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天下敵手 第一章 手足情深(四) 文 / 隨波逐流
第一章手足情深(四)
話音剛落,耳邊便傳來一個淡漠如冰雪的聲音道:「何公子不必多禮,綠綺有病在身,不便起身相迎,請公子勿要見怪,忠伯,給何公子看座,再斟一杯熱茶來,外邊天寒地凍,難為何公子不辭辛苦前來報訊,綠綺無以為報,只有一盞清茶,聊表寸心。」
何雲秀直起身來,目光落到方榻之上,不禁眼睛一亮,目光再也無法移開,洞庭雙絕,他原本只聞其名,赤壁一戰,也沒有見到劍絕的真容,直到馬當神廟,才有機會一睹風采,只覺果然名不虛傳,青萍的容貌雖非傾國傾城,但是風姿如梅,傲雪凌霜,更有一種飄逸不群的氣質,令人一見難忘,難怪魔帝對她情有獨鍾,不惜殺人盈野。這一次奉命前來拜見琴絕綠綺,他雖然有幾分好奇,並沒有太多的期望,只覺得琴絕的容貌氣度,最多和劍絕在伯仲之間,未必能夠比得上未來的少王妃美貌,想不到一見之下,頓覺自己實在是井底之蛙,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清幽絕俗的女子。
綠綺在黎陽已經元氣大傷,剛剛好些便又受了風寒,病勢未癒卻又得知青萍中毒的噩耗,連番打擊之下,容顏早已經是蒼白如雪,沒有半分血色,原本黑亮清澈的一雙明眸,已經有些凹陷,嵌在消瘦的面容上,越發寂寞幽深,饒是如此,依舊風姿楚楚,宛似雪中白蓮,纖塵不染,猶如深谷幽蘭,遺世獨立,黛眉微蹙,似有萬千愁緒,何雲秀只看了片刻,便覺得心頭揪緊。生出絲絲隱痛,只覺既便將心掏出來,也要讓這少女略展愁眉。
忠伯見狀重重咳嗽了一聲,何雲秀立刻清醒過來,眼光一掃,瞧見隨後進來的林志恆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不禁有些羞愧,卻也暗自慶幸沒有給世子殿下瞧見自己如此失態。神色一斂,並不落座,肅容道:「小姐不必客氣,雲秀能為小姐效力,不勝榮幸,請容在下將事情經過一一道來。」說罷,也不等綠綺允許,便將馬當神廟所發生的事情詳細陳述了一遍。他是秘諜出身,雖然不擅說書講古,但是諸般情狀,事無鉅細,娓娓道來。卻也令人宛若耳聞目睹。說到青萍和楊寧兩人胡攪蠻纏,騙得喬長陵答應比武招親,即便是滿面愁容的忠伯,也不禁露齒而笑。說到顧雲秋與周雲箐夫妻之間十年生死離別,即使是林志恆這樣未經世事的少年,也是蹙眉歎息,說到楊寧和青萍兩人事了之後拂衣而去的風采,綠綺黯淡的雙眸也不禁閃過耀眼地光芒。
待到何雲秀說完全部經過,萬松軒內除了飛雪拍擊窗欞的聲響,便是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綠綺才緩緩問道:「何公子,舍妹果真如你所說一般,言笑自若,自始至終沒有半分愁容麼?」
何雲秀感慨莫名地道:「的確如此,青萍小姐不愧是世間奇女子,身中不解絕毒,依舊淡定從容,絕非強顏歡笑。在下當時不知究竟。向青萍小姐詢問是否什麼話要在下轉告小姐,青萍小姐只說『花開花落。緣起緣滅,原本尋常』,更讓小姐不必再懸念她與子靜公子,若非雲秀事後知道,斷然不會想到青萍小姐已經性命不久。」他說的如此直白,林志恆嚇得連連用手搡他,忠伯也是面色一沉,一邊惱恨地瞪著何雲秀,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綠綺的神色,唯恐她再度悲痛昏迷,何雲秀卻是侃侃說來,毫不猶疑,雖然和綠綺第一次見面,但是想及青萍視死如歸的風采,他隱隱覺得眼前這個少女也並非如外貌一般荏弱,與其隱瞞推搪,倒不如直言相告,即便是一慟而絕,也好過牽腸掛肚,耗盡心血,或許殿下派自己前來,卻並不限制自己說些什麼,也有如此的考量吧。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綠綺的表現仍然出乎何雲秀地意料,她聞言之後並沒有十分悲痛,而是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覺間,原本緊蹙的黛眉竟然漸漸舒展開來,倏爾一聲輕笑,柔聲道:「我只道早已看透生死,生死關頭卻還是不如你豁達通透,妹妹,若論資質,我自信略勝你幾分,若論性情,卻是自歎弗如,好一個花開花落,緣盡緣散,姐姐明白了。」話音一轉,再度變得淡漠非常,緩緩道:「何公子,多謝你帶來了舍妹的訣別言語,綠綺感激不盡。」說罷,起身走到窗下琴台之旁,腳步虛浮非常,不過是短短幾步,已經是氣喘吁吁,但是當她的纖手一撫上琴弦,整個人都放射出耀眼的光彩,令人不敢逼視。
忠伯侍奉雙絕多年,自然知道綠綺的心意,無須吩咐,便肅手送客,何雲秀和林志恆兩人自然不敢多留,起身向房門走出,兩人的腳步剛剛踏出房門,門扉便已經在身後關閉,兩人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苦澀。
還未踏出院門,一聲琴音已經飄入耳中,琴聲錚錚,不過寥寥數聲,曲調未成,幽恨已生,兩人不覺駐足,凝神細聽,琴音卻驀然一凝,再度響起時已經平和中正,伴隨著琴音,綠綺在軒內曼聲吟哦道:「紀山之南。江瀆所經。陰精神靈。為祥為禎。峨峨令妹。應期挺生。如蘭之秀。如芝之榮。總角岐嶷。齠齔夙成。比德古烈。異世同聲。
兩人對音律都是一知半解,也不知道綠綺彈奏地是什麼曲子,只覺得曲中一片祥和之氣,宛若燕語呢喃,身外是寒冬蕭瑟,一縷暖意卻透過琴音迎面撲來,令人彷彿置身春暖花開的江南,不覺沉湎其中,而綠綺的吟哦之聲就像是泠泠雪水,聞聲便覺如浸冰泉,霎時清醒,琴聲與吟哦相合,兩人都是半夢半醒,不能自拔。
琴音輕柔和煦到了極致,曲調驀然一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彷彿從鶯歌燕語的春天直接過渡到了草木搖落的秋天,淒風苦雨,徐徐而來,蕭瑟之感,瀰漫胸際,琴音激盪之間,只覺天地茫茫。無處無依,種種幽愁暗恨,撲面而來,令人頓覺天地失色,悲從心起,難以斷絕,若非兩人都青春年少,沒有什麼悲傷往事。差點便要潸然淚下。神思恍惚中只聽見綠綺長聲吟道:
「朝夕相別。佇立以泣。送爾涉塗。涕泗交集。雲往雨絕。瞻望弗及。延佇中衢。愊憶嗚唈。
既乖既離。馳情仿拂。何寢不夢。何行不想。靜言永念。形留神往。優思成疚。結在精爽。
其思伊何。發言流淚。其疢伊何。寤寐驚悸。詠爾芳名。撫爾霓裳。執劍當面。聊以永日。」
綠綺地語聲雖然淡漠平靜,但是那一種淒楚哀痛之情卻是隱約可辨。悲慼已極,曲調再變,宛如刀槍鐵騎,颯然浮空。又如鶴唳九天,百折而回,商弦自然而然地滑落一個音階,和宮弦同聲。兩個相似而迥異的主調盤結纏繞,寥廓而綿延。商弦慷慨悲涼,令人愴然涕下,悲鬱高亢處,一如聶政刺韓王,滿腔孤憤,纏綿悱惻處,一如聶榮撫屍痛哭。淚盡以血。宮弦清高淡遠,宛若君子舉觴臨風,一如嵇康淺笑輕吟,從容赴死。兩個主調漸行漸進,終於合二為一,琴音也由絢爛歸為平淡,便如人的一生,無論享受過何等榮華富貴。有過多少愛恨情仇。終究要歸於一抔黃土,那琴音明明平淡至極。卻似乎可以撩動心底最深的情緒,何雲秀和林志恆只覺千萬種思緒湧上心頭,一生地愛恨悲歡似乎都浮現在眼前,正在如癡如狂之際,琴音嘎然而止,兩人渾身一震,這才如夢方醒,只覺臉上濡濕,伸手一抹,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若是當日在宛轉閣聽過青萍撫琴之人,自然可以聽出綠綺所彈奏的是《廣陵散》的後半闕,只不過綠綺的琴藝勝過青萍不止一籌,何林二人卻是懵懂無知,饒是如此,兩人心中都隱隱覺得,這一生一世,大概都不可能忘記今日這一曲琴音了。
這時,萬松軒內再度傳來錚錚琴音,合拍合韻,卻是不成曲調,像是有人無心撥動琴弦,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卻不敢推門進去詢問,恰在此時,綠綺一唱三歎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以終年,或青春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注3)」念到最後一句,裂帛之聲突起,卻是琴弦崩斷的聲響,繼而忠伯一聲厲喝道:「小姐!」軒內便再無一點聲息。
何雲秀和林志恆對望一眼,都是驚愕莫名,雙雙搶到門邊,就要破門而入,手指剛剛觸到木門,只覺渾身一震,耳邊傳來一聲輕歎道:「好孩子,你們也歇歇吧。」餘音未歇,兩人都覺得眼前一黑,隨即軟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