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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六章 不系之舟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不系之舟

    距離赤壁之下發生的血戰不過六七日,雖然江東水軍依舊在四處圍剿水寇,但是江水之上往來的行旅客商已經恢復了平靜,而且因為這些日子江水之上總有水軍往來,許多後台強橫的商人趁機將原本因為水寇阻撓而積壓的貨物一次性發運,所以江水之上呈現出不同尋常的繁華,當然那些小客商還是要冒著被水軍當成水寇餘孽的危險的,不過利之所在,許多人都顧不得潛伏的危險了。

    這一日清晨,素有吳頭楚尾之稱的九江城,沿江的碼頭上將要離岸的船隻遮天蔽日,碼頭之上人聲鼎沸,雖然已經是初冬季節,但是摩肩接踵之下,人人當真是揮汗如雨,而在這樣擁擠的地方,仍然四處都可以見到九江郡府的衙役來回巡視。而在碼頭外邊不遠處有幾間整齊的屋舍,原本是負責管理碼頭的官吏辦理公務的所在,如今已經被郡府的主簿大人佔用。天還沒亮門外就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只因現在碼頭外面,早已經被鄱陽水軍封鎖住了,所有的客貨船隻都需要在這裡取得文書才能出港。這樣一來,不僅船隻進出港口緩慢無比,還連累的這些船主貨主也只能枯等在外。當然,有些地位顯赫的商行就不需要在外等候,一張帖子遞上,再加一些賄賂,就可以直接取得文書出港。其他人只能在一旁看著氣悶,對於這些人來說,就是送上金銀賄賂,也是無濟於事,最多不會被惡意留難罷了。

    將近正午時分,一個斯文俊秀的青年從門裡面走了出來,手中除了一份文書之外,還拿著一條已經濕透了的汗巾,一邊擦拭著頭上的汗水,一邊對迎上前來的從人說道:「總算拿到了,唉,花了二百兩銀子才順利拿到文書,不過他們還要一一核對船上客人的身份真偽,小三,你快些去請差爺上船檢查,這是茶錢,再這麼拖下去,只怕天黑了也不能啟程。」

    那從人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滿臉的聰明靈巧,接過青年遞給他的碎銀子,連聲道:「二公子,您先上船去吧,詹管事已經將船上都安排好了,只要等到那些黑心狼下船之後就可以上路了。」

    那俊秀青年一瞪眼,低聲道:「胡說八道,也不看看什麼地方,若是你再這麼沒有規矩,小心被外面的將爺把你當成水寇的眼線給押起來。」

    那少年也覺得自己失言,吐了吐舌頭,連忙鑽進人群去了,那青年苦笑搖頭,然後匆匆向江邊走去,江邊船隻幾乎船舷擦著船舷,他雖然對自家的船隻萬分熟悉也是眼花繚亂,找了一會兒才看到自家的船隻,連忙緊走幾步上了跳板,邊走邊笑道:「詹叔,你的風寒好些了麼,怎麼不到艙中休息呢?」

    船頭上站著一個精明幹練的中年人,正是等候多時的詹管事,這人的相貌因為長年奔波而顯得有些蒼老,但是雙目神光奕奕,步履沉穩,一雙手筋骨虯勁,顯然藝業不凡,畢竟在江水之上行走,如果沒有一身武藝,只怕就連三腳貓的小賊也敢前來騷擾,能夠身為管事,至少也要有一身不錯的武藝的,只是此刻這人面上有些潮紅,顯然當真是病勢不輕。

    詹管事看見青年,微笑道:「這些事情原本應該詹某親力親為的,如今詹某身子不爭氣,反而讓二少爺來回奔波,如果連在這裡等候都不肯,豈不是太過失禮麼?」

    那青年上前一把攙住詹管事的手臂,將他向艙內推去,口中道:「詹叔這是說什麼話,爹讓我跟著您歷練一下,不正是應該跑上跑下麼,再說您受了風寒,如果這麼去見那個封主簿,只怕他還要以為咱們越氏船行瞧不起他,小侄不管怎麼說也是越家的公子,親自去請文書也是應當的。」詹管事聞言不由欣然開懷,越氏船行不過是吳郡一個中等規模的商號,實力不夠雄厚,能夠往來江水全憑著上下同心,他雖然是僱傭的管事,但是和越家已經不分彼此。在越家十幾年,他是眼看著越家兩位公子成人的,大公子越伯元已經是青出於藍,二公子越仲卿雖然對生意不是很用心,卻是個讀書種子,前年已經中了舉人,若是入京參加科考,金榜題名也應該有望,只可惜現在世道不靖,老爺不許二公子晉身仕途,故而二少爺堂堂的舉人也只能躋身船行做些雜事,雖然如此,也沒有看出二少爺有什麼不滿,反而總是竭盡所能,毫無怨言,怎不讓他心中感慨呢。

    兩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向艙內走去,此刻已經是萬事俱備,只要等到負責查驗的官吏到船上一一核對過船行夥計和客人的身份文書,就可以啟錨了,這多半是例行公事,畢竟這大半天,那些官吏差役幾乎已經巡查過兩三遍了,若有什麼身份不妥的人物,也早就被發覺了。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脆悅耳如同銀鈴一般的聲音道:「這是越氏船行往吳郡去的船隻麼,聽說你們的貨船還載客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讓我們姐弟搭船到吳郡去?」

    越仲卿只覺心頭一顫,那動人的聲音宛若清泉一般流淌到心裡,不由回頭,神色卻是一怔,原本聽到那美好的聲音,他還以為說話之人定是一位美麗的少女,縱然不是天姿國色,也當是清麗可人,誰料落入眼中的卻是一個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令人過目即忘,只是一雙鳳目明眸善睞,眉眼間更帶著生機勃勃的神采,令人頓生好感,而在她身後則站著一個相貌清秀略帶病容的少年,眉宇間神色淡漠,一雙眼睛更是宛若寒潭深淵。

    越仲卿微微一笑,道:「抱歉,兩位來得太晚了,在下已經請過文書,如果再要增加客人,又需要重新查驗,我們的行程已經耽擱了不少時候,恐怕不能讓兩位搭船了,如果不介意的話,在下有熟識的同行,可以介紹兩位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那少女蹙眉道:「唉呀,恐怕來不及了,小女子前些日子到九江來看姑媽,沒想到娘親突然生了重病,讓舍弟前來接我回去,若是回去晚了,只怕天人永隔,現在碼頭上這麼多船隻,如果是還沒有查驗的客船,只怕明天早上也不能啟錨,還請公子行個方便,如果讓小女子能和娘親見上最後一面,小女子來世結草啣環,也要報答公子的大恩。子靜,還不給這位公子磕頭,求他仗義援手。」說到這裡,已經是珠淚在眼中打轉,泫然欲泣。那清秀少年聞言神色一怔,似乎很不情願,直到那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屈膝欲拜,卻沒有人瞧見他垂下的眼底深處突然迸現的一縷寒芒。

    越仲卿飽讀詩書,最是看不得這等慘事,連忙上前伸手相攙,口中急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和這位小兄弟都是至孝之人,越某萬萬不敢受此大禮。」豈料手還未觸到那少年身軀,那清秀少年雙膝不過略屈就已經站了起來,根本沒有沾到地面。越仲卿又是一怔,仔細看去,卻見到清秀少年低頭不語,似是十分靦腆委屈,越仲卿這才釋然,心道,這少年大概是很少出門,有些不敢見人,猶豫了一下回頭對詹管事道:「詹叔,我和你擠一下吧,也好照顧您老的身體,我的房間就讓給他們兩人吧,現在先讓他們到底艙躲一躲,等到了彭澤我們再想法子補上他們兩人的文書,小心一些應該不會有大礙,再說他們姐弟無論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水寇。」

    詹管事微微皺眉,他久經滄桑,自然不會因為這對姐弟的言辭所動容,猶豫了一下,道:「二公子,這一次越國公明顯是要清洗江水,若是我們行止有了差錯,只怕要連累船行,二公子若是可憐他們姐弟一片孝心,不妨替他們找船隻,還是不要魯莽行事的好。」說罷,又將越仲卿拉到身邊說道:「二公子,我看這姑娘雖然悲慼難耐,可是那少年卻不像是憂心母親的模樣,可別上了當,如果他們只是想要搭船也就罷了,如果他們是水賊的眼線那可就麻煩了。二公子可別忘記了,雖然越國公府聲稱六大寇已經大半冰消瓦解,可是錦帆會和骷髏會不是還逍遙法外麼,而且聽說還跑了不少武功高強的水賊,他們如今雖然人單勢孤,不能肆虐江水,可是對付咱們這種船隻,只要有十幾個高手出馬,也未必不能得手,還是小心一些的好。」

    越仲卿猶豫了一下,道:「詹叔,話雖如此,可是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我們如果將他們拒之門外,豈不是因噎廢食,再說如果真的因為我們的小心翼翼,結果讓這位姑娘不能和母親見上最後一面,豈不是罪莫大焉,詹叔,你放心,我會小心他們的,無論如何,小侄的武功也是說得過去的,他們兩個弱女稚子,小侄難道還應付不來麼?」說罷越仲卿揚聲道:「表妹,表弟,你們怎麼才來啊,如果再晚一些,我可就白替你們兩個交了乘船的稅銀了,還不快進去。」一邊說著一邊眨著眼睛。

    那清秀少年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越仲卿為何要這樣做,那少女卻是聰明,連忙斂衽道:「二表哥,都是小妹不好,路上走得太慢了些,我和小弟這就進去。」說罷扯著那清秀少年就走向船艙,和越仲卿擦身而過之時還點頭致謝,眼中儘是感激之色。

    看到事已至此,詹管事也只能搖頭苦笑,這時候,小三已經找來了官差上船做最後的查驗,在詹管事的一錠銀子的魅力下,他們只是草草轉了一圈就下船了,終於這艘客貨兩用的大船駛出了九江,在鄱陽水軍的監視下順利出航了。

    離開九江三十餘里,越仲卿就到底艙將那兩姐弟叫了出來,底艙貨物堆積如山,氣味難聞的很,不過那對姐弟出來之後倒沒有說什麼,只是千恩萬謝一番,當然在那裡連連道謝的是那個少女,而那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一邊,什麼都不肯說。越仲卿將兩人帶到上面的客艙,客艙分為上中下三層,每層都有二十多間客艙,越氏船行原本是主要是載貨的,只不過江水不靖,旅人如果想要平安無事,只能依托有實力的船行,所以載人的收益反而比裝載貨物更大,所以才將上面的三層艙房重新分隔,用來載客。其中下層客艙後面十幾間都是船上的夥計在使用,詹管事也住在這一層。反而是詹管事為了照顧越仲卿,將他安排在最上面的一層客艙,這一層的客艙分為兩種,一種是單身客人居住的,一種是攜帶家眷的客人居住的,其中都有床榻桌椅,乾淨雅潔,每一間至少也要百兩紋銀,就是平常的殷實人家也都住不起。越仲卿將兩姐弟引到自己居住的那間單人客艙,雖然只有一張床榻,但是頗為寬敞,原本越仲卿住在這裡的時候,他的貼身小廝小三就是在這裡打地鋪的。這對姐弟看了都是十分歡喜,那少女更是取出一錠二十兩重的金子當作船資。越仲卿雖然不看重銀錢,但是既然這少女出得起船資,也就沒有拒絕,笑納之後請兩人好生休息,就自行離去了。

    直到越仲卿離開之後,那一直悶聲不響的少年才漏出極不情願的神色,冷冷道:「青萍,為什麼這麼麻煩,還要我給人行大禮,除了娘親和師尊之外,我從未行過如此大禮,哼,幸虧他攔阻得快,如果真讓我膝蓋沾地,等到了厲陽,我定要取了他性命才成。」

    卻原來這兩人正是青萍和楊寧,只不過青萍將天生麗質用易容術掩飾了起來,至於楊寧就更容易了,見過他的人本就不多,他的相貌又不過清秀端正而已,只需略加修飾眉梢眼角,再用藥粉將面色略微染黃,就成了一個平凡無奇,病弱內向的尋常少年。青萍的易容術雖然大半是自行研究出來的,但卻是幾乎天衣無縫,別說越仲卿這樣的書生,就是換了眼光犀利的名捕暗探也未必能夠識破兩人的偽裝。而且江寧大舉剿殺水寇,為的是當日逃脫的餘孽,至於青萍、楊寧兩人,根本就沒有被列入通緝名單之內,就是兩人明目張膽地露面,那些水軍士卒和差役也絕對不敢當真上前緝拿,若依著楊寧,根本不願這樣藏頭漏尾,幸好青萍聰明,知道縱然無人敢公然發難,只怕也會暗地裡偷襲暗算,與其敵暗我明,不如易容行動。當然,這也是因為青萍和伊不平還有約定,還要將秘藏交給伊不平作為酬勞,原本伊不平是想兩人和他一起行動的,偏偏青萍另有打算,堅持拉著楊寧另道前往目的地,為了掩人耳目,免得將春水堂或者鳳台閣的密探引去,這才易容而行。方才為了騙取越仲卿同情,青萍逼著楊寧偽作屈膝,雖然沒有當真跪下,但是對楊寧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自他出生以來,除了對著火鳳郡主和隱帝,就是他的生身父親,也沒有受過他的大禮,所以即使他和青萍情誼極深,也不免心生怨懟。

    青萍自然知道楊寧心中所想,按著他坐在榻上,將熱茶倒了一杯,雙手捧著高高舉到額頭,柔聲道:「子靜,你別生氣麼,這也是不得已,如果他當真任由你下拜,你殺他的時候我一定不會攔著,而且還可以親自動手替你出氣,你就不要怪我了,現在我們都已經上船了,你只要稍稍忍耐一下,等到了厲陽,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

    楊寧對她一向敬愛,但是這一次青萍當真險些觸動了他的逆鱗,所以板著臉半晌,才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然後又忿忿地將茶杯放到桌上,別過臉去,還是不肯理會青萍。但是青萍已經聽出他放下茶杯的時候幾乎悄無聲息,知道他氣已經消了,現在不過是在使性子罷了,雖然這個少年武功高強,又是未來魔帝的身份,就是面對無色庵主那樣的宗師級數的高手,或者滇王吳衡那樣裂土封疆的諸侯也不會稍有示弱,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再加上長年與世隔絕,人情世故上就如同白紙一般,和自己相處的時候尤其如此。雖然成功地消除了楊寧的怒氣,但是青萍不但沒有得意,反而從心底生出憐惜之意,楊寧如此不諳世事,若是給人欺騙戲辱,甚至利用去做惡,那該如何是好,幸好自己已經在他身邊了,想到此處,當日聽了綠綺相勸,不顧一切來尋楊寧,卻將綠綺和忠伯丟在險境的愧疚之情,竟也淡了幾分。

    側身坐在楊寧身邊,輕輕扯動楊寧的衣袖,楊寧初時還在彆扭,不過片刻便已經軟化下來,習慣地伸臂攬住青萍纖腰,青萍順勢倚在他懷中,就如同昔日在洞庭湖上,畫舫之中,相依相偎,四目相對,楊寧雙眸已經幽冷如冰,只是青萍卻不會忽略那隱藏在寒冰之下的一縷溫柔,而楊寧更是怔怔望著青萍那雙明媚溫柔如春波的鳳目,不禁收緊了雙臂,這原本已經習慣的親密姿勢,不知怎麼竟讓他心跳開始加速起來,就是青萍也突然覺出不妥,原來那種心安理得的感覺似乎消失不見,一抹紅暈無聲無息地浮上雙頰。只是這一對少年少女都是不識情滋味的初哥,猶自不覺彼此已經情動。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青萍先清醒了過來,她一向率性,若是攸關生死的大事或者和楊寧相關的大小事情,自然是聰明穎悟,聞一知十,可是自己身上的小事卻總是得過且過,這裡面也有綠綺的縱容之故,兩姐妹之中綠綺尤其心細如髮,身邊的瑣事都是她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故而養成了青萍大而化之的性子,自己的情緒變化一時弄不清楚索性置之腦後,轉移話題道:「其實我也不是存心讓你受委屈的,其實我在碼頭邊上等了一個多時辰,就發覺那位越公子不像是那些尋常商人,不會老奸巨滑,也不會過分老實,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又是一身正氣,我才選中他下手,相信他聽了我們的謊話,不會推諉搪塞,就是看出了什麼破綻也不會袖手旁觀,更不會當真讓你下跪,要不然我也不會千挑萬選才選中了他下手。我們沒有身份文書,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搭船,如果不用這種法子,就是再過幾天也走不了。」說罷,只覺胸口有些氣悶,不禁輕咳了幾聲。

    楊寧原本已經釋然,聽到咳聲更是神色微震,連忙握著青萍雙手,將真氣絲絲縷縷地渡了過去,不多時青萍面色才恢復正常,有些疑惑地道:「姐姐,你為什麼一定要走江水呢,雖然我也不喜歡和他們一起走陸路,你的傷勢還沒有完全痊癒,這次在江水之上你殫精竭慮為我謀劃,又主持七煞魚龍陣,內傷反而加重了一些,雖然我幫你療過傷了,但是還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息才行。我們若走陸路,旅途奔波,一定會加重傷勢,走水路自然好些,等到了厲陽,你的傷勢就會全好了。可是我們路途不熟,獨自行走很是煩惱,從江夏到九江,姐姐一路上都沒有輕鬆過,光是上了這艘船,就花了半日時間,這麼一來,姐姐的傷勢好像又加重了呢?還不如跟著伊不平他們走陸路,沿途有人安排照應好些。」

    青萍聽到楊寧稱呼的轉變,心中覺得分外溫馨,青萍比楊寧大上一歲,再加上當日初遇之時,就已經這樣稱呼,所以楊寧一向是稱呼青萍「姐姐」的,可是當日在湖上,綠綺決斷讓楊寧直呼青萍名字,雖然青萍當時不肯,但是心底其實已經接受了綠綺的決定。從那以後,楊寧多半直接稱呼青萍的名字,但是偶然也會像從前一樣稱呼青萍「姐姐」,每當那時,青萍總是分外的高興,而楊寧也能夠感覺到這微妙的區別,所以雖然不肯放棄直呼名字的權利,但是每當想要讓青萍高興的時候,總會恢復舊日稱呼,當然楊寧並非存心而為,多半都是下意識地舉動,青萍畢竟是女子,卻已經心知肚明。

    忍不住輕輕一笑,青萍低聲道:「子靜,前兩日和伊叔叔分手之前,你是不是想要和他再次決鬥,而且對羿日九箭十分感興趣?」

    楊寧點頭道:「是啊,羿日九箭我只是略知一二,但是看起來很是厲害,所以很想看一下功法,如果能夠和伊不平多比試幾回,必定可以一窺堂奧。」

    青萍埋怨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可是你和伊叔叔在赤壁那場比試,差點讓我嚇個半死,雖然你武功高強,可是如果再用那種法子和伊叔叔比箭,我可不情願看著你身陷險境,所以我就和叔叔打賭,如果我贏了,他就把羿日九箭的秘笈給你一個抄本,如果我輸了,就將全部的七煞魚龍陣傳授給他,我想你就是喜歡比武,和伊叔叔的神箭相抗也是沒有什麼意思吧,所以你就不要再和伊叔叔為難了好不好?」

    楊寧聽得面上一片火紅,想不到自己瞞著青萍向伊不平挑戰,還是給她知道了,自己原本擔心青萍不喜歡自己向她的長輩挑戰,卻原來青萍心中唸唸都是自己的安危,更是將七煞魚龍陣都當做賭注。雖然楊寧並不真的明白七煞魚龍陣的重要性,但是從青萍故作輕鬆的語氣,就已經知道青萍心中實在很重視七煞魚龍陣,將它當作賭注一定是很不情願的。若是換了別個心高氣傲的少年,得知心愛之人為了自己的安危犧牲巨大,必定不會開心,甚至還會惱怒起來,可是楊寧卻是不同,他雖然桀驁不馴,但是不會因為虛名面子而動怒,聽了青萍的一席話只覺得歡喜,感動她對自己的情誼,青萍也正是因此才坦然直言。

    忍不住再度環抱著青萍的嬌軀,讓她更舒適地倚在自己身上,楊寧低聲道:「不用了,羿日九箭我已經見識過了,不用你和他打賭了。」

    青萍明白楊寧的心意,歎了口氣道:「七煞魚龍陣是爹爹留給我的遺物,原本是由姐姐保管的,這件事情就連我也不知道,直到師尊失蹤之後,姐姐帶著我去了一趟爹爹的秘藏所在,取了陣圖和一些珠寶出來,買下了月影畫舫在洞庭賣藝,憑此打聽師尊的消息,又把陣圖傳了給我,其實姐姐在七煞魚龍陣上比我可要精通多了。唉,可惜爹爹當初把羿日九箭和羿王弓給了伊叔叔,要不然我就不用和他打賭了。不過現在可不成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一定要賭贏才行,要不然豈不是讓人取笑尹天威的女兒出爾反爾。你放心吧,伊叔叔名義上是爹爹的侍衛,實際上卻是爹爹的弟子一般,而且七煞魚龍陣他也知道不少,就是全部傳給他也沒有關係,難道他還會和咱們為難麼?伊叔叔雖然總是要和我交易才肯出手,可是其實他對我很好的,若是換了別人,早已經將我擒住逼問秘藏了,哪裡還會捨命相搏,替我撐腰呢?」

    其實青萍也還隱瞞了一些細節,她雖然知道楊寧對羿日九箭十分感興趣,卻還沒有為此費心的打算,卻是伊不平為了想要得到全部的七煞魚龍陣,才煞費苦心騙她立下賭約的,青萍對伊不平並無多少戒心,一時衝動落了圈套。所幸她知道伊不平那邊不僅人多口雜,而且事務繁多,自己走水路又是快過陸路,所以多半能贏,才欣然答允。當然伊不平除了對於七煞魚龍陣的野心之外,也還有他意,他知道赤壁戰後春水堂和江東水軍決不會放過自己,所以棄舟登岸,不和江寧正面衝突,但是如果楊寧和青萍跟著他同行,以楊寧的桀驁個性,絕對不肯在沿途的關卡密探面前示弱,所以才會分道而行。至於青萍會否背約的問題,他卻從未顧慮過,畢竟秘藏的大致地點他已經得知,只是由青萍引路穿過機關更方便一些罷了,更何況青萍也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

    楊寧不知這些細節,聽了青萍的解釋之後,對伊不平的怨氣略略消解,青萍見他神色舒緩下來,又和他說了幾句話,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這些日子,她不是為楊寧擔憂,就是和伊不平鬥智,離開赤壁之後,又為了兩人的賭約費盡心思,實在已經是十分疲憊,要不然也不會觸動傷勢了,所以楊寧不再心存芥蒂之後,她就忍不住昏昏睡去。楊寧怔怔望著青萍沉靜的睡容,心中卻生出愧疚來,他雖然不解世事,卻也知道自己身為男子,理應好好照顧青萍才對,可是自從兩人相遇之後,卻從來都是青萍對他呵護備至,想到此處,不由下了決心,一定要學會如何照顧自己,不再讓青萍擔憂,從今以後,更要好好照顧青萍,不讓她再煩惱憂心才是。

    掃視了一眼床角,散發著皂角清香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顯然越仲卿在將房間讓出來的時候已經更換過新的被褥了,楊寧輕輕移開身子,讓青萍在床榻內側躺好,又將被子扯開蓋在她身上,青萍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離去,入鬢長眉不禁微蹙,過了片刻,才漸漸放鬆下來,顯然已經陷入了沉睡。

    楊寧就坐在床邊凝望著青萍的睡顏,回想著青萍一路上所作的事情,思量著自己應該如何相助。首先他便想起青萍說過從江夏到九江所搭乘的那一艘客船的主人和錦帆會原本有私下的交易,不過青萍上船之後就故意和船主敘談套話,發覺現在這種情勢下,那位船主已經不大可靠了,現在只不過因為恐懼才不敢洩漏錦帆會的秘密,過些日子只怕會去春水堂邀賞呢,那麼現在這艘船上的船主會不會因為發覺兩人的破綻而告密呢?

    想到此處,楊寧打定了主意,站起身來,再度探視了一下青萍,見她已經睡得很沉,便走出艙門,將房門鎖住,免得有人打擾到青萍休息,然後就沿著舷梯走了下去,出了艙門,只見甲板上除了船行的夥計之外,並沒有任何客人的身影,想必現在都在艙內休息,畢竟上船花了許多心神。楊寧目光一掃,已經看見正站在船頭觀賞風景的越仲卿。雖然已經打定主意要試探越仲卿的為人底細,可是事到臨頭卻不知該如何做,如果讓他逼供殺人都是輕而易舉,想要套出越仲卿的口風卻是難上加難,想了一想,楊寧走到越仲卿身邊,淡淡道:「越公子,姐姐讓我來謝謝越公子援手之恩。」

    越仲卿正在出神,聽到淡漠的語聲不由一驚,回頭看見楊寧,這才釋然道:「原來是小兄弟,令姐怎麼沒有出來吹吹江風,想必方才兩位在底艙悶壞了吧?」

    楊寧見他出口就問青萍,心中不知怎麼生出一絲不快,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勉強道:「姐姐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囑我前來向公子致謝。」

    雖然楊寧心中勉強,但是拜他堅忍心性之賜,語氣倒沒有什麼異常,越仲卿和他初見,自然難以發覺他情緒的變化,更何況他先入為主,只當楊寧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靦腆少年,所以不以為意,揮手道:「說什麼謝呢,你們姐弟孝感動天,在下出手相助,正是順天應人,不必言謝,你也別公子公子的稱呼我,我比你要大上六七歲,你就叫我一聲越大哥吧,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祖居何處?」

    楊寧此時也不是初出宮門,什麼都不懂的孺子,已經知道這樣的稱呼不過是表示親近罷了,所以並沒有表露不滿,只是從容道:「小弟名叫許青,祖籍原是上黨,本是當地豪門,因避戰禍遷居無錫,已經二十多年了,今日向越大哥相求的是小弟長姐,因為姑母無子,十分愛惜姐姐,所以一年倒有大半年在九江居住。」

    越仲卿聞言暗自點頭,方才詹管事回去休息之前曾經暗示他,這對少年少女的口音不對,那少女的口音明顯倒還沒有什麼破綻,那少年口音卻明明帶著北地腔調,此刻聽了楊寧所說的家世,這才明白過來,想必這少年的口音是因為長年和父母相處才會如此,那少女卻是長年離家,所以沒有受到影響,而且這對少男少女心中有重金,卻不曾聽過有許姓名門,現在想來,多半是因為在江東立足未久,還不被當地豪門接受的緣故。這麼一想,心中疑念頓消,含笑道:「原來如此,上黨郡原本是富庶之地,可惜二十年前火鳳郡主率大軍追擊太祖皇帝,兵出壺關之後,沿途城關,若有抗拒,皆被血洗,以致流血千里,伏屍百萬,雖然戰火早熄,可是據說幽冀兵馬在壺關枕戈以待,朝廷刻意加強兵力,卻疏於民生,以至上黨至今仍未恢復元氣。令尊大人當日能夠毅然南遷,當真是眼光獨具,在下佩服得很。我們越氏祖居常熟,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也算是殷實人家,將來若有機會到無錫一行,必定登門拜訪,恭聆令尊大人的教誨。」

    楊寧仔細聽著越仲卿的話語,當日準備這套虛假的身世的時候,青萍曾經給他講過其中奧妙,而且他對青萍從前所講的關於火鳳郡主的往事記憶猶新,兩相對照,立刻明白了青萍所編的身世已經得到了越仲卿的認同。而侃侃而談的越仲卿卻不知道自己被照本宣科的楊寧給騙了。而且因為楊寧原本不善說謊,所以言辭不免有些欲說還休,但是那種特有的質樸和冷靜反而讓越仲卿不再懷疑他和青萍的身份。

    解開了心中疑惑,越仲卿放開胸懷,指著前面的江心洲道:「小兄弟看起來像是第一次出門,逆水而上的時候想必沒有留意這裡的風光吧?」

    楊寧順著越仲卿的手指望去,頓覺心神激盪,只見滾滾江水正翻滾著向前方一片茫茫無際的水洲湧去,而在視線所及,還有無數道水流從兩岸的河道在此地匯入長江,盤旋激盪的江水將這片水洲劃分成無數縱橫交錯的水道和蘆葦蕩,宛若天然形成的八卦陣圖。

    這時候,楊寧耳邊傳來越仲卿清朗的吟誦聲道:「九江寒露夕,微浪北風生。浦嶼漁人火,蒹葭鳧雁聲。頹雲晦廬岳,微鼓辨湓城。遠憶天邊弟,曾從此路行。(注1)」

    楊寧疑惑地瞧向越仲卿,越仲卿仿若未覺,歎息道:「九江原名潯陽,又名柴桑,江水至此分為九道,分流三百餘里,在此地重新匯合,泥沙匯聚成江心洲,名為桑落洲,此地劃九洲,形如八卦,昔年東吳宿將程普在此地建立水營,作為後防重地,戰事未起之時,周郎更是在此地練兵,洲上至今還有兵營遺址以及點將台的存在。過了桑落洲前行三十里,就是湖口重鎮,那裡是鄱陽湖入江之處,九江、桑落洲、湖口以及下游的彭澤,這四處重鎮連成一線,江南據之則江水防線固若金湯,江北據之則東南不保,知兵事者絕不能忽略桑落洲的存在。只可惜此地雖有駐軍,卻為了防備朝廷而設,想起來也真令人扼腕不已。」

    楊寧聽得入神,他雖不明軍事,但是聽了越仲卿的描述,也知道眼前這座水洲的重要性,抬眼望去,此時雖然已經是初冬季節,但是桑落洲上的蘆葦仍然鬱鬱蔥蔥,只是大半已經變成了枯黃顏色,在艷陽照射下燦爛如金,在江流嗚咽聲響的襯托下,越發顯得華美莊嚴,只是那雄渾的氣勢中卻蘊含著濃烈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兩人默立片刻,所乘的大船已經揚帆向南,繞過桑落洲向下游駛去,越仲卿指著水路道:「桑落洲將江水中分,靠近南岸者稱內水,靠近北岸者稱外水,內水闊於外水,我們如今所行的就是內水,前面很可能會有水軍阻道巡檢,如果問及你的身份姓名就不好了,你還是到艙中暫避一時吧,他們不會上船仔細查驗的。」

    楊寧微微點頭,長揖告退,雖然沒有探聽出什麼端倪,但是從他的語氣卻可以感覺出來,這位越公子對幽冀這樣的諸侯或者江寧這樣的權臣都沒有什麼好感,那麼縱然發覺了自己和青萍的身份,也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想到此處不禁放鬆下來,忘記了掩飾。而當他的背影沒入艙中的時候,越仲卿恰巧回頭一望,不由心中一震,只覺這初次相識的少年的背影孤傲非常,心中不覺生出一縷寒意。

    越仲卿雖然生出一縷疑心,但是立刻就看到了前面攔路的桑落洲水軍的戰船,桑落洲水軍原本只有建制而已,畢竟沒有戰事的情況在這裡安插一支水軍,也未免有些浪費,可是如今顯然此地水軍已經充實起來,江東實際的主宰,越國公唐康年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若非心存不軌,何必在此地駐下重軍,所謂的清剿水賊不過是借口罷了,誰不知道江水上的水賊不是唐氏的人馬就是得到了唐氏的縱容。

    幽冀的局勢從未得到過緩解,隨著江水之上的變化,想必朝廷也會將目光放到江寧吧,狼煙紛起,四面楚歌,想必苟延殘喘的太平歲月將要不復存在了,就連早已歸附朝廷的越國公都有了異心,更別提其他的三家藩王了。怪不得父親堅持不許自己入仕,如果自己真的入朝為官,又能夠得到重用信任,只怕自己已經遭遇滅族之禍了吧。諸侯強盛,朝廷闇弱,戰亂一起,黎民最苦,自己這樣奢望社稷安定的癡人,只怕就如同不系之舟一般,只能漫無目的地東躲西藏,再無安寧之日了吧。想到此處,越仲卿只覺意冷心灰。

    匆匆應付過巡檢的水軍之後,越仲卿仍然在船頭站了許久,貼身的書僮小廝小三前來喚他去用晚飯,他都懶得下去,只讓小三取了一壺酒,獨自在夕陽下淺斟,酒到酣處,已經是夕陽如血,紅霞滿天,如火如荼,映照著一江秋水,半江瑟瑟,半江嫣紅。越仲卿看了如此美景,不禁輕叩船舷,朗聲唱道:「已是人間不系舟。此心元自不驚鷗。臥看駭浪與天浮。對月只應頻舉酒,臨風何必更搔頭。暝煙多處是神州。(注2)」這一曲字正腔圓,沉鬱中又有逍遙縱情之樂,聽見歌聲的船上夥計以及到了傍晚出來散步的旅客都不禁側目。只覺這青年公子豪邁風流,不愧是江南人物。

    正在越仲卿覺得意猶未盡之時,耳邊卻傳來女子的歌聲道:「問君何所適,暮暮逢煙水。獨與不系舟,往來楚雲裡。釣魚非一歲,終日只如此。日落江清桂楫遲,纖鱗百尺深可窺。沈鉤垂餌不在得,白首滄浪空自知。(注3)」歌聲宛若流水瀉玉,曲調婉轉清揚,將那一種閒適安樂的心情描述得淋漓盡致,越仲卿聽在耳中,只覺得整顆心都被冷泉浸過一般,玉宇無塵。順聲望去,只見暮靄之中,立著一個女子,容顏隱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一雙眸子卻是寒星也似,身上衣裙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越發襯托出身姿如柳,婀娜秀麗。

    越仲卿心中一動,不由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少女容顏,卻是一驚,原來正是那許青的姐姐,相貌平庸的青衣少女,可是不知怎麼,原本並未留意的形貌音容卻在他心目中鮮明瞭起來,凝神瞧去,只覺這少女神閒氣靜,即使是平庸的容貌也掩飾不住她眉目之間的那種脫俗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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