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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十八章 那一眼,那一問 文 / 水葉子

    第七十八章那一眼,那一問

    初春時節,雖有料峭春寒,卻已擋不住天地間勃勃的生機綠意。宮城內更是楊柳舒芽,一片清新。尤其是今日天光晴好,明媚的陽光灑照下來,愈發為精心修飭的宮城增添了幾分美麗。

    隸屬神都宮城左教坊的學徒柳眉和另一個宮女抱著兩具樂器走在一地陽光的小徑上,這兩具樂器損壞的比較嚴重,因就送到了將作監去調修,今個兒修好後。她兩人就去領了回來。

    與她同行的是一個來自江南西道的小姑娘,兩人的身份都是學徒,且是分在同一個立部伎下,上面有一個「備選」管著。

    因是教坊內等次最低的學徒,兩人都穿著青色而毫無裝飾的衣裙,頭髮只是挽成簡單的髮髻,臉上也沒有任何妝容。這倒不是她們不愛美,實是教坊學徒不得梳妝打扮已成了多年的鐵律,違反了實實在在是要挨打的。

    升到「備選」後能稍加修飾,但也不能過度,否則必遭斥責。唯有升到立部伎後,才有登堂入殿參加表演的資格,才能盛裝華服而出。

    說是學徒,其實來的這幾個月學的東西著實有限,大多數時間都在幹著一些跟曲舞沒什麼關係的雜活。簡直就是立部伎們的奴婢一般。

    因是以上的緣故,這一批新來的學徒們若是聚在一起時就必定有著說不完的抱怨,眼下也同樣如此。兩人偶爾有機會走出那個院落的時候從不願走大路,蓋因她們的身份實在太低,幾乎是見了誰都得行禮,著實是太不自在。所以每次都循著花樹景觀間的小徑而行。

    柳眉沉默的走著,看似在聽同行學徒聲聲不停的抱怨,其實是在想著心事。

    她的心事有兩樁,一則是天天數著日子的計算,今次科考也該考完放榜了,卻不知那人究竟考上了沒有,若是考上了能不能到宮城裡來做官。

    碩大的宮城裡太監宮女們數萬,左教坊人也很多。但柳眉卻總是感覺很冷很孤單,白天裡忙忙碌碌的倒還好些。一到晚上閒下來的時候,她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襄州城,想起鹿門山,想起襄州城和鹿門山中的那個襴衫少年。

    只是一起練琴,識字,逛逛峴山什麼的,當時並不覺得怎樣,現在回憶起來卻是那麼的美好。每到這個時候,柳眉總是會無意識的將棉被裹的緊些,再緊些,更緊些!

    她真的很想念,很想念……唐松啊!

    很多個孤獨冷寂的夜裡,她常常想著若是老天現在能讓我見他一面,哪怕僅僅只是一面,便是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心甘情願。

    除此之外,她還有著另一個心事。眼見來洛陽進宮城到左教坊已經大半年的時間了,曲舞上卻幾乎什麼都沒學著,指給她的立部伎和「備選」總是不停的讓她干雜活兒。

    柳眉不怕幹活兒,但她真的是喜歡歌舞,也渴望能在這不得不來的宮城裡好好學些技藝。但立部伎與備選卻總是不肯教她,便是她抓住一切機會去為她們做事,然後趁她們高興的時候請教,她們依舊是含糊著不肯說。

    慢慢的柳眉也明白了一些,教坊裡的競爭真是太殘酷了,像她們這些新來的學徒若不做滿三年的雜役,是很難開始學習曲樂歌舞的。

    三年哪!

    讓柳眉著急的不僅是這時間太長,更重要的是她早就答應過,要在宮城為他跳一曲《拓枝》舞的。當初從襄州走的時候說出這句話她還是很自信的,因為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跳的已經很不錯了,但自從上次看到那位立部伎跳過一回後,柳眉才知道自己差的太遠太遠。

    原來一曲《拓枝》居然可以美到這個地步!

    既然說過要為他跳一曲《拓枝》,那就一定要是最好的!

    這是一個約定,她親口許下,他已點頭答應的約定。

    柳眉有多麼重視這個約定已無法用言語表達,但是現在她……卻做不到!

    算來科考已經結束,或許他已經考上,或許他很快就會到宮城,或許很快就會見面,到那個時候……該怎麼辦呢?

    最終這兩樣心事彙集到一處,柳眉的腦海中依稀出現了襄州龍華會的那個夜晚。

    那晚她是絕對的焦點,在無數牛油花燈的照耀下,她高高的站在演舞台上,目光掃過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心中卻在遺憾著下面的人實在太多,多到她無法在這擁擠的人群裡找到她最想找到的人。

    恰在轉眼之後,當她的目光掠過演舞台左側的時,她看到了一個熟悉到很多次在夢裡出現過的笑容。

    如初夏陽光般明朗的笑容。

    靜靜走著的柳眉不知不覺間在臉上浮現出了一縷笑容,口中也喃喃的念誦著:「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買一笑」

    恰在這時,柳眉突然覺得眼皮跳的厲害,正在她要伸出手指去摁壓時,心中陡然起了一陣兒強烈的心悸,這感覺,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會發生一樣。

    心悸的越來越厲害,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強扯著她的身子向右邊轉去。

    於是,柳眉停步轉身。

    於是,柳眉看到了那張讓她自進宮城之後一閒下來便不得安生的臉。

    唐松跟隨引路小黃門走的是大路,柳眉與同伴刻意選的是小徑,兩人之間隔著一片剛剛吐出綠葉的牡丹花帶。

    從早晨奔忙到現在,唐松已經是很累了,身心俱疲。此刻他正竭盡全力的笑著,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掩蓋住疲累,掩蓋住紛亂的心思。甚至,他還強行舉高了右臂,向牡丹叢那側的那個傻丫頭揮了揮手。

    受重擊的右臂此時根本禁受不起這樣的折騰,似小刀剮肉般鋒利的銳痛從右臂處層湧而出,如一隻隻的蟲在噬咬著唐松的心。

    額頭上已有細密的白毛汗激出,唐松卻不曾放下自己的右臂,反而舉的更高了,右臂上銳痛的刺激如三九寒冬的兜頭一盆冷水,瞬間衝散了唐松身心中的疲憊,於是,他的笑容更燦爛了。

    無論如何,我已應約而來!

    即便現在還不曾獲得宮城裡的職位,但我正在竭盡全力!

    我從不曾忘記那個約定,答應的,我就一定會做到!

    如果,人生注定要那麼殘酷,那麼就讓我們笑著去應對!去征服!

    唐松笑得花枝招展,猛然間轉過身子的柳眉卻有些呆呆愣愣的,當她終於反應過來時,眼中卻是澀澀的。

    靜靜的看著那張臉,看著那張臉上露出的笑容,雖然時令只是初春,但他那笑容卻一如襄州那個初夏的午後。

    明朗。

    乾淨。

    溫暖人心!

    柳眉抑制住了眼中的酸澀,強行吞回了大半年來無論多累多苦多委屈都不曾有過的眼淚。在呆呆愣愣中展顏一笑。

    他來了,他果然來了!

    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這從心底最深處盛開出的笑容卻如世間最美的豆蔻,瞬間為柳眉增添了無限的顏色。

    初春,宮城,柳眉的這一笑恰如她當初離開襄州前的那個笑容,那個曾無數次在唐松腦海中回現的笑容。

    清新。

    明麗。

    堅強的令人心疼!

    如果人生一定要這麼殘酷,我願背負所有的苦難,面對你時我只願傾盡心血,粲然一笑!

    告訴你。

    別擔心。

    我很好!

    在這個初春的午後,在這個華美而冰冷的宮城中,唐松與柳眉隔著剛剛吐出綠葉的牡丹花帶相視而笑。

    兩人的笑容都是那麼的清朗明媚,看著讓人如此的安心,似乎一切都很美好。這一刻,世界真的很美好!

    「柳眉……你愣著幹嘛……哎呀,那不是……快走,快走啊」,一個轉身,一個對視,一個笑容,就在柳眉的笑容剛剛完全綻放開的時候,與她同行的那個學徒已拉著她如受驚的小兔子般倉惶的逃了。

    這邊,引路的小黃門也詫異的停住步子回過頭來,皺眉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說停就停,揚著手幹嗎?還不快走」

    話剛說完,那小黃門猛然又道:「讓開,讓開,快避道!」

    唐松向道邊讓了讓,眼神卻依舊停留在被人拉著遠去的柳眉身上,直到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一排桂子樹後。

    放下右臂,這個動作帶來的鑽心疼痛讓唐鬆緊緊皺了皺眉頭。便在這時,一陣兒清晰的馬蹄聲傳來。

    唐松循聲望去,便看到了當日在鄭府見過,此前在小堂中卻怎麼也看不清的那個人。

    上官婉兒。

    自古以來便是皇帝統御天下,皇后掌控六宮。武則天以女子之身登帝位,掌控內宮之事自然而然便落在了上官婉兒身上。宮城實在太大,上官婉兒的事情又太多,若是來往全都靠走,實在是忙不過來。是以她也就自然而然的獲得了聖神皇帝親口許下的宮城走馬之權。

    馬蹄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唐松面前,片刻之後,這個權傾六宮的女人翻身下了那匹金羈為飾的五花連錢馬。

    「你去吧,這裡有我」,上官婉兒一擺手,那小黃門頓時低著頭退身遠去,不敢有絲毫的遲疑。

    宮道上一時便只剩了兩人一馬。

    「你就是那個襄州唐松?」

    上官婉兒問的很隨意,但其強大的氣場卻是凜然逼人眼眉。

    憔悴著臉,嘶啞著喉嚨,唐松就像一塊倔強的石頭,在這逼人的氣場中堅如磐石。

    「是」

    上官婉兒平靜的看了唐松許久,驀然道:「值嗎?」

    這一問出口,上官婉兒終於找到了自己會在此地莫名停下來的原因。聖神皇帝小憩後,她因有別的事情要往宮城另一處,走馬之間卻在此地停了下來,直到下馬之後她自己都還不太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做。

    但現在她知道了,原來那牽引著她停下來的莫名心思的根由還是在這一問上。

    若不能親口一問,便不得安心。

    「值嗎?」,分明是對著眼前的唐松問出這個問題,但不知怎的,這一問出口後,上官婉兒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一個名叫上官儀的老人那從不曾看清楚過的臉。

    唐松沒想到上官婉兒會這麼問,沉吟了一會兒後才真正搞明白上官婉兒的意思。

    「值嗎?」

    值或者不值,回答起來本當很快,唐松耽擱的時間卻很長,但上官婉兒卻沒有半點要催他的意思,似乎就是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去想,似乎不願有什麼別的東西干擾他的回答。

    似乎,這個簡單問題的答案對她很重要,很重要!

    「對嗎?」,這是狄仁傑的問題,唐松此前進宮城見武則天的路上想了許久也沒有答案。

    那個問題尚不曾解答,此刻上官婉兒卻又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值嗎?」,輕輕一問,重逾千鈞。

    因為它承載的東西太多太重,而這其中又有許多根本是無法用簡單的得與失來衡量的。

    古往今來,無數的人在做出某個關涉到命運的重大抉擇與行動後,都曾被人問到,或者自問過這個問題,「值嗎?」

    但其答案卻永遠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沉吟許久後,唐松臉上露出了清淡的笑容,「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嗯?」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西楚霸王為什麼就不肯過江東呢?他的烏江自刎,值嗎?」

    不是回答的回答,也是這種情況下很好的回答。

    但上官婉兒卻很失望,她腦海中浮現出的那個上官儀似乎又模糊了起來。

    曾經他在上官婉兒的腦海中就是一直這樣的模糊著。直到今天在皇城宣仁門城樓上看到唐松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槍鋒的那一幕時,那個模糊了許多年的上官儀似乎清晰了一點兒。

    但現在……

    轉身,上馬,五花連錢馬噴著響鼻開始向前走去。

    真是個古怪的女人哪!

    唐松看了看上官婉策馬而行的矯健背影,正要邁步繼續往宮城外走去時,卻忍不住的又回頭向牡丹花帶那一側看了看。

    剛才,柳眉那個傻丫頭就站在那裡,並且留下了一個一如往日般清新明媚的笑容。

    幾乎是霎時之間,唐松的腦海中如六月風暴般湧現出很多東西,柳眉堅強到令人心酸的笑容,此前引領鄉貢生們衝擊貢院的熱血,後世過勞死的蒼涼人生……

    這些事情,那些畫面如走馬燈般閃現,最終混融到了一處,化為一道霹靂在唐松的心田腦海中炸響。

    所謂靈光一閃大概就是如此,此前曾苦苦自問也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卻在這個剎那有了明悟。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心田腦海中的那些紛亂思緒如月出雲破,轉眼退散。

    唐松的念頭就此通達起來。突破執迷的快感是如此的強烈,竟讓唐松忍不住的向前方上官婉兒的背影嘶喝了一句,「我告訴你,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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