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十六章 後花園的色彩 文 / 水葉子
第五十六章後花園的色彩
能培養並留住花魁的青樓肯定有著不一般的實力,沈思思所在的歌舞昇平樓無論怎麼算都能排進神都煙花行前三。
財大氣粗的歌舞昇平樓內養著一支堪稱超豪華的頂級樂工隊伍,這些人年齡都在六旬以上,而且俱都是前長安宮城教坊「坐部伎」的出身。
將一生的年華與心血都傾注於樂器,甚至是僅僅一件樂器上,並能憑借技藝升到地位僅次於「供奉」的坐部伎,這些樂工中的每一個人都堪稱頂級高手。
在這支超豪華陣容齊聚於沈思思香閨之後,不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唐松錄下的那首詞作便已有了第一稿的曲譜。
至此,唐松此來的任務便已全部完成,至於曲譜與詞作的融合修改,那就不是他能摻和的了。
親眼親耳見證了這些老樂工們的技藝之後,唐松走的很安心,隨他一起的還有一位同樣出身於「立部伎」的琴師。
那首曲詞演奏時用不到琴,這位頭髮斑白的琴師便閒了下來。為了以後那個樂官的職司,唐松正要學習音律琴藝,遂就邀了這琴師前往指點。
有意圖籠絡他的沈思思居中幫著說項,加之那琴師也確實無事,大約瞅著唐松也還算順眼,遂就答應下來。
只是這琴師看著雖然和順寡言,在宮中呆的太久不太通世務的樣子,但一涉及到琴藝之事頓時就矜持起來,兩人到了唐松的賃處,他也沒看那琴,倨傲著讓唐松先彈一曲後再說話。
或許是穿越之初在襄州聽琴時就養成了習慣,唐松學琴時只要一接觸到琴必然心中清靜,那一時那一刻,他所有的心思神識都會完全的融入琴中,再不存半點雜念。
今天在歌舞昇平樓事情辦的順利,唐松心情正好,所以入境就更快。
手撫著半月前送還的太古遺音琴,唐松收攝心神,調勻呼吸後,精舍內便響起了淙淙琴音。
他彈奏的依然是那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甫一響起,袖手而立的琴師頓時臉色微變,不過他關注的卻是唐鬆手下的琴,而非手指撫出的琴音。
聽了一會兒,老琴師看看琴再看看唐松,臉色越來越差,到最後幾乎就是痛惜了。
就如同一位嗜劍成癡之人看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幹將劍居然落在了別人手中,而那人還正拿著干將劍烤雞烤魚來吃。
這種感覺已經不能用明珠暗投來形容,對於琴師這樣將畢生心血浸於琴中的人來說,以唐松的鳴琴技藝居然擁有如此堪稱神物的絃琴,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擁有這等神物鳴琴,琴藝卻是如此的不堪!這樣的人實是對百音之王最大的褻瀆,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習琴?
唐松一曲完畢,那琴師的臉色已經黑到了極點,他也是個愛琴成癡的,此時點評起唐松來還能有什麼好話?
正在這琴師越說越激動,話也越來越激烈的時候,卻聽門外一聲重重的咳嗽,隨即住在二進院子中的那個古怪老人邁步走了進來。
自己請來的琴師卻是這麼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唐松此時真是尷尬到了極點。見這老人走進來,當即起身迎了過去。
這老人來的真是時候啊,好歹能岔開那琴師的話,緩解自己的尷尬不是。
老人卻沒理會迎上來的唐松,進門後便向那琴師道:「這唐姓小子的琴藝是很差,但你的眼光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就莫要在此聒噪了」
被人在自己浸入一生心血的行當上給批評了,那同樣有著癡氣的琴師如何受得了?當下便追問起來。
老人的聲音依舊帶著金石之聲,說話依舊是那副扔死人的腔調,「他的琴技連九品都不曾有,簡直不入流,這個你沒看錯。不過這是只要學過兩年琴的人都能聽出來的,算不得什麼本事!你只聽出了他的技藝差極,卻不曾聽出他不入流的琴藝之外,卻有著一品的琴心。論琴先論心,連這都不知道,你居然就敢在此聒噪,真是好厚的面皮」
唐時去魏晉不遠,是以好用魏晉時的九品觀人法論事,其中一品最高,九品最低。唐松聽到老人的話後,慚愧之餘臉上的尷尬也消散了些。
只是精舍中的火藥味兒卻越來越濃了,一個琴呆子碰上一個琴癡,都是不通什麼世故與退讓的,這次第怎一個亂字了得。
老人說話不客氣,那琴師也是寸步不讓。
說到後來,老人大袖一拂,便在太古遺音琴前坐了下來,「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今日某就讓你看看什麼是琴心」
口中說完,老人稍一靜默後十指齊動,奏起了同樣的一曲《高山流水》。
唐松初時還能辨認出老人的技法,但很快的就迷失在了太古遺音的琴聲之中。
迷失。
徹底的迷失!
什麼技法,指法,停頓全都忘了,最後就連琴聲都聽不到了。分明是置身於精舍屋內,但眼前卻恍然出現了巍巍高山,洋洋流水,高山流水之間自有淡若雲嵐般的情意玄妙勾連。
當年鍾子期聽到俞伯牙鳴琴時歎聲讚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便是這琴心與琴心的碰撞與共鳴,方有了知音相賞的人間至樂,才有了鍾子期歿後「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千古佳話,也才有了這一曲名垂千古的《高山流水》。
精舍之內,那說話做金石聲的老人就憑著一具琴徹底打破了時空的局限,竟使唐松身處高牆之內而神遊於八荒四極。
王道之音,國手技藝已不足以形容老人的鳴琴,因為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技藝所能達到的高度了。
一曲終了,繞樑般的琴音久久在唐松心間腦海迴盪,入境太過深沉,以至於許久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最終是那琴師的一拜驚醒了神遊物外的唐松。
年過六旬,鬚髮皆白的琴師此刻像個剛入學的蒙童般心悅誠服的拜倒在了據琴而坐的老人面前,疊著皺紋的臉上輕輕抖顫,顯然是心神搖動到了極點。
一拜之後,琴師方顫聲問道:「敢問尊駕高姓可是萬字兒?」
「是又如何?」
「敢問尊駕先祖可是諱為『寶常』?」
老人再不回答,起身之後就此去了。
這不回答便已是默認了。
隨後唐松就看到了讓他極其震驚的一幕,那年紀老大,出身於宮城教坊「立部伎」的琴師居然向著二進院落老人的背影深深的三次叩首,當其起身時,眼中分明有渾濁的淚花閃動。
隨後,琴師拔腳就走,唐松見挽留不住,便一路將他送上了抄手遊廊。其間他也曾探問過適才提到的「萬寶常」究竟是何許人也,卻因琴師的情緒太過激動而未得答覆。
將琴師送上抄手遊廊,目睹其去遠之後,唐松轉身回來關好精舍的門戶後便要去找那老人。
一直想覓一個可跟隨習琴的名師,卻有眼不識泰山。而今那老人既然露了相,唐松就斷無再放過他的道理。
精誠所至也好,死纏爛打也罷,老頭兒,你跑不了了!
扣好門戶,心中興奮不已的唐松走出好幾步後,這才猛然發現後花園南邊那棵垂柳下居然站著一個少女。
一個亭亭玉立,身穿雪白流雲裙,頭戴覆面垂紗雕胡帽的少女。
唐松不知道她何時而來,也不知道她為何而來?
唯一的可能便是與二進院落老人一起來的,只是她既然是跟著那老人一起來的,剛才怎麼沒有一同進精舍,而是遠遠的獨自站在這裡?甚至老人走了她也沒有跟著,自己分明要走,她也不曾有隻言片語?
古怪,太古怪了!
唐松轉過身子向那少女走去。
距離越近,看的也就越清楚。
此時陽光正好,照射在依依柳枝上,直使那青青柳葉簡直要鮮綠欲滴了。
熾烈的夏日陽光,青翠欲滴的垂柳,後花園中如此鮮亮的顏色襯出了少女的白衣勝雪,也襯出了她的冷漠。
在如此熱烈的環境裡,少女就這麼站在垂柳之下,全身上下都在散發著濃烈的拒人千里的氣息。
越走越近,這種感覺就越明顯。
她分明就在你身前不遠處,感覺卻是離著千里萬里。
天涯咫尺,卻又咫尺天涯!
這就是流雲裙少女給唐松的第一印象。
走近了,唐松終於走到了垂柳之下,少女面前。
「你是誰?」
「你是唐……唐松?」,流雲裙少女的音質其實很好,只是說話太生澀,就像多年修行閉口禪的僧人破關後乍一開口時那樣,說話非常的不熟練。
「是我」
「我……我要……看看你」,流雲裙少女不僅說話生澀,說出的內容也是天馬行空,讓與她對話的人根本摸不著頭腦。
唐松張口欲問,話卻被堵在了喉嚨裡。
這只因……少女揭開了覆面的垂紗。
垂紗掀起,唐松卻沒看清楚少女的面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輕紗下的那雙眼睛給收攝住了。
眼瞼修長,眼瞳大且黑,這是一雙典型的孔雀眼。但收攝住唐松注意力的卻不是這難得一見的漂亮眼形,而是眼睛裡點塵不染的澄澈。
雲淡風輕,點塵不染。
後世今生,唐松從不曾見過這般波瀾不驚,這般澄澈空明,卻又這般淡漠悠遠的眼神。
如此的白衣勝雪,如此的亭亭玉立,如此的拒人千里,如此的澄澈悠遠,四目對視之間,唐松恍然覺得眼前的少女根本就不存在於紅塵人間,她該是那翔舞於白雲流嵐之間、餐風飲露的飛天精靈。
後花園,艷陽高照,垂柳依依,月白襴衫的唐松與白裙勝雪的亭亭少女四目對視,良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