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13 回故 文 / 冰痕
13回故
聽說人將死之時,便喜歡回憶往事,莫愁輕笑,還有好幾個月呢,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回憶……回憶些什麼呢?昨夜……江哥哥現在醒了麼?或者還在睡覺?莫愁騰地紅了臉,心裡卻泛起絲絲纏綿溫馨的幸福,如果能和江哥哥共度過這一生,那該有多好?就是天堂也換不了……莫愁忽啞然失笑,自己也太貪心了吧!因為自己活不過十六歲,前十六年便肆意揮霍著父母兄姊的疼愛,後來雖然被送到韋臻的皇宮裡,但又大難不死,反與江哥哥有了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及至大軍壓境,為國赴難也是理所應當,但最後這幾個月,韋臻待自己也是無微不至情深義重,還肯放自己回國與江哥哥團聚。活過了,笑過了,愛過了,得到了這麼多,卻還妄想著與江哥哥一生廝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連老天爺知道了也會發笑的吧!莫愁哂然,心頭積鬱反倒消散了許多。
今生還有何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有了昨夜,亦當比得過牛郎織女那般天長地久了吧!莫愁彈彈衣襟,拂去落在斗篷上的一團團積雪,仰望蒼穹,天色已暗,雪花仍是漫天漫野飛舞,看不見半顆星光閃爍。牛郎織女?還記得今年的七夕是和韋臻度過的,就是在此地,那一天的璀璨明珠,那一江的銀河奔流……忽然手心癢癢的,不知何時閃電蹭了過來,甩著長長的尾巴,伸出冒著熱氣的粉紅舌頭,輕舔莫愁的掌心,莫愁拍了它腦袋一下,笑道:「你是在催我趕路了麼?你要帶去哪裡?」莫愁望望夜幕籠罩冰雪覆蓋的來時之路,若有所思,「我知道了,如果讓你帶路,你一定會把我帶回天京去……」
天京?重回到韋臻身邊?他……他現在怎樣了?算下來,他也只有一個月多一點的時間了……自從求藥不成,宋睿跳崖之後,莫愁便刻意地不去想韋臻,不去想他死期將至……其實珍珍說的也沒錯,韋臻的情意自己不是不知道。能得到這樣兩個男人毫無保留的愛,自己實在該知足了!江哥哥和韋臻,都已在自己短暫的生命中留下了最深刻的痕跡。
莫愁甚少將兩人拿來比較,此時卻想,原來同樣的深情竟會帶來全然不同的感受。一想到江哥哥,是敬慕,是親切,是從身體髮膚裡溢出的歡喜滿足;而想到韋臻,是感動,是歉疚,是刻骨銘心的恩怨糾纏……要說喜歡,當然是更喜歡與江哥哥一起快快樂樂地共度晨昏,但是韋臻,在這樣的悲歡離合後,又怎能將他輕易放下?莫愁腳尖一動,將一枚深褐色的小鵝卵石踢向汩水河心,石子砸在冰面上,清脆的叮噹一聲。想這麼多幹嘛?事到如今,不管對誰,自己終究辜負了那份情意……江哥哥,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一剎那已成永恆;而韋臻,再過幾十天,他就將死在自己手上,懷著對自己的深情,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背後的真實!
不!莫愁突然驚跳起來,自己到底怎麼了?總是不斷欺騙深愛自己的人,騙了韋臻,又騙了二哥,最後騙了江哥哥,真成了撒謊大王了!就讓韋臻不明不白地離開麼?難道要等到黃泉路上相逢,再告訴他實話?不!自己這就去天京,原原本本地將刺殺一事和他說了,一人做事一人當,聽憑他處置,反正自己也逃脫不了一死,什麼國恨,什麼家仇,現在都可以拋諸腦後了!我一生做事都沒考慮過後果,此時還顧忌什麼?而且,而且自己也還想再見他一面吧……
莫愁打定了主意,便又騎著閃電上路。路途茫茫,飛雪瀰漫間透出蒼黑的夜色,不久來到一處集鎮,莫愁打尖住店,一進門那老闆便不住地打量莫愁,莫愁見慣不怪,初時也不甚在意,只隱隱覺得他有點面熟,直進了房間才想起,七夕之夜,自己倦極睡去,韋臻便是定下了這件客棧。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幾個月後又來到此處,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
第二日莫愁冒雪上路,閃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極速馳騁,五六日後,天京已然在望。莫愁望見那雲煙深處熟悉的瓊樓玉宇,歸去來兮,今日又是在冬季……宮門前的侍衛皆是張冶的手下,乍見到莫愁,頗有些驚異。莫愁也不多和他們廢話,拿出金牌,策馬進宮。
到了乾元宮前,莫愁翻身下馬。當日連日的大雪已經停了,冰雪覆蓋的雕欄玉砌,恍如潔白無瑕的琉璃世界,陽光照在乾元宮的鎏金殿頂上,折射五彩斑斕的光芒,恍如天上宮闕。莫愁匆匆來到宮門前,卻是李嚴聞報迎了出來,一見莫愁,李嚴雙膝一軟,頓時跪倒在地,涕淚交流,泣不成聲:「娘娘!娘娘可總算回來了!」
莫愁身子一晃,驚道:「怎麼了?皇上他……他……」腦中暈眩,難道自己已來晚了?見李嚴等並未戴孝,略略定下心,扶住身旁的一根蟠龍巨柱,穩住身形。
李嚴哭訴道:「娘娘!皇上得了重病,整日裡大多時辰沉睡不醒,醒裡夢裡就只叫著娘娘的名字!娘娘!娘娘快救救皇上吧!」言罷便不住磕頭。
莫愁心頭如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痛得吸一口氣,忙道:「我去看看!」撇下李嚴,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後殿。
又有許久不曾到這裡來了,殿中燈光昏黃搖曳不定,莫愁徑直掀開那一重重明黃色的帷帳,來到龍床前。韋臻果然閉著眼平躺床裡,不過大半個月,他似乎又消瘦了許多,兩邊顴骨高高凸起,臉色蒼白,昏暗的燭光映在他臉上,似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莫愁上前蹲下,握住他露在杏黃色錦衾外瘦骨嶙峋的右手,低聲喚道:「皇上!」
沉睡中的韋臻似忽被驚醒了:「莫愁?莫愁?」一迭聲急促的呼喚,手指驟然收緊,如鋼鉗般將莫愁捏得生痛,卻似在夢魘之中,不肯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