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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十一章 得罪不起的 文 / 水葉子

    第八十一章得罪不起的

    武三思原來根本就沒在意唐松,兩人的地位差距太遠,他現在又一門心思撲在三陽別宮的督造上,這就更在意不著。即便是那幾首曲子詞名動神都的時候同樣如此。

    但貢生暴亂一出,尤其是這次重開科考的詔令一下,前面鬧事的士子領袖居然成了新的主考官之後,神都許多權貴之家都開始打聽收集這個山南士子的消息,武三思也不例外。

    這一打聽收集之後,武三思才驚覺這段時間忙著三陽別宮實在是忽略了太多事,譬如……唐松!

    當初譴人刺殺方公南而功敗垂成,其間的關節就是在這個唐松身上。

    前面壞了他一件大事,而今又壞了他一件更大的事,導致他這堂堂的梁王殿下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武三思焉能不恨?

    聽到「唐松」這個名字,宋之問瘦的沒魂兒的臉上猛然一個哆嗦,如今這個名字已經成了他的噩夢。自從這個山南士子出現之後,他就從剛剛在聖神皇帝龍門之遊上大出風頭的宋學士直墜到如今的處境。

    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風流學士到如今生死不測兩茫茫的階下囚,這段經歷實是讓宋之問不願回首,不願去想。

    但梁王殿下既然問到,宋之問就不能不說,遂將唐松補鄉貢生名額,以及當日從金慶宗和黃繼來那裡聽到的消息都說了一遍。

    武三思聽完真是悔之無及,若非在被三陽別宮的建造牽絆太多,只需稍稍留意,當日必能使唐松連參加科考的機會都沒有,又何至於鬧出後面這麼多事來?

    問完該問想問的之後,武三思轉身要走,臨行之前看宋之問眼巴巴的瞅著他,心裡莫名的又起了一陣兒快意,饒是如此,武三思還不滿足,特意刺了一句,「好叫你知道,如今朝廷已罷廢了你那一科,二十日後科考重開,唐松便是主考之一」

    宋之問聞聽此言,初時還愣愣的,片刻後卻笑了起來,其笑聲真若鬼哭,瘆人到了極點。

    本已邁步要走的武三思聽到這笑聲停步轉身,皺眉道:「你笑什麼?」

    「我笑天道昭彰,報應不爽;我笑吾道不孤,唐松那賤生很快就會來與我作伴了」說完,宋之問又是一陣放聲鬼笑。

    自貢生暴亂的事情發作以來,宋之問從不曾有這一刻的快意。

    武三思又走了回來,目光灼灼的盯著爬在地上的宋之問,「爾言何意?說!」

    「自科考定制以來,有那一科是不曾出過事的?以前士子們不敢鬧,總還是顧忌著朝廷律法,顧忌著天子的霹靂手段。這回科考放榜後士子們鬧了不僅無事,首領居然還成了主考官。這豈不是告訴貢生們鬧的好?待這重開的一科成績出來,那些沒中的,感覺自己懷才不遇的既然有了那麼好的先例在前,又豈能不鬧?」

    「唐松焉能想不到這一點。本王不妨告訴你,他已定出諸多章程預防科場弊案,這些章程連陛下都稱道不已,悉數御准遵辦」武三思當然不是要為唐松說話,只是看不得給他捅出天大漏子的宋之問快活罷了。

    宋之問鬼哭的笑聲依舊,「沒用的,明經、明法諸科還好。考生最多,最受人矚目的進士科即便再防弊也是防不住的」

    「為何?」

    「賦也就罷了,詩怎麼評判好壞……」,隨著宋之問鬼火般的啾啾訴說,武三思也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今科舉考的是律詩。律詩起源於魏晉六朝南齊時的永明體,六朝距離眼下實在算不上太遠。

    由六朝南齊永明年間發展到現在,律詩作為一種詩歌體裁不過剛剛定型而已,這宋之問之所以能名垂後世,並成為不同版本文學史都繞不過去的人物,其對詩史最大的貢獻不在於詩歌的創作,就在於對律詩定型的貢獻上。

    詩歌屬於文學藝術,藝術上的東西是最難評判的。除非是兩個作品差距太大,否則水準若只是在伯仲之間的話,必定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而且你還不能說對方一定就錯。

    這根本就是個無法用對錯來區分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一個合理且能為大眾接受的標準來進行評判。

    問題在於就連律詩也是剛剛定型,甚或還在定型的過程中,又談何標準?

    沒有標準,你取了這首卻不取那首,這本身豈非就是惹爭議的根源?即便有再嚴密的防弊措施,無標準評判的評判本身就是最大的弊之所在。

    既有此弊端,士子們如何肯服?既不心服,又是這等利益攸關的大事,又有前例可循,難倒他們就不知再鬧?

    萬事有一就有二……

    在宋之問看來,罷廢前次科考實是朝廷做的最大一件蠢事。

    從此,科舉多事矣!

    一般人看不出這先天的內傷缺陷,作為詩壇大家、又曾任過主考官的宋之問如何看不出來?

    一針見血,直指唐松最大的軟肋所在。

    這番話著實有理,武三思面色不動,心中卻是暗自歡然。

    這份歡喜還不曾消退,宋之問便給了他更大的驚喜,「更何況,唐松這賤子還得罪了一些他根本得罪不起的人?他將防弊的章程做的越嚴,便是得罪的越深」

    武三思思慮一番,卻沒想到答案,「什麼人?」

    「崔、盧、李、鄭,以及以此四家為首的士林舊族。自科舉定制以來,哪一次進士科中榜者中沒有這四家子弟?」

    聽到這四姓,就連武三思的臉色也隨之一變。

    這四姓指的是四個家族,分別是博陵崔家、范陽盧家、清河李家、滎陽鄭家。這四個家族看似當朝不曾出什麼顯官,但若論樹大根深卻是當世無匹,實是天下公認的衣冠美族,世家中的世家。

    魏晉南北朝時期,世族門閥勢力高漲,甚至到了一言之間興廢君王的地步。六朝入隋,再由隋入唐,直到如今的武周,雖然歷代統治者都在有意打壓門閥,但畢竟時間太短,門閥的勢力,尤其是在民間的影響力又根深蒂固,是以這種打壓遠遠未竟全功。

    甚至一直要到唐末,隨著唐朝的滅亡,世族門閥才算退出歷史舞台。

    昔日王謝早已風流雲散,但這崔、盧、李、鄭四家卻完全的存活了下來,並一直存活到現在,而且還活的好好的,很滋潤。

    關於四家的聲望之大,影響力之大,《貞觀政要》卷七《禮樂》中有著很好的記載:

    貞觀時,天下以崔,盧,李,鄭四姓為貴,太宗厭之。乃招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等刊正姓氏,普責天下譜牒,並據憑史傳,剪其浮華,定其真偽。忠賢者褒進,悖逆者貶黜,撰為《氏族志》,然眾以推山東士族崔氏為第一。

    太宗厭惡天下以崔盧李鄭四姓為貴的情況,特命撰《氏族志》本就存著改變這種狀況的用意,誰知臣下撰寫的《氏族志》仍然推博陵崔氏為天下第一。就連太宗出身的隴右李氏也只能排在第五。

    僅此一例便可看出此四族在民間,尤其是在人心中的影響力。這四家每自矜貴,不與外族通婚,以至於一旦有外族人能與此四姓婚嫁,頓時便欣喜若狂,以為一舉邁入衣冠美族之列。

    針對這種情況,以至於後來的唐朝天子不得不以天子詔的形式強令四家不得通婚。

    與此同時,博陵崔氏亦是有唐三百年間的第一「駙馬家族」,蓋因這一家族在民間盛名太著,就連皇室也好其清名,願以公主婚之。是以二百多年的唐朝史中,僅這一家就出了數十個駙馬。

    以上種種都使這同氣連枝的四家成為整個唐朝在民間最有影響力,在朝堂官場極具潛勢力的家族,別說梁王武三思,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在一日沒登上帝位前都絕不願意得罪這四個家族。

    時至今日,這四家自然已不可能再掌握兵權,其影響力最主要就是扎根於民間,投射於士林,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士林領袖家族,天下讀書人仰望的中心。

    「此四家憑借其名滿天下的衣冠華族之名,歷來根本無需行卷,每科也必有子弟高中進士。所以,從國朝科考中得益最多的其實便是這四家。唐松那賤子一旦改變科舉章程,便是在向這四家挑釁,一旦這重考的科考中四家子弟中不得進士,或是中者太少,四家焉能坐視不理?」

    宋之問鬼哭般的一個冷笑,斷言道:「既已任了主考,唐松這賤子實是已無幸理,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某就在這裡等著他,等著他……」

    話已至此,武三思再不停留,轉身便向重獄外走去,身後宋之問的鬼哭狂笑仍在繼續。直到武三思將要走出重獄的門戶時,身後才傳來聲嘶力竭的哀嚎,「梁王,救我!梁王,救我!」

    武三思冷冷一笑,逕直邁步走了。

    辭別來俊臣,高大軒車內的武三思想到唐松,再想到宋之問剛才的那番話,原本煩亂的心情竟然好了很多。

    心頭一動,欲待喚過長隨向四家透露些唐松章程的事情,驀然又想到上一遭的經歷,武三思最終還是忍了,這時候實在不能節外生枝啊。

    無比遺憾的歎了口氣,武三思吩咐車馬向白馬寺而去。

    就在這天,就在士林湧湧攘攘的擔心與懷疑中,神都貢院外張布了由唐松制定,聖神皇帝親自御准的考試章程。

    這個消息一傳出,士林嘩然,滯留京中的貢生們紛紛潮水般向貢院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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