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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八章 積毀方銷骨 文 / 隨波逐流

    第八章積毀方銷骨

    楊寧自然不知道船上發生了可能會令他火冒三丈的事情,跟著詹管事和小三離開了客船之後,他就悶聲不語,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不多時三人到了越氏船行彭澤分行,詹管事自去和此地的掌櫃越千帆商量事務,有一批數量不大的貴重貨物要從彭澤運回常熟,要不然這艘客船也不會在彭澤這樣的小縣逗留,當然這些粗笨的工作自然有分行的越掌櫃和夥計負責,詹管事只需露面即可。小三則按照越仲卿的吩咐將楊寧和青萍姐弟兩人的事情和越掌櫃說了。越千帆雖然年紀比越仲卿不過大上五六歲,但是他的江湖經驗可就豐富多了,自然對兩人的身份存疑,但是這種時候再拒絕相助也不是越氏的家風,所以他只是略微皺眉就讓另一個心腹管事帶著兩人前去辦理。這種事情縱然是身份足夠,金錢也是不能少的,不過幸好楊寧沒有省錢的打算,再加上越氏的關係,不到半個時辰兩份文書已經準備好了,雖然那些官差趾高氣揚,令楊寧屢次動了殺機,不過卻始終忍耐著沒有發作,直到取到了文書,楊寧才發覺有的時候適當的隱忍倒也是成功的保證。

    辦完了事情,楊寧和小三離開了縣衙,小三誇張地伸出舌頭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做出苦臉道:「許公子,小的都要渴死餓死了,不如我們到酒樓吃點東西吧,公子爺總該請我喝頓酒吧。」

    楊寧看著小三這幅好笑模樣,嘴角不由微翹,他原本對這少年存了恨意,只因他存心激得自己下船,讓青萍和那越仲卿獨處,但是方才在縣衙,他卻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少年諛詞滔滔不絕,雖然竭盡奉承拍馬之能事,卻又自然無比,絲毫不漏諂媚心虛之色,將那負責簽署文書的師爺哄得心花怒放,才沒有在這明顯有些問題的文書上多加盤詰,畢竟現在可是風聲正緊的時候,即使有越家的關係,也不是十分穩妥的。就在縣衙外面,楊寧就看見了四五個被指稱有通寇嫌疑的人犯被官差和軍士推推搡搡地關入大牢的情形。

    靜心一想,這樣的事情即使他再努力也是做不來的,所以小三在他眼中的形象不免高大了許多,即使明知道小三拖著自己上酒樓多半是想拖延時間,楊寧也沒有十分惱怒,畢竟他雖然對越仲卿頗為嫉妒,卻還不會相信短短幾個時辰,青萍就會棄他而去,大不了回去再想法子算賬,報了這種念頭,他不僅沒有反對小三的意見,還特意選了一家門面堂皇的酒樓進去,準備好好大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

    小三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個圈,他是越仲卿的心腹,看出了越仲卿的心意,才會趁機促成越仲卿和青萍的獨處,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當真公子如願以償,那麼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許青就是公子的小舅子,所以也不敢過分冒犯,上了酒樓之後,更是慇勤周到地點了幾樣精緻的酒菜,雖然自己大快朵頤,但是不時地幫著楊寧布菜倒酒,倒像是楊寧的侍從一般,其實他的衣衫比楊寧的還要光鮮幾分,這種矛盾的情景讓酒樓之內許多人都不禁側目。

    楊寧自然不會理會別人的目光,他不喜歡待在廂房裡面,就在窗邊選了一個座頭,隨便吃了幾口菜,就放下了筷子,然後就倚在窗邊觀看下面的風景,偶然拿起酒杯啜上一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小三的慇勤伺候在他看來卻是理所當然,所以只做未見,反而想著一會兒回到船上如何對付那有勾引青萍嫌疑的越仲卿。陷入了沉思之後,楊寧不自覺地放開了靈覺,周圍百餘丈之內就是飛花落葉也不能瞞過他的耳目,這原本是他無心而為,可是聽到一些閒言碎語之後,他反而生出了興趣,更是將靈覺放開,偷聽起別人的談話來。

    各種紛雜的語聲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十分突出,只聽見那人略帶炫耀地說道:「老兄,你可沒有見過那位魔帝,年紀不過十幾歲,手段可是比閻羅王還要毒辣幾倍,就那麼一來一回,青龍堂的顧堂主就成了一灘爛泥了,這還罷了,殺人如麻的人物咱們誰沒有見過,那魔帝可是不同,心性乖戾囂張,喜怒無常,行事沒有一點禁忌,好好的一次赤壁會盟,最後被他攪局成了修羅屠場,當真是血染江水,死傷無數。據說這魔帝乃是百年一現的白虎凶星,據說此星一旦出現,就是亂世即將出現的徵兆,本來老子還不信什麼凶星魔星,可是你看這魔帝出現在江湖上不過數月,已經攪得天下大亂,恐怕這凶星之說還真是不可不信。」

    楊寧聽到此處更是興趣大增,不知何人如此編排自己,目光一掃,只見屋角的一張方桌坐著幾個武人打扮裝束的漢子,個個相貌矮小精悍,神完氣足,顯然不是尋常人物,方才語聲粗豪的正是其中一人,相貌憨厚,滿面鬍鬚。

    這時候那漢子越說聲音越大,酒樓之內許多人都因為聽到這漢子描述而心生好奇,一個身穿綢衫的富商揚聲問道:「戚老二,你可別是胡說八道吧,就憑你這半瓶子醋的身手,也配參加赤壁會盟麼,只怕多半是臆測之語,那魔帝若果真只有十幾歲年紀,豈能作出這樣的驚天大事?」

    那滿面鬍鬚的大漢冷笑道:「胡老爺可別小看人,你怎麼知道我姓戚的沒有資格與會,老實告訴你,老子還真去了,說起來不怕你笑話,老子的拜把兄弟在飛魚堂當個小頭目,老子就是跟著他去開開眼界的,原本以為我們江東黑白兩道聯手對付那西門凜,不過是牛刀小試,老子這種小人物不過是捧個場罷了,可是想不到那西門凜膽小如鼠不敢出頭,居然讓個階下囚出戰。老子問過我那兄弟才知道,原來那魔帝就是前些日子在岳陽行刺燕王世子的兇徒,大家想想看,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竟敢一舉得罪滇王、燕王兩大強藩,若非是瘋了,除了是凶星入命,還有別的解釋麼?照老子的估計,那魔帝甘心被西門凜擒到幽冀去,多半是沒有刺殺得手,心有不甘,這才藉機深入虎穴呢。只不過那燕王世子洪福齊天,凶神還沒有進門,就在路上遇到了東陽侯阻截,想必這人只要能夠殺人殺得快意,也不計較對手是誰,要不然非親非故的,他憑什麼替幽冀出頭呢?若非是這人殺得忘了形,讓西門凜發覺他沒有受傷被制,只怕也不會聯合東陽侯一起圍殺那魔帝,誰不知道幽冀和江寧仇深似海,如果不是那魔帝太過扎手,就是翻天覆地,那西門凜也不會和我們江東的黑白兩道聯手對敵啊?就這樣,還被這魔帝煽動了錦帆會的好漢,差點將江東黑白兩道的英雄都葬送在赤壁,聽說這魔帝已經逃走了,不知行蹤何往,只怕此人再現之時,又是一場浩劫,胡老爺別看縣衙裡面的差役在那裡搜捕水賊,誰不知道這是堅壁清野,唯恐魔帝在咱們江東大開殺戒呢?」

    那富商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若非戚兄說得繪聲繪色,胡某可是絕對不信,你既然當日在場,可知這魔帝生得什麼模樣,可是三頭六臂,還是凶神惡煞,若是我們這些尋常百姓遇見,也好退避三舍啊。」

    那大漢連連搖頭道:「只怕說了你也不信,這魔帝不過十六七歲,相貌清秀端正,一眼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一點也不出眾,殺人之時神色不動,好像切菜切瓜一般,令人見了都覺得心寒,我可是求了諸天佛爺菩薩,可千萬別讓老子遇見那魔帝,否則老子就是有九條命,也得葬送在那魔帝手中。」

    那富商聽得冷汗直流,訥訥道:「如果那魔帝果然如此相貌平常,豈不是身邊時刻都可能埋伏殺機,說不定哪天胡某得罪了一個小孩子,就是報應臨頭呢。」

    那大漢同情地道:「誰說不是呢,只盼那魔帝看不上江南煙雨,最好去和那野心勃勃的燕王世子為難,免得我們這些小人物提心吊膽,不過老子額外告訴你一個消息,這魔帝據說不是獨自行動,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據說那女子貌美如花,可是心狠手辣,這一次那魔帝能夠將南北雙方玩弄於股掌之上,都是那女子從中作怪。聽說那女子名叫尹青萍,原本是洞庭雙絕裡面的劍絕,曾以劍舞揚名天下,可是誰也想不到那如花似玉的美人竟然是昔年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兒,咱們江南人誰不知道,當年的尹大將軍凶名可以止小兒夜啼,他的女兒想必也是一個貌美心毒的女修羅。老天爺,出了一個魔帝也就罷了,還有一個女修羅做他的幫兇,如果這兩人真的如傳聞一般已經到了江東,只怕真要天翻地覆了。」

    這時不從哪個角落裡面傳出一聲怪笑道:「天翻地覆有什麼不好,自從越國公納土歸陳,自己是享盡了榮華富貴,可是江南的百姓可都遭了殃,朝廷不將江東當成自家疆土,只知道刮地三尺,敲骨吸髓,與其苟延殘喘,還不讓魔帝將江南的貪官污吏殺得乾乾淨淨,老百姓說不定還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呢。」

    聽到那陰陽怪氣的語聲,那幾個大漢和那個富商同時臉上變色,四處尋找說話人的蹤影,可是方纔的語聲飄浮不定,竟是判斷不出從哪裡傳來。

    這時候那語聲再度響起道:「也不知是誰家的走狗,在這裡亂吠一通,魔帝許子靜,一介少年,未及弱冠年級,力抗江東、幽冀高手圍攻,這是何等的威風,就連翠湖的前輩高手平月寒,也敗在魔帝手上,此人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可以和四大宗師並駕齊驅,到了你們口中,怎麼就成了凶狠歹毒呢?就說那劍絕尹青萍吧,一個弱女子就敢挑戰翠湖的顏仙子,如今又力挽狂瀾,相助魔帝脫出生天,這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就說是女諸葛也不算過分,卻以修羅之名強加其身,東陽侯的心胸也太狹小了吧。」

    那幾人臉色越發鐵青,目光四下打量,卻完全聽不出語聲來自何處,面孔上都是汗如雨下,顯然緊張無比。這下不必那人拿出證據,酒樓上也人人知道這幾人乃是存心散佈流言,雖然心中不恥,但是畏懼春水堂的恐怖勢力,卻都不敢漏出絲毫異色。

    看了這番鬧劇,楊寧頗為開懷,他雖然不甚重視名聲,可是給人這般胡亂誣蔑,仍然是氣不打一處來,更何況還牽扯到青萍身上,只不過他雖然氣惱,卻也知道就算出手殺人最多也不過坐實自己的凶名,所以只能悶頭生氣,這暗中發言之人卻是讓他開心不已。不過他可不比那幾個散佈流言的密探,不多時已經鎖定了那說話之人,卻是一個相貌消瘦如猴的小老頭,在那裡瞇著眼睛品嚐美酒,一副醺醺然的模樣,卻無人發覺是他用腹語將語聲傳到別處。雖然不知那人為何要維護自己,楊寧卻不由將注意力凝注在他身上。

    不過楊寧畢竟沒有什麼經驗,目光凝聚之下,不過片刻,那小老頭已經是芒刺在背,他卻是老奸巨滑,目光略閃,已經發覺了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坐在窗邊,其中較為年長的那個清秀少年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他經驗老道,立刻看出那個即使在狼吞虎嚥過程中也不忘替同伴倒酒的靈秀少年雖然有一點武功底子,但是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並不要緊,而這個清秀少年卻令他生出難以看透的感覺。第一眼看上去還覺得平凡無奇,第二眼看去卻覺得這少年的眉宇間帶著一種淡凝從容的氣度,令人不敢小覷。而且不論他如何打量研判,也看不出這清秀少年是否身具武功,若說不會武功,尋常人若是到了十七八歲,雙眼多半已經有了混濁之色,但是這少年雙目幽深冰寒,透徹明晰,彷彿一眼可以看到眼底深處,若說會武功,這少年身上沒有絲毫真氣外洩,手足也沒有修煉過外家功夫的老繭傷痕,而小老頭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少年小小年紀就已經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那小老頭一雙鼠眼滴溜溜轉了幾圈,已經想出了一條計策,故意以腹語長聲道:「赤壁遺雄烈,青年有俊聲。當年的周公瑾就是因為氣量狹小才敗給了諸葛孔明,今日東陽侯在赤壁之下折戟沉沙,好好的一盤棋,被人家殺得七零八落,已經丟盡了江東豪傑的臉面,今日還要暗中令人詆毀對手的聲名,這般氣量狹窄,只怕下場還不如被氣死的周公瑾呢。」他這番話不僅說得惡毒,而且語聲飄渺迴盪,巧而又巧地從小三身後透了出來,當下不僅是那幾個已經怒髮衝冠的大漢,整個酒樓的人都將目光盯到了楊寧和小三身上。

    那個原本已經火冒三丈的鬍子大漢滿腔怒火立刻找到了發洩的地方,一個箭步上前一把仍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正在那裡悶頭啃雞腿的小三給提了起來,厲聲問道:「是你這小混蛋在這裡胡說八道,污蔑東陽侯的名聲麼?」

    小三雖然聰明靈巧,但畢竟年紀還小,方才別人說得熱熱鬧鬧,他只當是在看戲,哪裡想到事到臨頭戲會唱到自己身上,嚇得瞠目結舌,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楊寧見狀眉梢微皺,已經瞭然了那小老頭的嫁禍陰謀,想必是發覺了自己正在注意他,便令人誤以為這番話是小三所說,至於未曾將音波折射到自己身上,多半是不知自己深淺,不敢冒險一試,想到此處不禁冷冷瞧了那小老頭一眼。

    楊寧的神色雖然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是一個眼神已經讓那陰謀得逞的小老頭覺得心中冰寒,只因他突然發覺那個清秀少年原本略顯黯淡的一雙鳳目,突然生動了起來,彷彿是深邃靜謐的夜空深處,那光芒淡渺冰寒的星辰,終於穿越了難以企及的距離,將一縷星芒終於照射到了亙古的冰川之上。即使是以他的閱歷眼界,也從未見過這樣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不由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開始思忖自己是否犯下了大錯。

    就在這時,問不出所以然的戚姓大漢已經忍耐不住,翻手就是幾個耳光將小三打得口角溢血,小三隻嚇得魂飛魄散,只懂得連聲喊冤,大漢不耐之下將他丟在一邊,伸手去抓旁邊彷彿呆住的楊寧。

    楊寧見到那大漢伸手來抓,心中立刻閃現出無數種可以將這大漢殺死的招式,但是電光石火之間,他卻想起了許多事情,方才不出手搭救小三,一來是想要藉機懲戒一下這個刁滑少年,另一個原因就是不願當眾出手,洩漏了身份,以免阻礙自己和青萍的行程。若是現在悍然出手,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右手只是輕輕抬起就放下了,任憑那大漢抓住自己的衣領,只是淡淡道:「閣下想必是誤會了,那句話不是我們說的。」

    見到楊寧束手就擒,而且語氣從容淡定,在想到方才小三的懵懂模樣,那大漢也是聰明人,立刻發覺自己可能上當了,眼前這兩個少年多半是哪家的少爺帶著書僮出來玩耍,聽這年長一些的少年的語氣,顯然是大家口吻,不是尋常百姓,更不可能是水賊密探一流的人物。但是春水堂在江東囂張慣了,這大漢雖然知道錯了,卻不肯認錯,一揮手,冷冷道:「把這兩個小水賊給我壓到縣衙去,居然在老子面前公然替那和水賊勾結的魔帝說話,帶回縣衙去先打一頓板子,然後押到大牢裡面等待秋決。」

    這時候小三已經從突然的驚嚇中清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撲到大漢腳下慘叫道:「大爺容稟,小人不是水賊,小人是——」那大漢不耐煩地一腳踢去,小三的乾嚎聲中途斷絕,只見這滿臉血跡的少年身軀一軟,昏倒在了地上,那一腳卻是挑中了小三的軟麻啞穴,想必這大漢還是有點顧忌,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傷害人命,即使如此,楊寧眼中仍然閃過一縷寒芒,原本屈起的手指再度鬆開,然後任憑那大漢伸手點了自己的穴道。

    那胡姓富商原本皺眉冷眼旁觀,見情況已經不可收拾,歎口氣轉身走下樓去,而另外幾個大漢紛紛起身向外走去,其中兩人走了過來,一人一個將兩個暈倒的少年挾起來走了出去。

    這些人背影一消失,酒樓上立刻響起了議論紛紛的聲浪,尤其是提到兩個明顯無辜的少年,都是搖頭歎息,那幾個密探不管是什麼身份,只怕這兩個少年都不可能活著回來了。尤其是那個小老頭愁眉深鎖,他原本是存心和那幾個胡言亂語的密探開個玩笑,想不到存心試探卻讓兩個少年背上了黑鍋,如果那兩個少年真的有什麼長短,豈不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此處,那小老頭匆匆結了酒帳,走出酒樓,問清楚路人之後就向縣衙方向走去。

    直到那小老頭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人群裡面的時候,酒樓上一間竹簾低垂的雅間裡面,一直透過竹簾觀看外面的鬧劇的兩名客人才不約而同地收回目光,舉杯相邀。這兩名客人年歲相差懸殊,其中一人大概二十多歲年紀,身材略矮,相貌俊朗,膚色微黑,一身磊落藍衫,倜儻不群,腰間佩著一柄普普通通的佩劍,劍鞘凹凸不平,色呈褐赭,劍柄上嵌著鴿卵大的一顆黯淡無光的黑色珍珠。而另外一人是個老者,一身黑袍,鬚髮如霜,顯然已經年過古稀,只是面色紅潤如嬰兒,精神矍鑠,顯然是老當益壯的人物,放在桌面上的雙手白皙如玉,兩手拇指各自戴著一枚珊瑚扳指。

    舉杯勸酒之後,那青年微笑道:「倒是一齣好戲,只是不知柳爺爺要我留心這些人的動靜有何緣故?」

    那老者捋著鬍鬚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只是老夫想到你我所談的生意既然在條件上難以達成一致,不如換個方向考慮,或許還有路可通也不一定。方纔的情景你都看到了,我們打個賭如何,如果秀夫輸了,就到老夫別院逗留一段時日,等待令尊改變決定。如果老夫輸了,這件事情不論結果如何,老夫都不再插手,不知道秀夫意下如何?」

    那藍衣青年心生好奇,雖然明知道這老者之意是要軟禁自己,但是如果自己贏了,卻可以得到這老人的退讓承諾,自己的父親之所以不得不和這些人虛以委蛇,不過是礙著眼前這位柳姓老者,想到此處,他出口問道:「不知柳爺爺想要賭什麼呢?」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就賭方才離去的三撥人,最後是誰勝出如何?」

    藍衣青年略一思索,已經明白了老者的意思,道:「柳爺爺是說,讓晚輩猜測,究竟是那出言嫁禍之人殺了春水堂的密探救了那對少年,還是春水堂設下釣餌,生擒那人麼?」

    黑衣老者淡淡道:「那也未必,說不定那對少年主僕是扮豬吃老虎也不一定。」

    藍衣青年失笑道:「那怎麼可能,那對主僕明顯不是江湖中人,若是在下預料不錯,那出演嫁禍之人此刻想必頗為後悔,所以正在設法相救,有心算無心原本勝望不小,可是春水堂也不是易與之輩,多半已經設下埋伏,這一次那人多半是自投羅網,還白白搭上了那對無辜主僕的性命。」

    黑衣老者搖頭道:「老夫看來卻是不然,春水堂亂入認罪,那嫁禍之人居心歹毒,只怕雙方都會遭到懲處,秀夫,如果你輸了,老夫其實也不願意費心拘禁你,你就當是留在柳某身邊歷練幾年吧,將來封妻蔭子,出將入相,也不辱沒了你閩南俞家的聲威,至於朝廷所要的戰船,俞家必須秘密建造,如果再要推三阻四,那麼老夫就殺上南閩,不知道你們俞家真的能夠抵擋天威麼?」

    藍衣青年聞言神色凜然,起身一揖道:「柳爺爺,不是晚輩推三阻四,只是這樣的渾水,我們俞家實在不願牽涉其中,將來一旦東窗事發,就是再大的榮寵也未必及得諸侯的利劍,不論是越國公還是滇王,對俞家都是早已垂涎三尺,俞家實在不敢冒上滅族之禍。」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父親的擔憂我何嘗不知,否則我也不會到這個地方和你暗中見面,就是不想別人知道你和本座的淵源,只是有些事情容不得俞家置身事外,你放心,如果沒有把握,我又何必將故友之後扯入這團亂局,三年之內,俞家的威脅至少可以除去一半,你若真的不放心,可以轉告你的父親,最多你們俞家替朝廷效力這件事情不讓外人知道也就是了。」

    藍衣青年其實早就得到密令,這件事情既然朝廷已經找上門來,躲是躲不過去,即使吃些虧也要得到保密的承諾,只要風聲不外洩,將來就可以有轉圜的餘地,可是這黑衣老者一直堅持要俞家全力協助,直到現在才漏出口風,同意俞家隱秘行事,不必公開支持朝廷,所以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笑道:「多謝柳爺爺手下留情,在下必定轉告家父您的意思,其實為朝廷做事也是平民百姓的福氣,只是不要弄得天下皆知,倒也不妨事。不過這個賭還打不打呢?」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論這個賭打是不打,難道你不想看看結局麼?」

    藍衣青年心中一動,卻終於搖頭道:「晚輩是借口前來祭拜外祖才來到彭澤的,不宜讓春水堂知道晚輩與柳爺爺相見之事,既然事情已經談妥,晚輩還是速速離去吧。」

    黑衣老者搖頭道:「你這孩子就是過分謹慎,罷了,謹慎無大錯,老夫索性告訴你,那兩個少年其中一人乃是老夫舊識,以他的武功,別說幾個密探,就是老夫親自出手,也是無濟於事,你日後遇見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得罪了他,罷了,老夫還是去看看結果吧,也不知道這孩子什麼時候能夠忍下這樣的屈辱了,若是從前,別說是被人生擒,只怕這些人就連他的衣衫也不配碰上一個指頭。」

    藍衣青年聽得駭然,他自然知道這老者的身份,原本是太祖景皇帝楊威的帳前親衛,然後又在先皇楊侗身前侍奉多年,先皇駕崩之後又被新君重用,三朝重臣,如今的大內侍衛統領柳天雕,以他的身份武功,這世間能夠被他如此慎重看待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想到此處,不免有些後悔沒有答應一起去看看結果,也好結識一下那個神秘的少年,不需要柳天雕多說,他已經知道柳天雕所說的定是較為年長的楊寧。不過俞家祖訓就是韜光養晦,他敏感地預感到能夠和柳天雕扯上關係的人實在是吉凶難測,與其介入此事,不小心得知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還不如快些離去,所以略一思索,他就起身告退了。

    黑衣老者失笑搖頭,再次飲了一杯酒,不過片刻,一個錦衣人匆匆走入廂房,在他耳邊低語幾句,黑衣老者微微點頭,起身向樓下走去。兩人沿著大街小巷走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已經到了一處廢園,還未走到地方,就聽到空氣來傳來一聲慘叫,老者神色如常,走到廢園牆下,另外一個錦衣人已經等在那裡,見到黑衣老者便過來下拜,老者一揮手阻止他行禮,淡淡道:「他可出手了,是九殿下麼?」

    那錦衣人相貌威武,大概四十多歲年紀,聽到老者的問題身子輕輕一顫,才答道:「九殿下一直沒有出手,現在春水堂正在圍攻出手相救之人。」

    黑衣老者略一點頭,便走到牆邊,透過一道乾裂的縫隙向內望去,只見牆內激鬥正酣,而他關切之人卻正倚在一座殘破的亭子裡面,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相鬥眾人,相別兩年,再次見到心中念念不忘的小殿下,雖然已經垂垂老矣,可是他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雙目也開始發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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