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十九章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文 / 水葉子
第六十九章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周承唐制,貢生分為兩類,一類為鄉貢生,都是由武周朝廷直轄的三百六十州拔解選貢上來的;除此之外尚有一類賓貢生,顧名思義,這些是由八百羈縻州及扶桑、新羅等國貢來參加科舉的。
鄉貢生們皆為唐人無疑。但那些個賓貢生就五花八門了,新羅、扶桑的較為常見,龜茲、高昌偶爾也有,甚或還有遠自碎葉而來的,當然賓貢生裡面斷然少不了那些在整個唐朝極為有名,遠自波斯國而來的胡人了。
所以唐時的科考雖然是為大唐朝廷選拔人才,但若論其規模和考生來源,卻實實在在是一場涵蓋了東亞和中亞的超大型考試。
因為這個緣故,此刻唐松匯入的貢生洪流中就不僅有黑頭髮黑眼睛的唐人,還有那些深鼻高目,乃至頂著一頭金髮的胡人,浩浩蕩蕩,五花八門。
要說相同之處,唯一的就是不管這些個貢生們從那裡來,又是什麼樣的膚色髮色,在今天這個時刻穿著的都是一身襴衫儒服。
有唐一代,每次的新進士放榜都是京城的一大盛事。尤其是放榜之後的賜宴、題名、新進士們跨馬遊街,選探花郎遍游京中名園尋訪名花等等舉動都可謂是舉城同歡。
眼見著貢生們在北城的街道上逐漸匯成了洪流,見多識廣的神都百姓也就知道這又是新一度的放榜之期到了,當下不說那些個閒漢們,便是許多正經百姓只要是手頭上沒什麼要緊事兒的也都出了家門,走出坊門來看熱鬧。
尤其是家中有孩子在進學的更不會錯過這樣的盛事,怎麼教誨孩子努力向學?這可就是最鮮活的例子啊。
距離放榜的貢院越近,長街上逐漸彙集起的貢生洪流就越壯觀。而長街兩邊聞風來湊熱鬧的百姓也就越多。及至到了貢院門口時,簡直就是人山人海,熱鬧到了極處。
唐松出門的時間不算太早,所以他隨著洪流走到貢院門口沒等一會兒,便聽隆隆三聲鼓響之後,貢院那扇高闊近丈的朱漆大門緩緩開啟。
士子洪流中的喧嘩聲頓時小了下來,眾鄉貢生不約而同的整了整身上的儒衫,端肅著臉色,保持著自發形成的隊形魚貫著通過那扇朱漆大門進入貢院之中。
繞過貢院門內那面繪著孔聖講學圖的寬大照壁,貢生們分成左右兩個方向彙集到了照壁背後的碩大場院上。
場院背後是大門,正前方是一排軒敞的堂房,堂房最中間的屋子裡照例供奉著至聖先師孔子的木製雕像。兩邊乃至於堂房背後的那些房屋便是貢院的公事房了。組織考試、判定考卷俱都在這些公事房裡完成。
至於碩大場院的兩邊,自然是一排排嚴格對稱、被隔分成許多小間的考房,也有稱為考棚的,這種稱呼自然是在抱怨那考房實在太小的緣故。
總而言之,整個貢院給人的感覺一則是大,二是莊肅沉穆。環境如此,再加上士子們的心理作用,幾千貢生聚集的碩大場院上自然而然的就鴉雀無聲起來,這與適才來時長街上的熱鬧喧嘩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唐松也靜默著不發一言,但受周圍環境及人的刺激,他的心情也慢慢的緊張起來。
時辰到,主考官出來,獻三牲祭孔子,眾貢生們隨著遙向行禮,這些個儀式就不說了,總而言之在一系列繁瑣,但實實在在營造出莊嚴氣氛的儀式後。隨著那幾塊覆有明黃錦緞的大告示欄被抬出,今次科舉的最終結果終於要揭曉了。
唐時雖然並不禁絕民間服黃,但明黃卻只能是皇家專用,任何人僭越不得。這幾塊覆蓋著告示欄的明黃錦緞代表的便是天子的威嚴,眾貢生們注目於此,鼻息都不約而同的粗重了幾分。
當那幾塊明黃錦緞終於被取下時,儘管貢院裡有很多小吏在維持秩序,但場院上還是亂了。
這時,沒有多少士子還能保持洵洵儒雅的氣度,雖不至於抗膀子踢腿,卻是能往前擠的都往前擠。
唐松掛心著柳眉,掛心著結果,也就沒像那些個這時還能做到慎獨的士子那樣自覺的避往一邊,而是順著人潮往榜單處湧去。
初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饒是如此,唐松到了榜單前時也已滿頭大汗。
但這時他卻顧不上掏出汗巾子擦拭,抬眼便往進士科的放榜名錄上看去。
武則天當政時期科舉放榜中尚沒有「狀元」這個稱呼,進士科第一名被稱為「狀頭」
本次科舉進士科的錄取名額還算是多的,雖然不足滿員的三十人,卻也不像最變態的那次只錄取了十七人。
今次科舉進士科共取中貢生二十七員,在這很快就將遍傳天下的二十七人名錄中……沒有襄州唐松的名字。
連一個姓唐的都沒有!
任著額頭的汗珠流淌,唐松一個字一個字的將榜單仔仔細細看了兩遍,從狀頭到最後一名,沒有!
再從最後一名倒著往回看到狀頭。
依舊沒有!
第一遍看完,唐松先是有些心慌,繼而是滿心的冰涼。
柳眉知道自己被徵召後,強作歡顏的那些話語,那個笑容就這樣毫無徵兆,毫無道理的浮上了唐松的腦海。
「聽說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誰要是去過一趟都城,回來都是眉飛色舞,好讓人羨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開起來更是滿城錦繡」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歡花的」
「嗯」
「聽說皇宮是天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對嗎?」
「皇帝住的地方嘛,當然最漂亮。尤其是這洛陽的宮殿,前年聖神皇帝登基時才剛剛修葺過的,雕樑畫棟,亭台樓榭俱是天下無雙」
「我能去那麼熱鬧的地方,住在那麼好的房子裡,還能跟宮中的名師學習曲樂歌舞,真好!喂,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高興……我當然為你高興」
「喂,聽說士子們考中進士之後就可以入宮城做官的,對嗎?」
「對呀」
「那我就在神都的宮城裡等著你,等著給你跳一曲《拓枝》舞」
「好」
聞言,柳眉粲然一笑。
那時剛剛雨過天晴後的陽光照在她那明媚的臉上,使得這粲然一笑有著說不盡的清新明麗。
知道自己被徵召後,自始至終,柳眉沒在唐松面前露出半點哀傷,半點難過。
回憶如潮來襲,最終定格在柳眉那含蘊著無限複雜情感的粲然一笑上。
此刻唐松所有的心慌,冰冷都來源於此,都來源於柳眉這強作歡顏的一笑。
這是一個約定!
一個在宮城相會的約定!
柳眉寧願獨自忍受著心如刀絞的刺痛也不願讓他有一點難過傷心。這份含蘊在約定中的情意深沉至斯,唐松怎麼能夠負約?他怎麼負的起?
一個除了襄州城哪兒都沒去過的十五歲小丫頭,如今正在那世間最富麗堂皇,卻又最無情冰冷的宮城裡度日如年的念著他,等著他,盼著他,這是怎樣的一份厚重到將整個生命壓上去的信任?
面對柳眉以生命相托的信任,作為一個男人,唐松怎麼能夠負約?他又怎麼負的起?
這個約定裡含蘊的東西太多,不僅有深沉如海的情意,不僅有厚重如山的信任,更有一個男人必須承擔的責任,那是那怕要撞破南牆,打斷肋骨也要挺直腰板兒扛起的擔當。
無擔當,不男人!
所以,這是一個唐松絕對不能負約的約定!
面對一個絕不能負約的約定……他卻要負約了!
看第一遍是心慌,渾身冰冷。
當這些失望過度後本能的雜亂情緒褪去後,唐松第二遍看榜文時,所有的情緒都燃燒成了憤怒。
尤其是當他看到旁邊的榜文上,襄州金宗慶、黃繼來赫然名列明法科取中名單時,這份憤怒更是燃燒到了再也遏制不住的地步。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他也有所應對,卻沒想到那個岳郎中竟然在如此關節點上慫了!除夕後初九日登門拜訪時賀新年的那五千貫飛票居然是餵了狗!
這他媽的可是主考啊!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但他有上天庇佑,卻實在想不到這些個考官竟然連有唐三百年最巔峰的科舉詩都能不屑一顧,他們真能這麼做!他們真敢這麼做!
這他媽的還是以詩取才?
早知道唐朝的科舉夠黑,卻實在想不到是這樣黑的不見一絲天光,那首巔峰之作被棄如敝履,金宗慶、黃繼來這兩個一年裡有大半年都不摸書的紈褲居然得以高中!
這他媽還有沒有半點天理!
忍無可忍後如何再忍?
既然天已經全黑了,那他媽的就把這天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