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零八章 誰為豪傑?(凌晨之後求月票) 文 / 水葉子
第一百零八章誰為豪傑?(凌晨之後求月票)
上官婉兒居左,唐松在右,一路跟著坐在三十二人抬肩輿上的武則天到了四面環水的瑤光殿。
瑤光殿一側原有一軒敞的配殿,自兩年之前,這處配殿就被將作監經心改造成了聖神皇帝入夏後的長居之所。
依舊是那個唐松已經來過一次的木製露台,露台三面環水,一併將上次還有的亳州輕容沙幔也給撤了,只在露台四個角落處設置了裊裊香爐,以驅蚊蟻。
今日文會之期天氣晴好,陽光燦爛,照耀在遠處水面上反射出點點線線璀璨的金光,近處卻倒影著天際輕白如雪的雲朵,站在這僅有極簡約雕花闌干的露台上,似乎一抬腳就能走進那一泓清澈碧水,踩著水中的朵朵白雲走向夢幻般水天一色的金光深處。
目睹如此美景,其間再有習習涼風吹拂,身上無比清爽的同時,心胸亦為之一闊,入夏時節能住在這等地方,真不啻於人間仙境般的享受了。
除了值守侍候的幾個宮人之外,露台上便只有唐松等三人。
「婉兒,今日並無外人,你也無需侍立了。與唐松一樣隨意坐吧,要用什麼也隨意」說話間,武則天自在露台一側安置的錦榻上依著抱枕半斜身子躺了下去,一併向宮人淺揮了揮手,「取紅玉來」
唐松要了魚兒酒,說完還特意向那宮人註明了一句,「要波斯葡萄釀」
因前朝太宗皇帝好飲葡萄釀,是以此風由宮中傳至民間,到如今已盛行多年。方今天下的葡萄釀有兩種,一是經絲綢之路千里迢迢而來的正宗波斯葡萄釀,另一種則是產自大唐河東道的河東葡萄釀。
相較於河東葡萄釀,波斯葡萄釀味道更醇,尤其是少了那份燥勁,入口更為回味悠遠。但這種酒乃是經萬里長途而來,價值之高昂可想而知,非頂級權勢富貴之家絕不敢染指。
自穿越來唐後,唐松居然喜歡上了飲酒。當然這也跟這時代酒的度數普遍偏低有關,而在大唐七大名酒中,他最喜好的便是葡萄釀,自之前在興藝坊歌舞昇平樓沈思思處飲過兩回後,就對這價逾黃金的波斯葡萄釀念念不忘了。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家若要自己花錢來喝這等酒,未免太過於奢侈。今日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自是不能再放過。
聽到他這句對宮人特意的交代,錦榻上身姿慵懶的武則天莞爾一笑,「婉兒,稍後你著將作監將上次賜予唐松的那處宅第好生修繕一番,冰室,酒室若有就罷了,若是沒有定需齊備,而後從宮中庫房撥十桶波斯釀送去可也」
外間即便是豪富之家,飲波斯釀時亦是以甌為計。武則天這一張口就是十桶,共計五百甌,若將之送往北市的話,當即至少能變現出十五萬貫,足頂得上民間一大商賈之家的全部資財了。
皇帝就是皇帝,果然大手筆啊!
上官婉兒躬身應命,唐松亦笑瞇瞇的起身拱手為謝。
待上官婉兒點了顧渚紫筍的庵茶後,隨著武則天一擺手,那些個宮人們俱都退下,一時間露台上便只剩了三人。
見她譴走了宮人,坐於錦凳上的唐松以為這就要直接言說章程之事了,遂收了笑容一併正肅了身子。
孰料武則天卻不曾如他所想,反是將目光投注到了露台外遠處那一片閃耀著粼粼金光的水面上。
就這般移目遠望了許久後,武則天方緩緩開口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好詞,好詞啊!」
武則天這聲音裡,有著比此時目光更深的悠遠。
悠遠的目光,渺遠的聲音,再加上她那於錦榻上隨意斜依的身姿。這一刻,在融融日光與清清碧水環抱中的武則天徹底斂去了千古女帝,威霸天下的凌厲厚重,淡淡的塗抹上了一層輕淺的傷懷。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人物」的意思與「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意思差不多,說的便是亙古不變的長江滾滾東逝,帶走了千百年來那些才華橫溢,功業蓋世的英雄。
這樣的絕妙佳句雖然氣魄宏大,一筆千年。卻也將天地之永恆與人生之短暫的殘酷揭露的淋漓盡致,甚或連那些英雄豪傑們畢生追求的功業也都給虛化了。這樣的神作普通人讀來聽來自然爽快,但在那些漸將老去的人傑們聽來,難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管人們怎麼評價武則天,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人傑。
這樣帶著淡淡感傷的武則天別說唐松沒見過,就連上官婉兒也是有些錯愕,十六年了,她又何曾見過威凌天下的聖神皇帝露出這般神態?
至此,上官婉兒只能感歎唐松,而唐松則是感歎蘇東坡這大鬍子真是太厲害了,一曲《大江東去》連心志堅毅如武則天都為之心神搖動。
千古名作,名不虛傳哪!
這樣的武則天太反常,讓人適應不了,是以唐松與上官婉兒都不曾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靜默了一會兒後,武則天的聲音又在露台上響起,一如方纔的悠遠,「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唐松,你說朕是豪傑嗎?」
「陛下不是豪傑,方今之世,似狄公那等『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之心』;似陸公那等雖處暗室亦不虧心者方為豪傑」
這麼多日子以來,雖然上官婉兒已經開始逐漸適應唐松習慣性出人意表的行事,但此刻聽到他這句話,臉色亦不免稍變。
斜依於錦榻上的武則天臉上卻是沒有絲毫變化,甚或連渺遠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她這份靜定功夫著實讓唐松心折,口中接續道:「陛下不是豪傑,然則陛下卻是自鴻蒙開闢以來的第一位至尊女帝,自三皇五帝以來,兩千餘年間豪傑輩出,燦若星漢。但以女子之身登皇帝大位者卻僅有陛下一人,誠可謂開天地之先河,這份輝煌功業便是無盡長江亦難抹殺淘盡」
武則天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斜依在錦榻上的身子卻漸漸的緊了起來,雙眼雖不曾從水面上轉過來,但眼神已由悠遠開始凝聚。
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這不是一個習慣於傷春悲秋的人,即便為一曲《大江東去》搖動了心神,卻也只會是極短暫的功夫。就如同傲嘯山林的虎王也難免有打盹的時候,但它終究會醒來,一醒來仍是王者風範,百獸驚懼。
唐松這番話不過是將那本就極短暫的時間更縮短了一些而已。
恰在這時,有宮人送來了三人點要的酒茶。唐松的自然是琉璃尊,雕工精緻的小冰魚以及極品波斯釀,上官婉兒是顧渚紫筍的庵茶,呈給武則天的卻是一碗猶自帶著絲絲熱氣的鹿血。
「可要將酒?」上官婉兒起身相詢,武則天搖搖頭,逕直接過那活取自大鹿兩角之額間的鮮血一飲而盡。
這可是生鹿血啊!看著武則天大口飲血的景象,唐松的喉嚨隱隱有些發緊。
飲完漱過口後,錦榻上的武則天已是肅然端坐,絲毫不提剛才的話題,似乎那根本就不曾發生過,凝聚的眼神注目唐松道:「十日前,你便說已經有了章程,且說!」
說起正事後,前時武則天話很少,幾乎就是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唐松的陳述,一如她執政的風格,從不輕易開言,然則一旦決斷,便是詔令如山,絕不優柔轉移。
等唐松說完後,她方才開始說話,其間唐松曾一度站起,慷慨言道:「世間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
見他如此,武則天抬起手來向下壓一壓,唐松。
這一說就是一個多時辰,最終,武則天言明讓唐松將今日所說條擬為章程後,先召集政事堂諸相公議,議過再上大朝會由百官群議。
茲事體大,加之唐松的一些個章程甚或已經觸及到朝政之本,即便乾綱獨斷如武則天也不能不謹慎從事,該走的程序一步都少不了。
議事完畢,武則天傳膳,三人便在露台上就著極簡樸卻又精緻到極處的九菜二羹湯吃了飯。
飯後,唐松便起身告辭,武則天也沒再留他,只是一揮手,頓時便有宮人呈上了兩副錦匣。
兩副錦匣中一為前隋國手展子虔的《春遊赤壁圖》,另一個打開之後卻是盈香撲鼻。
「此乃海外真臘國主譴使貢進的雪珠粉,便此錦匣中所盛,若放之墟市,其值不下萬金,且無處可賈。實是神都風流少年夢寐以求之物,前些時魏王有子來求,朕亦不曾賜之。爾可要收好了」
武則天口中的魏王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其人先是獲封為周國公,待武則天登基稱帝,將國號由唐改周之後,他亦水漲船高,由國公晉位王爵,只是原本的「周」再用不得了,遂改封為魏王。
看到這價值萬金的雪珠粉,聞著那淡遠卻凝而不散的馨香,唐松皺起了眉頭,明明早說過不敷粉的,難倒武則天這麼快就忘了?怎麼可能?沒忘為什麼又來這個?
順手合了錦匣,唐松當即就堅辭了,「多謝陛下厚賜,臣從敷粉」
「長者賜,尚不敢辭,而況君乎?」說這番話時,武則天臉上沒了剛才說及章程正事時的正肅,眉眼間有著興味盎然的笑意,「爾雖是白身,朕卻不免常要傳召,既是如此,朕讓你敷你便敷了就是」
「陛下乃是明君,明君不奪臣志!臣下例不敷粉簪花,此雖小志亦當終身不移,再則無功不受祿,此物價值太昂,臣受之有愧,不敢領也」
言至此處,唐松頓了頓後終究還是沒忍住的又跟了一句,「臣下有幸時時面君,然臣下所希冀者是陛下召見乃是因為臣下有點微可用之才,而非臣下敷粉之白臉」
說完,唐松也不等武則天再說什麼,行了一禮後,抱了那盛著《春遊赤壁圖》的錦匣就走了。
露台外值守的宮人對他這不經聖神皇帝許可便自離去的行為咋舌不已。
露台上的武則天望著唐松的背影笑著歎息聲道:「此子有膽有志亦有才,且言語可采,亦有機變。用之於國事之餘,實也是消煩去悶之解頤花,奈何其雖有貌,惜乎膚色黑了些,卻終不肯敷粉」
唐松適才的表現讓上官婉兒心中歡喜,然武則天這番話一出,卻又讓她心亂,沉吟了一會兒後方道:「這唐松終歸是與薛左衛及沈御醫不同的,其人性志剛烈,恐斷不肯私侍陛下」
聞言,武則天悠遠的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看到聖神皇帝這笑容,上官婉兒那顆心莫名的玄虛起來。
……………………
就在唐松離開瑤光殿時,北城進德坊盧宅中,國子監祭酒盧明倫正一反往日的慢條斯理,舉止有度,連聲催促下人趕緊備車。
他老大人之所以如此失態,就因為下人剛剛報進的一個消息:隴右道觀察使崔元綜還京了!
崔元綜與前鸞台侍郎崔師懷一樣俱是博陵崔門嫡系子弟,若按著輩份算,崔元綜當是崔師懷之侄,但要論年紀,兩人相差不過十來歲而已。
只不過這個崔元綜跟他的小叔崔師懷卻截然不同,甚或跟崔、盧、李、鄭四家的嫡系子弟都不同。
從小,當崔師懷埋頭詩書的時候,崔元綜卻絲毫不顧忌族人的冷眼與譏嘲,讀書之餘將大量功夫用在了弓馬騎射上。
及至弱冠之後,崔師懷已是聲名遠播,崔元綜卻是默默無聞,以崔門嫡系的出身,這份默默無聞本身就足以遭人恥笑了。
恥笑自然是有,但崔元綜卻似全不曾聽到一般,言行舉止毫不為其所動。
這些也便罷了,崔元綜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出格事便是在當年高中進士後堅不肯入館閣,而是自往吏部要求往隴右任職。
隴右什麼地方他也不挑,只要求到縣任職,且言明雖下縣不避。
但與此同時他卻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到縣必任縣令!
不知什麼緣故,他最終居然真就去了隴右一下縣。唐代官制兩年一考功,也就是說在一地任官兩年之後即可遷升調轉。
有知其身世者皆言其一任兩年之後必回京都無疑,然則崔元綜最後的人生經歷卻讓他們簡直不敢相信。
崔元綜在這個偏遠荒僻的下縣縣令位子上一坐便是四任八年。
八年間崔師懷已由正八品飛遷至從五品下階,正式跨過了對唐代官員們來說至關重要的五品門檻,由低品官邁進了許多人一生也難以進入的中品官行列。
而崔元綜雖然散階已經積升至六品,但其實授職官依舊是從八品。
八年時間,崔元綜的實授品秩毫無變化,唯一留下的便是將一個荒僻下縣硬生生提升至上縣的政績。
即便是以最挑剔的標準來衡量,他這個上縣也是貨真價實,不摻半點水分。
八年之後,帶著一縣百姓的眼淚和數百柄萬民傘,留下數十塊德政碑後,行囊蕭瑟,滿臉風霜的崔元綜回到了京城。
此後其在京中任職六年,六年間換了五個衙門,吏、戶、刑、兵、工,除了禮部之外他都轉了一個遍,每部正好任職一年,最後一年更是跑到了鴻臚寺的理蕃院。
這六年,除了官職遷升起來之外,崔元綜沒有幹出半點政績,即便以最寬鬆的考功標準來看,他也只能算一個庸平之官。
三任六年期滿之後,崔元綜再出驚人之舉,一力要求重回隴右道任職。
隴右道扼河西走廊,實為大唐之西北門戶,時時面臨著西域及吐蕃擾邊的重壓,尤其是吐蕃,人既生野,又挾居高臨下之地勢,除太宗朝文成公主和親那些年太平些之外,寇邊擾邊之事可謂時有發生,其最烈處便是曾於肅宗朝踏破長安。
可以說,吐蕃是與大唐糾纏了百多年的勁敵,玄宗朝哥舒翰便是以抗禦吐蕃有功而成為天下稱頌之名將的。
因有此背景在,隴右及劍南兩道比鄰吐蕃的州縣就成了大唐官員們視若畏途之所在。
然而,要求重新回隴右道任職的崔元綜所提出的要求便是不到觀察使衙門,只願往比鄰吐蕃的州中任職,再險之州亦不避之,但必任知州。
最終他去了。
這一去又是四任八年,八年間崔元綜在這個險惡州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安保地方之餘,生生把四千地方鎮軍帶成了不弱於邊軍的精銳。
其到任前三年,尚有吐蕃寇入境內之事發生,然三年之後,其轄下百姓便再不受吐蕃寇擾擄掠之苦。儘管臨州殘破,其州內卻是安如泰山。
這份政績實在太顯要,至此,默默無聞二十二年的崔元綜終於如蒙塵明珠顯露出璀璨光華。
二次由隴右回京後,其開始掌管營田之事,十年間取得積穀數百萬斛的巨大成就,到這個時候,即便是武則天亦無法再對其功績視而不見,最終,當崔元綜第三次回轉隴右時,已成為隴右道第一人的觀察使。
自此,隴右吐蕃犯境之事遂安,只是苦了相鄰的劍南道。
而今,這樣一個人物回轉神都,盧明倫焉能不大喜過望?
當盧明倫趕到驛館時,秘書監監正鄭知禮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