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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胡風夜月 第八章 天下誰敵手(九) 文 / 隨波逐流

    第八章天下誰敵手(九)

    查乾巴拉幾乎是一口氣將賀樓啟和廖水清的談話說了出來,想必那一日的事情對他的震動很深,所以事隔多年之後依然歷歷在目,深褐色的雙眸不時閃過驚懼之色。其實不僅是他,就是楊寧聽到這裡也覺得脊背生寒,他也曾聽過青萍簡述中毒的經過,李還玉不過是騙取了青萍的信任,讓她在不經意間服下了相思絕毒,以及加深毒性的藥物,若是青萍有所防備,或者武功精深到楊寧這等級數,多半就不會受其所害。與李還玉相比,廖水清下毒的手段就高明多了,一環緊扣一環,絲毫不漏端倪,楊寧自認即便換了自己是賀樓啟,也多半會落其彀中,如此心智機謀,怪不得娘親絕交不出惡言,而師尊待她也是如此謹慎持重,想必自己當日若是不肯答應她放過李還玉,不僅僅是無法解救青萍,只怕就連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夠保全。

    查乾巴拉並沒有注意楊寧神色面沉似水,自顧自喝了幾口酒,潤了潤咽喉,這才繼續道:「我當時心中又悔又怕,如果不是我勸恩人服用療傷的湯藥,說不定恩人早就平安無事地離開中原了,依著我的脾氣,真想狠狠痛罵一頓那個少女,可是不知怎麼,卻偏偏沒有這樣的勇氣,只覺得這個小姑娘比刺了恩人一劍的那個青衣女子還要可怕十倍百倍。」

    楊寧心中也有同感,只是以他的性子卻是不肯示弱半分的,口氣含糊地問道:「賀樓前輩中毒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一問既是有心岔開話題,卻也是他心中當中迷惑,賀樓啟若是中了相思之毒,或者當時辣手反擊,取了廖水清的性命,或者廖水清僥倖逃生,將這消息傳揚出來,也好讓中原群雄除去心腹大患,不論向那個方向發展,楊寧都能想得通透,只有現在這般撲朔迷離的情勢,才令人百般難解。為什麼賀樓啟中毒之事從未曾傳揚開來,廖水清又能安返中原,而如今廖水清讓自己夫妻前去求醫,雖然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篤定意味,想必廖水清也不會用這樣麻煩的法子加害,這其中不知有幾許奧妙,更兼關係著青萍生死,怎能不仔細追問。

    查乾巴拉猶自嗟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廖姑娘說了那番話之後,我原本以為多半會被恩人一掌打死,想不到恩人竟是沉默不語,許久才道:『你的出身來歷別人或者不甚清楚,我對翠湖弟子一向留意,又豈會疏忽大意,你出身蜀地名門,夫家又是帝室後裔,貴不可言,以你的身份,豈會將平民百姓的性命當真放在心上。不過是下個藥引而已,隨便尋幾個不會武功的僕役,趁著我們兩人中途打尖住宿的機會動手,這一路千里迢迢,哪裡不能得手,何必一定要冒著殺身大禍親自赴險,如果不是你暗中安排了高手,要趁毒發圍攻於我,就是你別有圖謀。喔,我知道了,當今天下群雄並起,尊夫雄踞西南,咱們戎人虎視東北,若是我們兩家聯手,裡應外合,說不得可以平分天下,你若是有這個心思,倒也不足為奇,不過用相思絕毒這等陰狠手段來挾制我,卻也未免有些太過。』」

    楊寧聽到此處不覺微微一怔,他雖然對軍國大事並無興趣,然而因著身世奇特,入世以來諸般遇合,不論敵友幾乎都是野心勃勃、海納山藏的人物,就連青萍,對沙場攻伐也是極感興趣,耳濡目染之下,倒比尋常智謀之士更通曉天下大勢。如今天下四分,朝廷和燕藩幾乎是水火不容,滇王吳衡在一隅虎視眈眈,越國公唐康年居心叵測,惟有益州漢王,雖然割據西南,看起來卻沒有什麼野心,只是武學中尚有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道理,更何況天下之爭,若是廖水清果然在二十年前便與賀樓啟有過密約,那麼她就是心口不一之人。不過這樣的念頭不過是在楊寧心頭一閃而過,廖水清既然敢讓自己到大鮮卑山求醫,難道就不會考慮到自己可能發覺真相麼,就算自己懵懂些,青萍和平煙也不是可欺之人,看來自己多半是胡思亂想,退一步說,就是廖水清果然勾結胡戎,又和自己有什麼相干,只要能夠救了青萍性命,最多自己夫妻兩人西遊崑崙,東遊滄海,難道這滔滔濁世,還有人敢與自己為難麼?

    查乾巴拉不知楊寧心中千回百轉,自顧自地道:「有句話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其實當時聽了這番話,我心裡很是擔憂,雖然你們中原人都說胡戎一家,可畢竟還有遠近親疏之分,若是戎人過分強大,對我們胡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即便是兩族聯手圖謀中原,也有誰主誰次之分,賀樓國師乃是戎人,我心中雖然一樣敬重,然而若是關係到我胡族生死存亡,我即便是給人說成忘恩負義,也不願任憑那種事情發生,所以我雖然盼著恩人得救,卻又盼著那位廖姑娘並無此心,即便是兩敗俱傷也好,也勝過他們化敵為友。」

    楊寧聞言不覺愕然,十分疑惑查乾巴拉為何將這番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險噁心思對自己說了出來,只見查乾巴拉枯槁的面容上浮現出釋然歡快的神色,彷彿想要將胸中塊壘一吐為快,繼續道:「廖姑娘聽了恩人這番話,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眉宇間更透出一種輕蔑神氣,半晌才止住笑聲道:『宣大哥卻是小覷了我廖水清,縱然是手握萬里山河,屁股底下也不過只有一把椅子,金尊玉貴的九龍椅和貧寒之家的粗劣木凳難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麼?不論宣大哥信是不信,我從未將天下之爭放在心上,只不過若是天下未曾一統,我的志向也沒有可能實現,所以才會聽了岳師姐勸告,親自向宣大哥你出手。宣大哥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背叛恩深義重的師門,就連心心相印的愛侶也一併拋棄,想必能夠明白我為什麼對你下毒,以毒藥害人固然是我做得不對,可是宣大哥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呢?外子與我雖然不才,卻也不是勾結胡戎以謀天下的宵小之輩。』

    我聽了她的話十分不服氣,明明是她用卑鄙手段暗算恩人,怎麼反而說恩人是小人,咱們胡人雖然被你們漢人視為蠻夷,卻也沒有喜歡用毒藥害人的鼠輩,想到這裡我便要開口呵斥,不料恩人原本面色沉冷,此時卻搖頭輕笑道:『的確是我不該胡亂猜測,你這小丫頭雖然聰明穎悟,又喜歡想方設法地捉弄人,畢竟不如岳秋心胸懷丘壑,怎會想到這麼遠的事情。更何況尊夫既然是帝室後裔,表面上彷彿佔據了大義名分,事實上卻是眾矢之的,各方諸侯在尊夫面前都是亂臣賊子,難免心裡忌憚,普天之下,就是乞丐強盜都可以做皇帝,偏偏只有尊夫,若是不知自量,多半會是群起而攻之的下場,只不過天下貪心的人太多,我還當尊夫是想要效仿光武帝呢,不過現在看起來,至少水清你心裡是有數的。然而若是如此,我卻不明白了,水清你既然不想與我和衷共濟,又有什麼理由能夠讓我饒你不死呢?』

    恩人說完最後一句話,神色驀然一冷,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彷彿有一座山峰從頭頂壓了下來,只覺得渾身骨肉都好像要被碾碎一般,胸口更是鬱悶非常,簡直不能呼吸,我原本以為恩人和那青衣女子交手時候的威勢已經是絕無僅有,然而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什麼是天神之威,若非手足不能動彈,恨不得想要五體投地,深深膜拜。然而所受的威壓越來越沉重,我雖然下意識地苦苦支撐,卻只覺得多半要被四周的銅牆鐵壁活生生擠成肉餅,就是想要高聲呼救都辦不到,這時候廖姑娘似乎也支撐不住了,我只見她額頭上汗水涔涔滾落,一口銀牙不停地打戰,方纔的傲氣一掃而空,戰戰兢兢地道:『宣,宣大哥,我身子不好,你,你若是再不收斂真氣,只怕死得不僅僅是你這個伴當,我的小命,也,也要一起葬送了,莫非,莫非宣大哥,真的不想要解藥了麼?』

    我聽見廖姑娘說有解藥,只覺得心裡一寬,偏偏在這時,原本籠罩在身邊的強大壓力突然一掃而空,想必是恩人收斂了神威,只是這樣一來,情勢卻更加糟糕,原來不過是宛若泰山壓頂,雖然手指都不能移動,卻還能苦苦維繫一線生機,現在重負盡釋,卻只覺得原本被壓抑的氣血突然沸騰起來,週身上下彷彿被滾水潑澆,又好像有千萬蟲蟻嚙咬,那種又痛又癢的感覺從來沒有經歷過,我原本也自詡是鋼澆鐵鑄的漢子,此刻也終於忍不住呻吟起來。聽到我的慘呼聲,恩人伸出手掌,在我背心忽輕忽重地揉了幾下,我才覺得痛苦稍微減輕了一些,只是筋骨欲折,依舊是痛楚非常,若非我急著想知道恩人身上的毒有沒有解藥,差點要痛昏過去。

    恩人見到這般情景,歎了一口氣,轉頭對廖姑娘道:『你的醫術精絕,不如幫我給他看看吧,也是我一時氣惱,竟忘記了還有人在。』

    廖姑娘果然移到我身邊,伸指按在我的脈門上,過了片刻道:『這個胡人原本就受了極重的外傷,失血過多,又被內力傷了肺腑,僅只如此也還罷了,這人皮粗肉厚,只要外用針砭,內服湯藥,慢慢治上半年,也就痊癒了,偏偏這人近來不知遇上了什麼傷心事,悲憤之情積鬱於心,傷病交織,內外俱損,沉痾難醫,只怕即便現在治好了,也是後患無窮,更兼塞外苦寒,不易調養,只怕三年五載之後,這人就沒命了。』

    恩人皺眉道:『他的傷勢如此沉重,我也要負些責任,果然沒有醫治的法子麼?』

    廖姑娘笑道:『這倒也不是,他若是肯隨我回益州,那裡氣候溫暖,又有許多靈藥,由我親自醫治,倒也能讓他得享天年,只是不瞞宣大哥,別說我不是懸壺濟世的大夫,輕易不會給人看病,就算我是吧,卻又憑什麼讓我給一個胡人這般費心?若是換了宣大哥自然不同,您雖然不是漢人,卻也是戎人裡面的英雄好漢,只憑您苦心孤詣求師中原的這番作為,小妹也欽佩萬分。然而這個胡人面相兇惡,縱然是滿心淒惶也掩不住渾身戾氣,只怕手上染了無數漢人的鮮血,若是在別處遇見,我不殺了他已經是他的福氣,哪裡配我給他施針用藥!』

    若是換了我受傷之前,聽到這番話多半會氣憤填膺,甚至立刻會拔刀出鞘,不殺了她絕不罷休,然而其時其地,我聽到這番話卻只覺得心灰意冷,就連這個初次相逢的廖姑娘都能看出我殺人如麻,想必在阿嫻眼裡,我也是這般面目可憎,可笑我還想得到她的芳心,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阿嫻已經死了,我也成了廢人,一個廢人縱然能夠在大草原上活下去,也只能苟延殘喘,更別說想要替阿嫻報仇,既然如此,多活幾年少活幾年又有什麼不同,活得舒服還是活得痛苦又有什麼不同,所以我也沒有奢求廖姑娘出手相救,閉口不言。不料恩人卻歎了口氣道:『他是咱們大草原的好漢子,也難怪你不肯醫他,只是總算相識一場,我也不願見他早死,不如這樣吧,你若是肯出手相救,讓他多活幾年,我便放過了你,不追究你對我下毒之罪,如何?』

    我知道恩人中了極厲害的毒,只有以這位廖姑娘的性命脅迫,才可能有生機,所以萬萬不肯讓他老人家這樣就放過了仇敵,便強忍著痛楚道:『恩人,不用求這位姑娘,不過是些許小傷,哪裡有這樣嚴重,只是我渾身有些痛疼,你直接將我弄暈,讓我休息一會兒就行了。』

    恩人聞言苦笑了一下,便當真要伸手將我制暈,想必也知道這位廖姑娘言出必踐,所以不再出言懇求,其實他老人家這又何苦,為了我這樣螻蟻草芥一般的人物低聲下氣,未免失了身份。不料那廖姑娘聽了我這句話反而嗔道:『宣大哥肯不肯放過我,我倒不放在心上,我既然對你下了毒,就沒有想過全身而退,更不會因此委曲求全,不過這廝倒是有幾分骨氣,居然在我面前扮起英雄來了,不過我性子和旁人不同,你若是苦苦相求,我絕對不肯出手,你不要我救你,我卻偏偏要你活著。』說罷也不等我同意,纖手一翻,食中二指之間已經顯出一根烏沉沉的黑色長針,逕自刺向我的心口,看上去不像是施救,倒像是要殺了我,只是別說我當時渾身無力,根本不能反抗,就是還有些許力氣,只怕也避不過這比飛箭還快的一針,我只覺得渾身一震,就已失去了知覺。」

    聽到這裡,楊寧忍不住驚呼道:「千年犀角針,想不到廖水清竟肯如此厚待你,若非此針另有神效,只怕你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別說是在受了二十年顛沛風霜之後,只是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賀樓國師身上的相思絕毒可是解了?」雖然自己也不肯相信,但是楊寧還是抱著微乎其微的希望問了出來。

    果然,查乾巴拉搖頭道:「我昏迷了很久,也不知道恩人和廖姑娘都說了些什麼,只是等我醒來的時候,廖姑娘已經不見了,原本我猜是被恩人殺了,今天才知道原來她還活著。因為恩人帶著我走了十幾日,我親眼見到恩人神色漸漸憔悴,甚至還曾經見過他在背地裡喀血,後來恩人只說是急著回族中,只將我送到了附近的胡人部落就離開了,恩人的行事為人不像是有始無終的,若不是身子漸漸支撐不住,只怕是不會半途而廢的,這些年來,我在族中苟延殘喘,也曾暗自留心恩人的消息,雖然從未聽說過恩人身子不適,只是這些年來他老人家幾乎從來沒有下過山,想必,想必那毒還沒有解開吧。」

    楊寧想到廖水清讓自己到大鮮卑山求醫的篤定神氣,心中已經明鏡一般,賀樓啟身上的相思絕毒定是沒有解去。若是自己所料不差,當日查乾巴拉所見到的情景,是賀樓啟想要倚仗精純的內力逼毒,然而相思入骨,無藥可解,終究是無可奈何。廖水清曾經說過擎天宮的地火天風可以幫助青萍解毒,是否賀樓啟在選在大鮮卑山建宮隱修,就是想要借用地火天風之力壓制身上的絕毒呢?廖水清千辛萬苦研究出「長相思」,用以壓制「相思」絕毒,是否也是為了羈絆賀樓啟呢?

    撫今追昔,楊寧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念頭,二十餘年前的賀樓啟,自己的那位大師伯,定然是睥睨天下,莫敢爭鋒,刀王楊遠兩次戰敗,翠湖岳秋心只保得顏面不失,無色庵主平月寒,劍法堪稱出神入化,卻也是鎩羽而歸,天南刀尊滇王吳衡乾脆退避三舍,就連自己的師尊隱帝西門烈,對上已經身中絕毒的賀樓啟,也是一招惜敗,這許多中原的高手名宿,空有赫赫威名,卻讓一個戎人佔據了天下第一的位置,真是可憐可笑。滔滔濁世,也只有一個廖水清,武功平平,卻是聰明絕頂,憑借毒術出奇制勝,摧鋒於正銳,挽瀾於極危,這正是英雄所為,想必在賀樓啟心中,也只有這一個小女子,才堪稱自己的敵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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