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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34 鑄怨 文 / 冰痕

    34鑄怨

    那老婦軟綿綿地向後便倒,宋睿忙雙手將她托住,半抱著進了裡屋,扶著她躺下。莫愁亦再度進屋,發現這小茅屋分為內外兩間,只用了一幅門簾相隔。外間正中搭了張陳舊的八仙桌。宋睿請莫愁於上首坐了,找出只粗瓷碗,倒了一碗清水奉上,躬身道:「殿下屈尊至此,微臣實在惶恐。」

    莫愁低聲問:「她是你娘?」

    宋睿緩緩地搖頭,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不是,阿梅曾是我的未婚妻。」

    莫愁霎時愣住,不知該說什麼。宋睿微低了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聲音冰涼如凍結的河流:「她是阿梅的母親,阿梅長得十分標緻,是這方圓百里遠近聞名的美女,我和她是在一年一度的對歌會上相識的,」對歌會是越西國民間風俗,春日裡花好月圓的時節,青年男女於村頭聚集,互相對歌,表白心意,若女子對哪位男子有意,則遺以繡帕,男方即可持之提親。宋睿從懷中摸出一方白色的錦帕,那上面繡了粉紅的並蒂芙蓉圖案,年深日久,那白色繡帕已有些發黃。莫愁忽想到自己曾繡過的香囊,不禁咬住了下唇。

    「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笑,美得像那天晚上的月亮……我們一見鍾情,很快我家就上門提親,婚事就安排在那年年底……」宋睿沉浸在遙遠的往事中,「但是,韋臻忽派了大軍大舉進攻越西國,阿梅的父親和哥哥都匆忙上了戰場,然後,他們都死在薛城……」宋睿停了一下,又道,「只剩下阿梅母女兩個,再後來,戰爭結束了,卻輪到了阿梅,阿梅,是第一批被送走的……」雖已料到,莫愁仍顫抖一下,似猛地被人推下了深淵,後面的結局不用再問,彷彿有烈酒那如銳利的刀鋒劃過喉頭,那是世上最苦的鴆酒,莫愁閉上了眼睛……聽說,自己當初被賜死後,是被埋在了天京城外的亂墳崗,那也該是阿梅最後的歸宿吧!

    「那一天突如其來,事先我們沒有任何準備,」宋睿道,時隔多年,當年的痛已沉澱為心底的傷,他一直溫文爾雅,謙卑有禮,此時聲音裡卻泛起凜冽的恨意,「我……我當時恨不得與將她帶走的人同歸於盡,但我知道那樣做沒有任何用處,真正的罪魁禍首只是一人。於是我努力奮發,考取功名,終於成為了當今陛下的一位謀士。我只有一個目的,要為阿梅報仇!」

    宋睿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好一陣才平靜下來,復謝罪道:「微臣失禮了。剛才阿梅的娘是把殿下當成了阿梅,萬分唐突,請殿下恕罪!」莫愁點一點頭,聽他解釋道,「這些年,我喊她娘,把她當作自己的母親供養。阿梅走了,她娘徹底垮了,家也毀了。我眼看著她,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淚,哭瞎了眼睛,頭髮也全白了,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糊塗時聽到年輕的女子說話,往往就當成了阿梅,拉住人家不放……」

    「村裡人把她當作瘋子,幾乎沒人敢靠近她,她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裡。我入仕後,曾想把她搬到城裡我的府上去住,但她說什麼都不肯,她要等阿梅回來,她怕阿梅回來時,找不到她,我只能十天半月來看望她一次,給她送些吃的和穿的來……」宋睿抬起頭,目光幽深,「殿下相信麼,阿梅的娘現在才不過四十歲,年輕時也是風華絕代。」

    「啊?」莫愁輕呼出聲,剛才看見那老婦,以為她有六七十歲了,哪知才不過四十?

    宋睿無聲地笑了笑:「殿下不必驚訝,阿梅不過是歷年來進貢的女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名,微臣這幾年,走訪了進貢的女子的家庭,收集了她們全部的資料,比阿梅的娘淒慘的大有人在。」說著又摸出厚厚的一疊信封,呈給莫愁。

    即使小屋中光線晦暗,莫愁也看得到他的眼中洶湧的恨意,如怒海波濤般翻滾不息,莫愁心頭似被鞭子狠狠地抽過,這個男人多年來如此隱忍,該有怎樣的愛和怎樣的恨?眼中有滾燙的液體即要落下,莫愁一手遮住眼睛,一手將那疊信封推得老遠:「不!我不要看!」

    宋睿突然撲通一聲在莫愁身前跪下:「微臣懇求殿下相助!」

    莫愁的嗓子干如火燒,說不出話,捧起水碗啜了一口,方艱難地道:「我……如果他不殺我,我勸他永遠免除進貢之例……」

    宋睿冷哼了一聲:「那樣的禽獸,就算他一時答應又能如何?若不斬草除根,任何時候他都可以翻臉不認,殿下勸得了他一時,能勸得了他一世?」

    莫愁無言以對,親身的經歷便是最好的例子,要求自己承諾永遠不離開他,又親手將自己賜死……怎麼能保證他不會出爾反爾?再說,阿梅,還有其他好多姐妹,就那樣白白地死了麼?莫愁一直不曾正視過這個問題,她當年雖然早就注定了當祭品的命運,但有著父兄的寵愛,她只是無憂無慮的莫愁公主……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面對背後這沉重如泰山般的苦難,這苦難下面,更埋藏著深邃如大海的仇恨……報仇?那些美麗的生命如尚未綻放的花蕾,卻就此香消玉殞,葬身荒野,家破人亡,自己怎麼能心安理得若無其事?是的,自己是越西國的公主,血管裡永遠流淌著越西國的血,為姐妹們報仇義不容辭。他是越西國最大的敵人,也就是自己最大的仇人,縱不能持干戈衛社稷,也當殉大義慰亡靈……

    莫愁沉吟不語,宋睿只一下接一下地磕頭,額頭碰在堅硬的泥地上,沉悶有聲。良久,莫愁抿了唇,深深地吸口氣,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沉穩冷靜:「我答應你,必當盡力。」

    宋睿大喜過望,竟至啜泣出聲:「微臣枉為七尺男兒,卻不能報此奪妻之恨,實在無顏苟活天地之間,幸得有殿下成全,殿下之德,昭如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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