒,雖然其範圍還不是很大,但總算是開始出現了。
出了東院後花園,周圍頓時空曠且安靜下來。陳子昂微微一笑,「不想少兄亦長於詩!此事明日必會轟傳開去,四家八老今晚怕是要徹夜難眠了!只是迷思園詩會如此無趣,未免可惜了今晚的好時辰,好月光啊」
聞聽是語,沈思思抬頭望了望月亮,「伯玉先生說的是,然則此時月已中天,雖明月皎皎卻已然西沉。再想看到這般的好月光,又需一年的等候了」
此時,唐松的心情已漸漸平復下來,聽兩人此言,輕淺笑道:「明月仍在,良朋未散,與其歎息良辰易逝,莫如及時行樂!伯玉、思思,咱們且再整杯盞,以為竟夜之歡」
這一回唐松也沒再刻意去尋那景色幽微處,就著公事房所在小院裡的涼亭略備了酒菜,三人並玉珠環坐賞月。
夜色已深,但星海深處的那輪皓月卻愈發的明亮圓潤了,如水的月輝透過涼亭四面的開闊處洗照在三人身上,清寒的夜風輕輕的拂動著三人的衣襟,一時間,亭中的氣氛卻有些淒清起來。
便在這一片如水的靜謐中,手撫酒盞的陳子昂幽幽的吟起了一首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談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陳子昂所吟的乃是六朝名士,竹林七賢之阮籍的名作《吟懷》,此詩本是組詩,共八十二首,這便是其中的第一首。
阮籍之詩向以「阮旨遙深」著稱,主旨隱晦曲折,耐人尋味。但不管其如何遙深,其要表達的終究是政治與人生的不如意,不自由。
說來也巧,此前唐松所言的「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本就是阮籍之名言,此刻陳子昂又吟出了這樣的一首詩。
論說起來,陳子昂於在此時吟出這首詩其實並不合境,但唐松卻能體味到他的心情。
陳子昂才高志更高,然則仕宦不順,長期沉淪下僚,政治上始終不得意。不僅如此,他想要改革詩風的努力也始終步履維艱。若論其人生際遇,實是與阮籍的失意頗有相似之處,是以他才會在今夜,此時此刻心有所會的吟出這首《感懷》
只是如此以來,亭中原本就有些淒清的氣氛就越發的深沉了,這卻非唐松之所願。
本是為及時行樂,不負這一輪好月亮而來,更那堪如此的淒清與沉重?
唐松向沈思思淺淺一笑後,轉過目光看向陳子昂,「伯玉兄,爾之心意吾已知之。一掃宇內宮體流弊之風,某雖人微言輕,亦當竭盡所能助我兄一臂之力」
「果真?」陳子昂聞言大喜,「如何助法?」
「今夜不言此事」說著,唐松指了指沈思思,「否則咱們可就要唐突佳人了」
陳子昂大笑聲中向沈思思拱手一禮。
亭中的氣氛熱鬧了些,三人對飲了一回後,沈思思便提議歌詩助興。然則陳子昂畢竟心有塊壘,雖欲強歡,但三番兩次口占出的詩句卻都不免帶上了濃濃的悲涼之意。
見狀,唐松心底深深一回歎息。雖然隔壁的迷思園詩會已經結束,但不管是他還是陳子昂,其實都沒有真正從剛才的環境裡走出來。
不管是他的通科還是陳子昂欲一掃宮體流弊的願望,要想真正做到真是太難,太難了。四世家與八老已是龐然大物般不可撼動,誰知道後面隱藏著的還有多少艱難險阻?
這番心事唐松自然不會說出,走到陳子昂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筆墨,「詩本緣情而發,我兄既無詩意,某這裡倒是有一首應景的曲子詞,且錄下請思思姑娘一展歌喉,冀使我等不忘今夜之會」
援筆引墨,不過片刻功夫,一首曲子詞便已書錄完畢。此時臉上帶著苦笑的陳子昂已然歸坐,沈思思起身漫步走來。
方將唐松錄下的曲子詞看完,沈思思雙眼中已有星輝閃動,嘴唇翕張之間,已開始咀嚼品味。
良久之後,當沈思思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有了微微的紅暈,脆聲道:「將琵琶」
玉珠快步將琵琶送上。
沈思思接過琵琶後卻不曾就彈,閉上雙眼似在平復心中激動的情緒,片刻之後,就在她將要撫手揮弦時,卻見涼亭所在的小院門口處亮起了一盞宮燈。
與沈思思相識多日,唐松知道她唯有對某一曲辭入境極深時,才會出現面露紅暈的情景,而每當這樣的時刻,她凡有唱奏必定是天籟之音。
唐松錄下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首詞史千古經典,自然希望沈思思能以最好的狀態將之表現出來,眼見其已到了爆發邊緣時,院門口卻有人不告而來,生恐來者打擾到沈思思的狀態,遂抬手向院門處示意,要那手提宮燈之人勿要輕動。
那提著宮燈的是個丫鬟模樣的人物,看到唐松的手勢後愕然一愣,繼而回頭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宮燈果然就停住了。
便在這時,沈思思已然將情感醞釀完畢,緩緩睜開眼後卻不看亭中的唐松與陳子昂,也不看亭外院落中的一切,只是將眼神投向了天際那一輪中秋之月。
這一刻,她的雙眸裡悄然升起了兩輪圓圓的月亮。
腳步輕移,纖手撥動,亭中院中頓時流出了清澈如月輝的琵琶聲。琵琶聲中,沈思思婉媚中含蘊著無限情思的歌聲如水流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思思歌至半闕時,舉樽欲飲的陳子昂居然就此沉了進去,渾然忘了手中端著的酒樽,所有的感官俱都為歌聲曲詞所奪,就這麼姿勢古怪的僵在了那裡。
詞至下闋,沈思思的琵琶越發清麗,歌聲也愈發柔情百折,每一句吐出都如杜鵑泣血,老猿哀鳴,已不是發於歌喉,而是感於心神,發於肺腑,聲聲字字都飽含著無盡的心血與情意。
以情馭聲,尤其是唱到最後結尾處時,入境太深的沈思思在不自知之間便已眼角含淚,隨著一聲「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唱出,那點點晶瑩無聲滑落,輕輕的擊打在琵琶弦上。
歌者已是如此,卻讓聽者情可以堪?
古詩家有言,「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這首詞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器啊。
時值中秋之夜,復遭此殺器,沈思思與陳子昂此刻的失態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此時歌聲分明已經結束,然則院門處的那盞宮燈卻也依舊停留不前,分明是宮燈之後的人此刻沒了前行的心思。
一曲《水調歌頭》殺的眾人心神搖蕩,唐松雖早知此詞,但此刻聽來依舊是份外有感。
同樣的月亮,不一樣的世界,不一樣的人生。仰頭望月,耳聽此詞,不期然之間,穿越前後的景象紛至沓來,一個個片段般的畫面不住閃過,閃過了鹿門山,閃過了龍華會,閃過了一張張嬌顏,閃過了一場場別離,最終定格在了眼前的艱難上。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是啊,不應有恨。再苦再難,咬牙堅持就是!穿越一遭,上天已經給下了如許恩惠,自該昂首向前,豁達而行。
心中念頭閃動,唐松伸手拿起面前的牙著叩擊著空空的酒樽,涼亭中,小院中頓時響起了若合節奏的敲擊聲。
此一聲響驚醒了沈思思,驚醒了陳子昂,也驚醒了院門處宮燈後的人。
唐松對此只若未覺,帶著心中複雜的情緒合節長吟: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一曲長吟將亙古長存的明月與人生反覆對照,越到後來,唐松的聲音便越發激昂,其長吟之聲恰與全詩飽滿奔放的感情相融為一,在這暗夜之中聽來恰如行雲流水,迴環錯綜之中有著說不盡的灑脫與豪放之美。
唐松的長吟剛一完畢,便聽身側「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陳伯玉霍然而起,「好一個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人生世上,正當快意如此!有唐少兄這一詞一歌,今宵無恨矣!」
說話間,陳子昂提過酒甌為三人滿斟了,隨後又親手將酒樽遞到了唐松與沈思思手中,豪聲道:「來,飲勝!」
這一樽酒,就連沈思思也是一飲而盡。
酒罷,陳子昂幾步之間便到了一側的小几前,將那墨跡已干的《水調歌頭》給收進了袖子,饒是如此,他還不肯干休,催著唐松為他手錄後來長吟的《把酒問月》
一曲長吟之後,唐松的心情豁然開朗,笑著搖頭道:「伯玉兄勿急,就在這三兩日間,某自有好物贈與,這首《把酒問月》便在其中」
「噢,你要出詞集?何時?」
「也不儘是詞,其中亦有詩。如今諸事已準備停當,至於最終出不出卻要看四世家了。據聞八老進京時數十乘車駕相隨,攜有四世家雕版刻印的詩集多部。他們這詩集何時亮相,某這小集子就順勢而出。若是他們這詩集深隱高藏,某這也就不用出了」
言至此處,唐松站起身來朗聲道:「數百年來,宮體牢籠詩壇久矣,而今世家舊族為一己之私,仍欲藩籬天下,某雖人微而言輕,亦不能坐視之」
聞言,陳子昂長聲大讚,「說得好」
此時唐松已走到他身邊,伸手一探,將他剛剛攏進袖中的那一紙《水調歌頭》重又取了回來,「吾兄不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設若這小集子終須要出,則作序之事可就著落在伯玉兄身上了」
「固所願也」陳子昂口中說著,手上已將那《水調歌頭》又搶了回去。
兩人一笑之後,唐松方才想起適才院門處的那盞宮燈,但等他轉身看去,那裡卻是空空如也。
唐松按下心頭疑惑,繼續與沈思思、陳子昂歡會,直到星隱月沉之後,三人方才盡興而散。
在清心莊內給陳子昂與沈思思安頓好住處後,唐松回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是日行中天,還不曾梳洗,就先聽到了叩門聲。
唐松打開門,賀知章立時就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口中叫喚著唐松真是難尋。
他在那邊叫喚,唐松自去梳洗,不一會兒,賀知章便已湊了過來,「聽說大人你昨晚把八老給狠狠得罪了?」
唐松頭也沒抬,「你的消息倒是挺靈通」
「你且往洛陽那些士子們常去的酒肆茶肆轉轉,說的可全都是這個」賀知章沒有什麼興奮的意思,不住的圍著唐松繞著圈子,「八老畢竟非同尋常,其成名也非一日。如今這般得罪了他們,清心莊危殆,通科危殆啊!大人試看,且等今日給假結束,明日早朝上奏請取消通科與清心莊者必定層出不窮」
「你說的不錯,不過卻搞反了因果關係。八老凌威而來,便是沒有昨晚之事,八老也容不下通科,容不下清心莊」
「卻不知明日陛下當如何處斷?」賀知章難以安坐,不住的繞著圈子,「便是明天這關能過去,三日之後便是八老國子學講學之期,我怕……」
唐松沉下臉來,「怕有何用?」
「我不是怕八老,是怕通科,怕咱們的一番心血就此夭亡」
在屋裡又轉了一圈後,賀知章終於在唐松身邊坐下來,沉吟了片刻後正肅聲道:「大人,這些日子我一直有個思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還弄什麼玄虛,直接說吧」
「方今天下之士族門閥,譬如崔盧李鄭皆畢聚於北方,是故有『北地舊族』之稱。在這北方,彼輩勢力太盛,實不利於通科之興發。所謂三十六計,走為上,大人何不將通科移往江南?」
賀知章此言還真是唐松從不曾想過的,但細一尋思,他這個思慮多日的念頭似乎還有些意思。
但不等唐松多想,叩門聲又起,卻是陳子昂來告辭了。
三人簡單的說了幾句後,唐松便與賀知章將陳子昂送到了清心莊莊門處。
目送其去遠之後,唐松正要折回,驀然又想到昨晚之事,遂叫來門房問過。
說到此事,門房老張顯得有些侷促,「昨晚是公主前來,因其囑咐了不讓通報,是以我就未能及時報進」
「公主?」唐松聞言心中一動,「那個公主?」
「就是隔壁迷思園的主人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她來幹什麼?既然來了,為何又悄然而走?
尋思了一回卻沒個頭緒,唐松也就不再多想,引著賀知章回到公事房,細細聽他把想法都說了。
賀知章說完,見唐松不發一言,「大人,我這個思慮如何?」
唐松沉吟良久之後才開口,「眼下這一關若是過不去,通科都已不存,還去什麼江南?為今之計先應付了眼前的難關再說」
賀知章在清心莊一直逗留到天色慾晚時才乘著沈思思的車馬回城。
就這一天的時間,昨晚迷思園詩會的經過已經如風傳揚,唐松居然能詩,這在士林大起熱議。
與此同時,也正如賀知章此前所言,八老畢竟不是普通人,其成名也非朝夕之間。四十年積累下來,其在士林間的影響已是根深蒂固。昨晚雖有小挫,但八老畢竟未曾出面,是以雖然難免有非議之聲,但僅此一事實難動其根本。
在這種情況下,最倒霉的就數出頭鳥的鄭知禮了,他幾乎是一個人將迷思園詩會所有的不利都給扛下來了,隨之也成為整個士林的笑柄人物。受此事牽連,一併連他那通姦下***室的事情都給翻了出來,傳的沸沸揚揚。這位成名多年的滎陽鄭氏子弟,當朝從三品大員就此聲名狼藉。
隨著這一天過去,中秋三天的給假也正式結束。朝堂迎來了新一次的大朝會,國子監也在為兩天後八老的講學做著最後的緊張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