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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與子偕行 第三章 海闊天空 文 / 隨波逐流

    第三章海闊天空

    日暮之後,雖然天黑難行,但是這些水寇都是熟知水路的行家,以小舟懸燈引路,錦帆會和骷髏會兩艘戰船行者如飛。他們的目的是錦帆會在沔陽郡太白湖的秘窟,順水行舟,還需行程二百餘里,才能到達沌水口,為了趕在江東水軍大舉出動之前,伊不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乘夜行船。其餘臨時聯手的小股水寇多半都匆匆致謝之後就各自散去了,他們多半船小人少,或者尋個沒有人煙的河道水澤就可躲避藏身,再不然棄舟登岸,匯入茫茫人海,也是避難的好法子。反而是錦帆會和骷髏會這樣的大股水寇的前途有些難料,畢竟接下來的數月之內,兩家都別想像從前一樣往來江水暢通無阻,失去了往來飄忽的優勢,那麼縱然有秘窟可以暫時藏身,但是數百人所需的補給不在少數,若是長期從固定的渠道獲得補給,那麼必然很難逃過春水堂的耳目,一旦被他們發覺行蹤,這一次一定是派軍圍剿,到時再想脫逃可就難如登天了。

    苦戰了一天,幾乎所有人都應該已經夢周公去了,但是在錦帆會戰船的主艙之內,伊不平卻負手立在窗前,仰首望著星河搖曳,面色沉靜如水,眉宇間神采飛揚,絲毫沒有煩惱之色,而室內一盞孤燈之下,文縉儒神色黯淡地坐在八仙桌旁,一雙眼睛神采變幻莫測,顯然心中正是波濤洶湧。

    伊不平微微一笑,也不回頭,緩緩道:「文兄,伊某已經派人在南閩俞氏訂下了三艘巨型海舟,一切攻守器械都已經齊備,只等在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目前的局勢,六大寇只剩下你我兩家還有餘力,可是唐氏既然已經動手,那麼縱然你我互相呼應,也不過是枯水魚蝦,相濡以沫罷了。與其在中原忍受權貴豪門的囂張氣焰,不如一起揚帆出海,和海上的同行拚個你死我活,殺出一條生路來。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豈不是快樂逍遙,若有一日提不動刀劍了,縱然中原戰火未熄,我們也可在海外尋個世外桃源,安度餘生,勝過給人當作犬馬役使。若非這一次伊某兄弟也損失不少,唯恐難以在海上立足,伊某也不會如此魯莽,要求骷髏會與我錦帆會合二為一了,據說骷髏會的事情文兄可以做上八分主,何不好好考慮一下呢,如果褚會主有什麼為難之處,文兄若肯加盟,伊某也是竭誠歡迎,今日一戰,伊某也見識了文兄的才具,若能與文兄攜手共創大業,其樂可謂無窮,不知文兄意下如何?」

    文縉儒聞言面色更加難看,此刻他當真頗為後悔接受了伊不平的邀請,深夜跑到錦帆會的戰船之上,如今伊不平擺明了要吞併骷髏會,如果自己拒絕,只怕不能活著離開,而自己一旦被制,本就性子粗疏,再加上沒有戒心的大當家豈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憑宰割麼?想到此處,他不禁暗中抱怨起褚老大來,今天入夜之後,伊不平派人邀請褚老大到他船上商量今後行止,這也是情理中事,畢竟前途茫茫,兩人身為首領,自然要顧慮周詳。可是褚老大雖然勇猛彪悍,苦戰一日也是頗為勞累,所以將事情推給了文縉儒,自己卻蒙頭大睡去了。這本是褚老大一貫的作風,文縉儒也是司空見慣,只想著聽聽伊不平的意見,回去再和褚老大商量,反正他的決定褚老大多半都不會反對,所以也就沒有強行要求褚老大前來,免得他不忿之下反而生出事端來。想不到伊不平竟是擺下了鴻門宴,姑且不說伊不平本人武功高強,而且錦帆會實力強大,遠在骷髏會之上,就是如今在這艘船上的那位未來的魔帝,以及那位竟然精通七煞魚龍陣的青萍小姐,就不是一個骷髏會可以相抗的。但是想要骷髏會任憑宰割,甚至要他文縉儒出賣大當家,那也是絕不可能的,想到此處,文縉儒眼中閃過決絕之色,口中卻委婉地道:「這種事情只有大當家才能決定,文某身受大當家殊恩,怎能自作主張,出賣兄弟,如果伊會主果然是如同傳聞那般注重情義,就讓文某回去和大當家商量一下如何?」這番話綿裡藏針,卻是犀利無比。

    伊不平自然看出了文縉儒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不滿和決絕,冷冷一笑,道:「這一次我們得罪的勢力非同小可,誰都知道六大寇已經是昨日黃花,不可能東山再起了,伊某已經有了妥當的安排,從此海闊天空,不受那些貪官污吏,權貴豪強的左右,你們骷髏會的生死禍福與伊某何干,若非伊某看重文兄的才幹,只怕就是你們想要歸附,伊某還不願接納呢。伊某也是一番好意,不希望看著骷髏會的好漢走上無歸黃泉路。伊某也並非是存心離間文兄和褚老大,江湖上誰都知道文兄是褚大當家的智囊心腹,只要文兄肯答應,難道褚老大還會有異議麼?或者褚老大放不下首領的位子,雖然伊某不敢以首領的位子相讓,但是伊某可以保證這第二把交椅一定是他的,只要他肯答應,從今後禍福與共,絕不相負。只是如果褚老大不識時務,想要自尋死路,文兄胸藏錦繡,難道要為他殉死麼?文兄儘管放心,如果你覺得伊某存心不良,儘管回去稟告褚會主,你我各奔前程就是,伊某絕不阻攔。只不過伊某不知道文兄是願意和在下共襄盛舉呢,還是更喜歡當條落水狗被人喊打喊殺,甚至落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呢?」

    文縉儒神色劇震,他實在不相信伊不平會輕易放過骷髏會,但是無論如何伊不平擺出的姿態還是很高的,而且伊不平也說得很有道理,如果繼續留在江水之上,必然要承受師冥或者西門凜的報復,還真不如揚帆出海的好。其實他在兩年前也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只是一艘上好的戰船至少也要二十萬兩銀子,褚老大一向不大重視錢財,即使這幾年有自己幫助管理錢糧,也沒有那麼多銀子,如果真的如此有錢,又何必還要做水寇呢。沉思了片刻,文縉儒才道:「會主好意,文某心知肚明,但是此事攸關本會生死存亡,文某還需要和大當家商量之後才能決定,而且文某還有疑惑,據在下所知,會主也一向仗義疏財,又是如何積攢下這許多金銀的呢?」

    伊不平微微一笑,道:「這些乃是伊某的秘密,如果文兄答應入盟,自然不會有絲毫隱瞞。」

    文縉儒不再多問,起身一揖,也不告退,就這樣轉身走了出去,伊不平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能否吞併骷髏會,是他成就霸業的第一個考驗,從前錦帆會寧缺勿濫,從不吞併弱勢同道,不過是時機未到,他不願引人注目,也是為了確保錦帆會不會良莠不齊,如今已經準備大展鴻圖,那麼就需要更多的人才,而骷髏會這支堪稱驍勇善戰的水寇精銳,雖然過於散漫,但卻是他覬覦良久的目標,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文縉儒,是堪為輔弼的智囊人物,怎不讓他費盡心思謀求吞併骷髏會的法子,而且這是他邁出的第一步,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而他也相信自己能夠成功,不用武力最好,如果他們真的不識相,那麼他也不介意雙手染上曾經並肩作戰的盟友的鮮血。

    文縉儒茫然地順著繩梯下到小舟,然後又順著繩梯回到自己的船上,他剛登上甲板,黑暗中就有兩個影子閃現出來,向著文縉儒行禮如儀,文縉儒疲憊地揮手讓他們繼續隱藏起來警戒,沒有像平常一樣跟他們說上幾句話,他就神思不屬地向艙門走去。一邊走著,文縉儒只覺得一顆心都已經沉到了江心,雖然兩艘戰船都是同樣的黑暗,可是在錦帆會的戰船上默無聲息,就連應該存在的呼吸聲都難以聽到,而在骷髏會的戰船上,卻不時傳來清晰可聞的呼嚕聲,以及隱約可聞的呻吟聲,甚至還有經歷過白日的血戰,難以入眠的幾個人捧著酒瓶子一邊狂飲一邊侃大山的模糊聲浪。兩相比較,哪一方是烏合之眾,哪一方是真正的精銳,就可以立刻知曉了,如果伊不平真的趁夜偷襲,只怕是手到擒來,全不費力。回頭望向錦帆會的戰船,只覺得黑暗沉沉中好像伏著兇猛的野獸,正在無聲的咆哮著,而且隨時都可能衝出來殺戮吞噬一般,

    低聲輕歎,文縉儒自然知道這種情況怨不得別人,他不是沒有想過嚴肅軍紀,可是褚老大嫌麻煩,不喜歡約束手下的兄弟,沒有全盤接納他的建議,時間久了,他也就不再介意,畢竟只是江湖草莽,用不著如此認真,只要保證足夠的警惕,不會被敵人偷襲即可,所以同樣剛經過一場苦戰,錦帆會仍然毫不鬆懈,自己這邊即使發覺有警兆,只怕大部分會眾也沒有法子提刀相抗吧?

    走進艙門,猶豫了一下,文縉儒邁步走到了褚老大的房間,還未推開艙門,就已經聽到了房間裡面悠長均勻的呼吸聲,從前沒有留意,此刻才發覺褚老大的內功心法的確有獨特之處,氣脈悠長,強勁有力,卻又平和中正,毫無一絲戾氣。輕輕推開艙門,文縉儒一眼就看到雜亂的艙房之內,褚老大正仰面朝天躺在床鋪上酣眠,蒼白的月光透過半開的舷窗映在他的面容上,白日裡顯得凶神惡煞的容貌因為睡眠的緣故也顯得柔和起來,不像是殺人如麻的水寇,倒像是一個天真爽朗的孩童。不知不覺地,文縉儒開始回憶起從相逢到如今的一幕幕情景,雖然這人總是魯莽衝動,每每要自己給他善後,但是他卻沒有一般水寇的狡詐無情,雖然雙手血腥,不將人命看在眼裡,可是卻也沒有欺凌弱小的愛好,對屬下也是視若手足,可以算得上少見的有情有義的好漢子。一想到自己竟要相勸這個對自己既有救命之恩,又有手足之情的莽漢向人屈膝投誠,文縉儒只覺得一顆心好像油煎火燒一般痛楚。更何況褚老大雖然莽直,卻不是肯輕易屈膝的性子,一旦脾氣發作更是無法無天,若想說服他和伊不平合作,又談何容易呢?可是如果不這樣做,骷髏會根本就是死路一條,思量良久,文縉儒終於下了決心,如果大當家不肯,那麼自己最多捨命陪君子,和他一起踏上黃泉路也就是了,不過是一條性命,又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呢。

    枯坐了良久,從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文縉儒微微皺眉,知道這是會中兄弟開始換班,想必已經是三更時分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氣,他伸手輕推褚老大的肩膀,手指剛剛觸及到褚老大的肌膚,只覺得宛若雷擊,已經被其蓄而不發的護身真氣震得身子一晃,其實褚老大的武功還沒有到達真氣外發的境界,只是他沉睡之時,無知無覺,反而暗合先天之理,所以才有這樣的表現。這還是文縉儒並未有惡意的緣故,否則只怕會被震成內傷也不一定。這樣的事情從前還未發生過,文縉儒自然頗為震驚,褚老大卻也驚醒過來,畢竟是刀頭舔血的綠林好漢,雖然身在自家船上,眼睛還未睜開,已經一手抓向枕邊的重劍,直到耳邊傳來文縉儒驚詫的叫聲,才鬆懈下來,坐起身來,懶洋洋地問道:「文老二,怎麼這麼晚跑過來,有什麼事情你不能做主啊?」

    文縉儒只覺得愧悔交加,褚老大的信任讓他越發堅定了禍福與共的信心,顧不得會讓褚老大生出疑心,將和伊不平的談話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說了出來。褚老大一邊聽著,臉色漸漸沉冷了下來,雖然性子魯莽粗率,但是他能夠成為骷髏會的大當家也不是僥倖,自然有著相應的威儀氣度,文縉儒本就心中有愧,越發覺得坐立難安,不禁下意識站起身來,在床邊肅手而立,等待褚老大的質問甚至責難。

    褚老大沒有理會文縉儒的惶恐神情,只是起身下床,隨手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衣衫披在身上,走到窗前舉頭望向沉沉蒼穹,一輪殘月黯淡蒼白,耿耿星河卻是清晰可見,想起這十多年的浴血廝殺,其實不過是為了輾轉求存,骷髏會的存在對他來說早已經漸漸成了桎梏,對於他來說,只要能夠三餐溫飽,快意恩仇,根本不在意所謂的地位權勢,只不過身繫數百兄弟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勉強為之,所以他才會將大部分事務推給文縉儒處理,若非如此,今天也不會脫口而出想要將大當家的位子拱手相讓,那可是他隱藏在心底的真切願望,想到此處,他呵呵一笑,朗聲笑道:「老二,你這幅哭喪臉給誰看啊,伊會主說得不錯,你想必也是心如明鏡,經過這一次混戰,江水之上的英雄好漢已經一掃而空,不是丟了腦袋,就是軟了膝蓋,所謂的六大寇是一定要江湖除名了。若沒有通天手段,休想繼續耀武揚威,老子這點本事,你心裡有數,從前還可以濫竽充數,在大江之上混口飯吃,現在想要另辟天地,給手下的兄弟一條活路,可比不上伊會主本事大,路子廣。這樣也好,既然兄弟們有了依靠,老子正好自己逍遙去,這骷髏會老子不要了,等明天老子就自己上路,以後做個獨行大盜,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好過今後整天提心吊膽麼?」

    文縉儒只覺得腦子成了一團漿糊,以前的聰明才智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如何不知道骷髏會再要這樣下去絕對會走上窮途末路,可是想不到褚老大竟然也是洞若觀火。推己及人,更未想到褚老大竟會如此豁達,原本還想著如何才能說服褚老大看清時勢,知所進退,此刻卻不由勸慰道:「大當家,你別灰心,我們兄弟同心協力,未必沒有機會——」話未說完卻已經自動消音。四目相對,只見褚老大一雙眼睛不再是往常的懵懂迷糊,反而如同天上最明亮的星子一般耀眼,臉上更帶著嘻嘻笑意,沒有絲毫勉強不捨。文縉儒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知道已經不必替這個一貫糊塗魯莽的大當家憂心忡忡,心思一轉,笑道:「罷了,大當家既然不眷戀聲望地位,小弟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如我們讓兄弟們自行選擇是否跟隨伊會主,骷髏會就此散伙,等到善後完畢,小弟就陪你去浪跡天涯如何?憑大當家的武功和文某的才智,想來總不至於餓死吧。」他心中大石已經落地,語氣也輕鬆了起來,甚至已經帶了幾分笑意。

    褚老大卻搖頭道:「文老二,你和老子不同,你肚子裡的學問多得很,如果不是當初被我救了一命,我這座小廟哪裡容得下你這條大魚,老子現在要去逍遙了,你的武功那麼差勁,跟著老子多累贅,還不如跟著伊會主做番事業,老子看他是個有肚量的人,再說咱們這班兄弟也不好就這麼撒手不管,既然伊會主也有這個意思,你就順水推舟答應吧。」一邊說著,褚老大一邊伸出手掌在文縉儒肩上重重拍了兩下。

    望著褚老大爽朗的笑容,文縉儒身子不禁輕顫起來,他能夠感覺到那火辣辣的兩掌的份量,以及其中蓄含的深情厚誼,不知不覺間,眼中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文縉儒心中生出無比愧悔,為什麼自己從前總是忍不住瞧扁了他,總覺得他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不過是好勇鬥狠的莽夫罷了,縱然為他盡心竭力,也只當是報恩還情,全未想過這人對自己是何等的包容,如今自己真的明白了這粗魯漢子的可敬可愛之處,卻已經再也沒有了彌補的機會。

    夜深人靜,耿耿星河,明滅的星光下卻已經是暗流洶湧,大約四更時分,褚老大和文縉儒已經再度踏入了伊不平的房間,這一次,雙方沒有任何芥蒂地達成了盟約,褚老大毫不在乎地將一切權力交付,更將文縉儒「推薦」給伊不平,雖然伊不平仍然覺得褚老大撒手不管這一點有些遺憾,但是失去一員猛將和多一個可能存在的心腹之患相比,伊不平倒也是心滿意足,這次的吞併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即使是伊不平也未曾想過這樣順利。重組後的錦帆會依舊由伊不平擔任會主,設立三堂,海鯊堂負責劫掠行動,海燕堂負責會中內務,包括補給銷贓的渠道,精衛堂則招攬水陸高手,用來維護錦帆會的聲威權勢,海燕堂的堂主是錦帆會的舊屬,伊不平的心腹,文縉儒擔任海燕堂主,可以說將要掌握新興的錦帆會的錢糧命脈,而在伊不平的強力邀請下,褚老大在精衛堂裡面佔了一個客卿的位子,這樣子即使將來他在江湖上流浪,也不至於沒有倚仗,而骷髏會的舊屬也能夠比較心安。

    一切談妥之後,褚老大便懶得再插手,自去補眠了,文縉儒卻被伊不平留下來商量合併事務,當文縉儒再次問及購買海船的銀兩的來處之時,伊不平不再隱瞞,低笑道:「文堂主既然也是六大寇之一,自然知道我們表面上風光,但是實際上想要積下如山金銀,卻是難之又難,天底下的巨商大賈哪個沒有後台,再加上唐家的威壓盤剝,伊某用了十年心血,也不過積攢下三十萬兩白銀,眼看情勢急迫,本來想量體裁衣,先買上一艘兩艘海船再說,想不到卻有人送銀子上門,實不相瞞,伊某這次豁出性命和江寧、信都作對,雖然也是因為舊日情誼,最實際的理由卻是青萍小姐所出的五十萬兩白銀。」說完這幾句話,伊不平又將自己和青萍之間的淵源簡略說明,文縉儒也是感歎不已,但是依舊不解地問道:「原來青萍小姐居然是尹將軍的後人,怪不得竟然精通七煞魚龍陣,只是據在下所知,尹將軍歿後,家財盡被朝廷部眾吞沒,青萍小姐當時還是稚齡,保全性命已經不易,如何還有這許多銀兩?」

    伊不平笑道:「這個在下略知一二,主公乃是一世梟雄,怎會不顧慮身後之事,伊某曾經聽到主公偶然提及,說是給兩位小姐留下一處秘藏作為妝奩,內有黃金白銀,珠玉奇珍,價值連城,寶劍純鈞就是珍藏之一,主公歿後,那秘藏也就湮沒無聞了。這一次青萍小姐攜帶純鈞劍前來和伊某交易,如果伊某能夠毫髮無傷地救出子靜公子,願以秘藏相贈,不過伊某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只要白銀五十萬兩,其餘財物一概不取。子靜公子已經救了出來,青萍小姐已經承諾領在下前往取銀,旬日之內,我就可到手五十萬兩白銀,所以伊某才敢訂下三艘海船。」

    文縉儒聽得咂舌不已,道:「青萍小姐當真是情深意重,竟以如此大手筆搭救子靜公子,可謂巾幗不讓鬚眉,不愧是尹大將軍的愛女,有昔日血手狂蛟一擲千金的氣度。」

    伊不平朗聲笑道:「你還未見過綠綺小姐呢,綠綺小姐雖然不是將軍親生之女,而且生性淡漠,不染塵俗,但是胸襟氣度更是像極了主公,據青萍小姐的口氣,當年主公是將秘藏交給了綠綺小姐的,若是綠綺小姐不肯,青萍小姐焉能以秘藏作為交易條件,只為了搭救二小姐的愛侶,就將這驚人財富輕易拋卻,這豈不是堪稱天下第一的奇女子麼?」

    文縉儒目中閃過敬慕神色,笑道:「會主這樣一說,文某也是很想領略一下綠綺小姐的風采呢,真是可惜啊,兩位小姐在洞庭數年,文某卻沒有前往拜會,現在想起來,真是扼腕不已。」

    聽到這句話,伊不平目中閃過傾慕之色,卻是一閃而逝,腦海中已經回想起綠綺的倩影,昔日洞庭一會,不過寥寥數語,但是已經可以隱約得見綠綺的絕世風標,只是如今佳人卻陷於樊籠,怎不令人感慨扼腕。

    同樣一艘戰船上,有些人正在準備展翼翱翔,有些人卻已經墜入泥淖,只能痛苦掙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何雲秀陷身在無窮無盡的黑暗當中,身子大半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口鼻間繚繞著令人聞之不能下嚥的魚腥氣味,胸腹間似乎有千百把鋼刀在反覆搜刮,痛楚在四肢百骸間彌久不散,死死抓住橫在水上的一條粗鐵鏈的雙手更是一絲一毫也不能放鬆,否則必然會在重傷之下溺死在水牢之中。最令他難過的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是樓船底部的蓄水艙,不見天日,不聞聲息,這種寂寞冰冷足以令最堅強的人徹底絕望。不知在黑暗中過了多少時間,但是空空如也的腸胃已經開始收縮痙攣,那種遠勝任何酷刑的飢餓感令何雲秀一向自詡堅忍的意志力也開始有了崩潰的跡象。

    就在之前,他還是錦帆會中深受伊不平信賴的心腹屬下,比起那些和伊不平淵源極深的會眾,他不過是個新進數年的小兄弟,但是憑著他的聰明才智,以及一片忠心,已經得到伊不平的信任,開始跨入心腹的行列,這是數年如一日的苦心孤詣才能達到的地位,也是用鮮血和忠誠換來的成就,可是就在那一刻,全部化成烏有。身為鳳台閣朱雀司的精英,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才能,受命潛伏錦帆會之後,他更是全然捨棄過往的一切準則習慣,將自己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走投無路,得到恩人援手之後捨命相報的摯誠青年,經過了無數有意無意的試探之後,才能在半個月前,終於得到了徹底的信任,得以參與赤壁會盟。

    這次的會盟,伊不平十分重視,這些年來陸續加入錦帆會的後進人員都被事先支開,只有自己被允許參與其中。原本他還因此而驕傲,可是到了赤壁之後,他才發覺自己終究是低估了伊不平,雖然得以參與機要,但是他仍然是被摒除在核心之外的一員。讓他第一次生出不安感覺的是青萍的出現,這個女扮男裝的少女一出現在錦帆會的戰船上,錦帆會內部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錦帆會那些中堅會眾對於那個少女有著明顯的信賴尊敬,而自己卻不能得到一絲一毫關於這個少女的信息,而且還被有意無意的隔絕在外,根本就沒有接近這個少女的機會,更是失去了和外界交通消息的任何可能。這讓他明白,自己得到的信任還不足夠,但是能夠勝過其他後進之人,也令他足堪告慰,反正他是準備長期潛伏的秘諜,所以也沒有過分憂慮。

    可是接下來的發展卻令他瞠目結舌,十陣決戰,楊寧表露出來的武功氣度讓他敬慕不已,更是為信都得到這樣一個少年高手加盟而歡欣鼓舞,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是波詭雲譎,令人如墜雲霧之中,楊寧和西門凜反目成仇,京飛羽突然發難弒主奪位,師冥和西門凜竟然聯手掃蕩江上群寇,錦帆會竟然一柱擎天,和當世兩大勢力正面對抗。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變故的發生。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扎根在錦帆會,即使錦帆會風流雲散,在沒有得到下一步的指令之前,他也要拚死保護伊不平脫逃。可是就在他趁機表現忠誠之際,卻在混戰之中聽到了按理來說絕不會出現的指令,直接指揮他的京飛羽竟讓他刺殺青萍。

    這是一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即使他能夠得手,那麼暴怒的錦帆會會眾也會將他千刀萬剮,可是他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毅然走向了船尾,而經歷過方纔的並肩作戰,絲毫沒有人察覺他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生出異心,所以他毫無窒礙地接近了青萍,可是就在他出手之前的一瞬間,無堅不摧的暴烈掌力毀滅了他的一切希望,突然出現的楊寧毫無理由地給了他一掌,如果不是青萍的喝止,只怕第二掌就會粉碎自己的頭顱。即使如此,何雲秀心中仍有一線希望,並未有機會出手,那麼他還是有可能挽回伊不平的信任的,甚至可以指責楊寧胡亂動手,畢竟這位身為未來魔帝的子靜公子,本就不是什麼謀定後動的人物,想要爭辯還有很多機會。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錦帆會其他會眾居然毫不猶豫地聽從了青萍的命令,將他暫時禁錮起來,然後青萍就偽裝遇刺,引誘京飛羽和居重放手進攻,然後青萍居然指揮眾人排開七煞魚龍陣,大勝聯軍。直到此刻,何雲秀才驚覺自己已經失去了逃跑的唯一機會。

    京飛羽和居重的回應證實了他行刺青萍的可能,這在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水寇當中,他的叛逆已經是罪證確鑿了。更何況青萍居然會七煞魚龍陣,那麼她和錦帆會的關係自然一目瞭然,即使自己真的是冤枉的,除非伊不平想要和故主之女反目,否則自己就是必死無疑。所以沒有接受過任何詢問,何雲秀就被昔日的同伴毫無憐憫地丟進了權做水牢的底艙之中。

    直到此刻,何雲秀仍然想不明白,到底自己為什麼會落到這一步,他能夠在重傷之下苦苦支撐,也是這一絲不甘之心作祟,他不願相信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失敗了,如果刺殺了青萍,那麼即使死掉也不過是求仁得仁,可是這樣子就死去,他當真是不能瞑目的。雙手漸漸失去了知覺,肺腑之間的痛楚卻是越來越劇烈,何雲秀心中終於生出了死念,他明白,再這樣下去,意志崩潰的他可能會開始求饒,開始說出一切隱秘換取求生的機會,可是那樣的事情絕對不能發生,唯一的辦法就是先了結自己的性命。頹然鬆開雙手,任憑身軀向散發著腐爛氣息的污水中沉沒,他此刻就連自戕的力量也已經沒有了,唯一的法子就是溺水而死,可是口鼻剛沉沒水中的霎那,身體的本能卻又讓他開始摒住呼吸,幾番掙扎,雖然被髒水嗆得半死,卻還是沒有死去,何雲秀心一狠,正要一頭撞向艙壁,就是不死也要昏迷過去,免得不能求死,耳邊卻傳來艙門打開的響動,然後燈光透過洞開的艙門直透進來,正照射在他的雙眼之上,令他感覺到一陣刺痛,不由緊緊閉上雙眼。

    等到何雲秀漸漸適應了光線之後,他才緩緩睜開雙眼,看向艙門,只見門口站著三人,左右兩人,都是熟稔的面容,正是錦帆會所屬,而中間則是一個清秀少年,明顯有些肥大的黑色長衫罩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單薄清瘦,明滅的燈光之下,冷峻挺拔的身姿宛若孤峰入雲,即使在這般陰暗的所在,也不曾減損半分氣度。

    居高臨下望著那張佈滿迷惑的樸實面容,若非已經有了十足把握,楊寧甚至會以為自己冤枉了他,但是想到之前伊不平曾經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這人的確是奸細無疑,再加上他靈敏的直覺,楊寧還是沒有絲毫猶疑,淡淡看了何雲秀一眼,冷然道:「帶他上來。」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走進臨近的艙房,那是一間不見天日的暗艙,除了桌椅之外,艙壁上還掛著一些簡單的刑具,楊寧並沒有坐下,只是負手而立,靜靜望著被兩個彪悍水寇拖進來的何雲秀,一揮手,那兩個水寇躬身退出,只留下癱倒在地的何雲秀一人。楊寧走到何雲秀面前,俯首望去,何雲秀這時候也已經恢復了一向的冷靜,抬起頭來,眼中刻意流漏出不甘委屈的情緒。

    楊寧冷冷一笑,輕輕一掌拍在何雲秀身上,何雲秀只覺所有經脈的氣血瞬間逆轉,肺腑之間更是氣息翻滾,剎那之間,劇烈的痛苦席捲週身,連連咳出幾口淤血,不禁蜷縮起了身子,忍受著無邊的痛苦,即使以他的倔強,也不由慘叫起來,當然這也是他故意如此,現在這種情況,一味地硬撐並非最好的應對方式,過了片刻,他開始感覺到百脈回春,氣血歸經,而原本頗為沉重的內傷居然開始好轉,心中生出疑惑,何雲秀抬起頭來,一眼卻看到了楊寧那雙幽深冰寒,睥睨群倫的鳳目,更令何雲秀心中一動的是楊寧的神情,沒有殘酷殺戮的嗜血,也沒有漠視生命的無情,此刻的楊寧不像是桀驁不馴的魔帝,而是雍容淡定的一如王侯。就連楊寧本人也不曾發覺,面對幽冀所屬,他總是會不知不覺地展現出身為皇子的尊貴風範。昔年在洛陽的棲鳳宮中,即使火鳳郡主對他冷淡非常,但是也從來不曾允許任何人輕視他的身份,自始至終,他都是九皇子,所有人都不曾對他有虧禮節,只不過他最奢望的溫情卻是鮮少得到。

    不等何雲秀說話,楊寧已經以命令的口吻說道:「你回去之後見到西門凜,就告訴他,我與他之間再無話可說,下次見面,要他小心自己的性命,還有一件事,你告訴羅承玉,綠綺姐姐在他那裡做客,如果他有絲毫怠慢,我決不會放過他,要他記得,若非我手下留情,他早已經屍骨成灰了。」

    何雲秀微微皺眉,正想辯白,但是卻已看到楊寧眼中的刻骨殺機,頓時明瞭,如果自己不認,只怕立刻就會死在這人手上,心中千回百轉,何雲秀含糊地道:「小人若有機緣,定會將子靜公子之言轉告西門統領和世子殿下。」楊寧見狀滿意地點點頭,便推門而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何文秀覺得一直籠罩在自己身上的冰寒殺意終於消失無蹤,才鬆了口氣,這時,那兩個水寇走了進來,將他連拉帶拽拖出了船艙,不多時,已經到了甲板之上。

    這時候已經天光破曉,千萬縷陽光透過層層雲靄,將千里江水染上朝暉之色,何雲秀努力地呼吸了幾口清新冰冷的空氣,道:「我想見見大當家,不管是驅逐還是一死,總要給小弟一個清楚明白才是。」一個水寇冷冷一笑,刀削一般的輪廓露出幾分猙獰,森然道:「你別癡心妄想了,老大早就知道你居心叵測,你想盡法子打聽七煞魚龍陣的陣法,老大早就發覺了,你以為我們都是白癡麼?除了當年一起被老主公收留的生死弟兄,外人就是費盡心思,也不可能三五年就得到我們兄弟的信任,你以為老大憑什麼相信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要不是知道你小子有鬼,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會帶著你,就是不想讓你透漏風聲,如果不是二小姐和子靜公子要你傳話,老子今天就讓你去餵魚。」說罷,兩個水寇不等他辯解,就將他丟下船去,直到沒入江水的一瞬,何雲秀還不敢相信自己當真是一敗塗地。

    解決了何雲秀的事情,楊寧走到一間位於船艙一角的艙房門前,推開艙門,一眼便看到在榻上酣眠的青萍,他走到榻前,緩緩坐下,目光落到青萍略嫌清減的花容之上。昨天日暮之後,兩人到了艙內繼續敘談分別之後的事情,可是經歷過多日的憂心和白天的煎熬,青萍早已經精疲力竭,只不過因為和楊寧重逢的狂喜,才讓她未漏疲態,但是到了艙中,還沒有說幾句話,她就已經昏昏欲睡,沒有多久就不省人事了。楊寧不捨離去,就在艙房角落調息養神,直到方才伊不平令人來請,讓他去處理何雲秀之事,他才離開片刻,而剛剛離開這裡,他就覺得心中空空落落,彷彿魂不守舍一般,直到匆匆趕回艙中,再度看到青萍沉睡的容顏,他才覺察到心靈的平靜,注視著這個為自己不惜出生入死的女子,楊寧只覺心中歡喜無限。

    或許是感受到楊寧灼灼的目光,青萍緩緩睜開雙目,看到楊寧幽寒澄透的鳳目透出熾烈無比的神采,不由展顏而笑,秀雅俏麗的花容越發光彩照人,伸出雙手,將楊寧有些冰涼的雙手緊緊握住,青萍低聲道:「子靜,和我一起,不再分開,好不好。」身子微微輕顫,楊寧只覺一陣狂喜席捲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話來,只記得狠狠點頭。朦朧當中,卻聽見青萍用堅定的聲音說道:「子靜,你別擔憂,哪怕人人都要和你為敵,我也不會捨棄你的,海闊天空,何處不是居所,就是中原不能容身,或者揚帆海上,或者遠赴漠北西陲,有我幫著你,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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