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見龍在田 第五章 劍出不悔 文 / 隨波逐流
第五章劍出不悔
無色庵主遭到重創。再也顧不得殺死西門凜,凝青劍失去了後繼之力,只在西門凜心口旁輕輕刺了一劍,西門凜竭力後退,終於脫出了凝青劍的控制,只是退得太急,竟然到了浮台邊上,一個踉蹌,跌落江水,浪花翻湧中殷紅的鮮血浮現出來。
無色庵主感覺到危機之後,雖然劍勢不及回轉,可是反手一掌,卻也是狠辣非常,後面那人心知得手,正要棄劍而退,無色庵主掌勢已經到了眼前,無法退避之下,只得單掌迎上,那人方才也是竭力而為,此刻也是筋疲力盡,兩掌相接,兩人幾乎是同時落在浮台上,展開了最凶險的內力相搏。無色庵主凝聚在掌中的真氣勢如破竹,瞬間已經侵入了那人的手三陽、手三陰經脈,但是那人反擊的真氣也及時凝聚起來,阻住了無色庵主真氣的進逼,但是在無色庵主不顧一切的攻勢下,依舊節節敗退。無色庵主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落到楊寧蒼白如紙的清秀面容上,此刻的楊寧頭上青筋暴起,面容猙獰,苦苦掙扎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可怖,可是那雙明晰清澈的鳳目卻依舊是幽深平靜得如同兩池寒潭,彷彿他沒有給這個堪比四大宗師級數的高手致命的傷害,也沒有面臨著與敵偕亡的悲慘結局。
無色庵主心中明白,自己受創在前,心脈已經寸斷,現在不過是仗著先天真元維繫生命,雖然可以殺死楊寧,但結果也不過是縮短自己僅存的生命罷了,對她來說,這樣的勝利已經沒有意義了,更何況眼前這個少年她頗為欣賞,輕輕一歎,無色庵主開始緩緩收回真氣,雙目透出柔和的光芒。
楊寧眉峰稍動,無色庵主收回真氣的瞬間,他便有了感覺,眼中閃過奇怪的神色,然後也趁勢將真氣緩緩跟上,一退一進,轉瞬間楊寧已經恢復了所有失地,原本已經被強迫壓縮起來的真氣順勢舒展開來,緩緩流過方才被翠湖真氣肆虐過的手三陽、手三陰六條經脈,原本在翠湖真氣中和消融之下已經接近崩潰的經脈開始恢復了生機。無色庵主收回外放的真氣,真氣在掌心流轉一匝,輕輕巧巧地震開了兩人膠結的手掌。楊寧已經將近力竭,只覺得手足酥軟,身形搖搖欲墜,但是他不敢坐倒,強行支撐著身子,迅速開始調息回氣,希望能夠恢復一些真氣。而無色庵主也毫不猶豫地開始收斂真元,護住一絲尚存的心脈。
這兩人靜立療傷,在別人眼中卻是正在對峙的模樣,不免都是十分震驚。楊寧先前受了無色庵主那一掌之後匍匐舟上,狀似僵死,事實上,現在還有很多人想不通為什麼楊寧會突然出現在浮台之上,即使是看到楊寧被無色庵主一掌擊飛,馬上就要跳入水中前去救人,卻給早有準備的伊不平制住,結果一動也不能動的青萍,目光始終不曾離開楊寧身上,也沒有看到楊寧是如何出現在浮台之上的,更別說看到他如何刺出的那一劍。而無色庵主直到此刻,背後刺入足有三分深的那柄純鈞寶劍還未拔出,血跡正順著劍刃絲絲縷縷滲透出來。但是這兩人卻都若無其事地立在浮台之上,令人懷疑這兩人非神即鬼,總之不會是人。
兩人就這樣凝立不動,他們修煉的都是恢復極快的絕頂心法,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楊寧已經感覺到真氣恢復了七八成,雖然內傷頗重,但是強行壓下傷勢之後,已經可以放手一戰了,而翠湖心法也不同尋常,無色庵主已經暫時穩住了傷勢,雖然依舊能夠感覺到生命從體內流逝,但是速度已經緩慢了許多。
無色庵主最先收功,她淡淡看了楊寧一眼,反手向身後一探,拔下了深入體內的純均劍,隨手丟在台上。劍一拔出,便感覺到背後劍傷處汩汩流出鮮血來,迅速濡濕了僧袍,無色庵主卻沒有設法包紮,只是用真氣封閉了傷口周圍的幾處血脈穴道,雖然這樣治標不治本,但是已經沒有必要多費心思了。
負手立在台上,俯瞰江流,仰望蒼穹,無色庵主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感覺到楊寧的呼吸已經變得均勻沉緩,知道這少年也已經功德圓滿,微微一笑,無色庵主淡然道:「那一掌竟沒有傷到你麼,子靜?」
楊寧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那個孤寂的身影,不知道怎麼,竟然覺得鼻子一酸,淚水似乎要流下來,連忙低頭,不讓別人瞧見。想起方纔的一幕,只覺得無盡的愧悔從心底湧出。
武道宗弟子從來沒有束手待斃的習慣,所以即使在凝青劍即將刺入咽喉的前夕,楊寧依舊在凝聚真氣,無色庵主那一掌留了幾分情,不過是想要令他重傷不能反抗罷了。本來兩宗心法相生相剋,無色庵主是不會失手的,可是千鈞一髮之間,楊寧卻沒有使用武道宗的心法和無色庵主的掌力強行相抗,而是使用了隱帝根據**宗《花想容》心法所創的一門卸力心法。這門心法雖然不如**宗心法那樣有容顏長青的好處,但是容易習練,效果明顯,只不過這門心法除非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否則也沒有多少用處,所以還未在人前施展過,楊寧正是第二個掌握這門心法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輕易想到指點秋素華施展《花想容》對付凌沖。
因為這門心法掩飾巧妙,再加上無色庵主當時有些分心,所以沒有發覺這其中的異常,再加上無色庵主強行收劍,身受劍氣反噬,以及她有意無意的手下留情,掌上只用了七八分內力,楊寧才僥倖未受重傷,若是無色庵主再多用一分內力,楊寧也絕對無法卸去全部內力,必然受到重創,但今次卻不過是真氣紊亂,一時不能調息過來,這才僵臥不起。而當無色庵主轉而攻擊西門凜的時候,楊寧已經趁機回復凝聚了真氣,更在西門凜的生死關頭發動了致命的一擊。
在刺出那一劍的時候,楊寧的心裡沒有絲毫猶豫,西門凜的背叛雖然讓他心灰意冷,但是以他的性子,一時根本就轉不過彎來,那一刻,西門凜在他眼裡還是師叔,還是聯手對敵的盟友,雖然西門凜背叛了他,可是要算帳也要等到取勝之後。而無色庵主則是對他的生命存在威脅的強大敵人,雖然無色庵主沒有一劍殺了自己,但是若非自己身懷卸力的法門,那一掌必然是身負重傷,再無可戰之力。這樣的結果對楊寧來說,和當場身死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楊寧,根本沒有想到無色庵主是否手下留情的問題。其實即使無色庵主自己回想起來,也未必能夠肯定她當時是否有意掌下留情,更何況身在局中的楊寧呢?因為這樣的緣故,楊寧真氣恢復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一戰還未結束,自己絕不能放棄,所以他再度出手,向無色庵主攻擊,對他來說,只是延續剛才的戰鬥而已。
武道宗的絕學多半是招式未出,聲威已顯,所以對手不是被聲威所懾,十成武功只能使出七成,立刻被秒殺當場,就是被激發出所有潛力,展開生命中最精彩的一場決戰。而楊寧卻和武道宗歷代傳人不同,為了磨礪心性,激發潛能,他自幼開始修煉的密宗心法讓他領會到了何謂內斂,只是受到宗門和武道修為的限制,這一層秘訣他還只是有些感悟,根本不能運用自如。
可是和無色庵主的交手,讓楊寧生平第一次處於絕對的劣勢,武功上被全部壓制,時刻都被死亡威脅所籠罩,這樣的強大壓力,和險死還生的刺激,讓性子本就是遇強更強的楊寧刺出了絕殺的一劍。並沒有刻意而為,可是下意識地收斂了所有真元,這一劍沒有任何花巧,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強的力量,劃過最短的距離,沒有了真氣外放的消耗和因之而生的阻力,再加上近乎龜息的真元內斂,楊寧這一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無聲無息地刺向了無色庵主的後心。直到純鈞刺入無色庵主的身體前的一瞬,蓄而待發的狂暴真氣才驟然發動,只是到了這時,剛剛察覺到威脅的無色庵主已經來不及避讓還擊。其實即使無色庵主早一刻發覺,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畢竟當時她正在全力攻擊西門凜,並沒有留下一絲餘力。之後便是短兵相接,任何思考都來不及進行,楊寧完全是憑著本能和無色庵主進行了最後的生死之決,終究在無色庵主最疏忽,最脆弱的一刻,斷絕了這個女子所有生機。
即使到了那一刻,楊寧也未曾有過絲毫悔意,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場生死決鬥,雖然兩打一對他來說有些汗顏,但是和無色庵主這等不論是武功還是身份都在自己之上的前輩交手,這已經算得上一公平的決鬥了,這方面楊寧並沒有太多的感慨。被迫陷入內力相搏的泥潭之後,楊寧很清楚結果會是怎樣,他瞭解無色庵主的傷勢,也知道無色庵主最好的選擇就是和他同歸於盡,可是這對他來說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他雖然竭力抵抗,卻沒有一絲動容。可是無色庵主卻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主動放手,避免了玉石俱焚的結局。
觀劍知人,楊寧很清楚無色庵主是什麼樣的人,這樣的人絕不會因為想要苟延殘喘而放棄報仇的機會,放過自己的唯一目的,就是無色庵主不想殺害自己。明白了這一點,楊寧也想到了那一掌,如果無色庵主當時內力再加一分,他必定重傷不起,哪有可能取得現在的戰果,更何況無色庵主根本可以一劍殺了他之後再從容應對西門凜的偷襲,想通了整件事情,楊寧驚駭欲絕地發現,他可能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錯誤。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楊寧從未覺得如此心慌意亂,恩將仇報是他從未想過的事情,心神恍惚中,他脫口答道:「我用了《水月照影》,這是一門卸力心法,前輩手下留情,不曾用上全力,晚輩才能僥倖全身而退。」
無色庵主語氣有些驚訝地道:「現在回想起來,我那一掌下去,沒有感覺到你有抵抗之力,果然有些異常,不過貴宗心法,避實就虛有之,以強凌弱有之,還未聽說有這樣只守不攻的心法呢?」
楊寧恭謹地答道:「這門心法是師尊所創,弟子也是第一次使用,師尊藝業驚人,又罕有出手,想必也沒有用過這門《水月照影》心法。」
無色庵主笑道:「原來如此,幸好這門心法是新創的,要不然貧尼定會發覺不妥,只是你今次用了出來,若給別人知道,再遇到高手恐怕就不靈了,下次可要小心啊。」
聽到無色庵主親切淡然的話語,想到明明是自己親手將其置於死地,卻聽不出語氣中有任何憤怒或者埋怨的意味,楊寧只覺滿面羞慚,一撩青衫,單膝跪倒道:「前輩對弟子手下留情,都是弟子恩將仇報,才害了前輩性命,前輩若要責罰,不論何等處置,弟子都甘心領受。」
無色庵主微微一愣,立時明白過來,心知這少年太過好強,所以才會耿耿於懷,其實她早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對她來說,不論有何種緣由,失手落敗已經是事實,她沒有尋找借口自我安慰的習慣,何況在她來看,楊寧並沒有做錯什麼,她早已將生死視若等閒,就連拉仇人墊背這種理所當然的舉動都不屑為之,怎會遷怒怪罪一個心地如光風霽月一般的少年。
心中存了開解之意,無色庵主反而冷冷一笑,厲聲道:「胡說八道,什麼恩將仇報,貧尼怎麼不知道,此戰之前,貧尼和你說得清清楚楚,此來就是為了要取你性命,試招之時對你手下留情,那是理所當然,貧尼不顧身份,以大欺小,對你出手,若是還要斤斤計較,不留絲毫餘地,只怕貽笑天下,這等小事你若當成恩情,也未免太好騙了些。試招之後,交手百餘回合,貧尼自覺在承諾範圍之內沒有留手,你能夠支撐下來,是憑自己的本事,哼,劍法之要,首先是精誠不懈,要麼不出手,若是出手就要全力以赴,貧尼若是留手,也就不配使劍了,若非你劍法根基不錯,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哪裡還有命和西門凜聯手對付貧尼。」
聽到「西門凜」三字,楊寧心中怒火頓時燃起,面上雖然毫無表情,只是一雙眸子已經是烈焰熊熊。無色庵主看在眼裡,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繼而冰冷地道:「你也別怪自己的師叔,他和你聯手本是應有之義,不論內力劍術,你都沒有勝算,看他的造詣,恐怕也不是嫡傳,若非你們聯手,哪有和貧尼公平一決的可能。你我三人對陣,貧尼自覺已經是全力以赴,子靜你能不死,這是憑你自己的本事,和貧尼無關。至於他以你為餌,陷害同門,雖然行徑卑鄙,卻也未必不是良謀,若非如此,就是你們叔侄雙劍合璧,又能奈我何。姑且不論他心性如何,若非他從後襲擊,貧尼怎會只給了你一掌,而非一劍斷喉,絕你性命,所以你還是欠他一次救命之恩呢。哼,貧尼之所以棄劍用掌,並非是想要對你手下留情,不過是憎惡這等卑鄙小人,不想讓他心願得償,想讓他死在你前面,落得一個死不瞑目罷了。只待貧尼取了他的性命,就會再度回身殺你,想必那時你見到陷害你的仇人身首異處,就是死在貧尼劍下,也會死而無憾了吧。就是貧尼站在你的立場,既然幸而保全了戰力,也會奮起一戰,決不束手待斃,莫非你要等到貧尼轉而殺你之時,才來後悔麼?」
聽到無色庵主冷淡的駁斥,楊寧思如潮湧,無色庵主雖然言之成理,可是他卻能夠感受到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不管是因為什麼緣故,無色庵主棄劍用掌,手下留情這是事實,自己卻懵懵懂懂,只記得決戰廝殺,勝負生死,根本沒有去想對手的用心,現在想起來,那一劍何等威勢,強行收劍必定遭到劍氣反噬,若非如此,自己可能不會得到那樣的絕殺良機吧?自己犯下了這樣的大錯,可是身受其害的無色庵主不僅沒有因此怪罪自己,反而隱隱替自己開脫,想到此處,楊寧只覺心中一痛,膝行上前,便欲頓首謝罪。只是剛剛彎下腰去,卻已經被無色庵主拂袖攔住。
劍眉倒豎,無色庵主面帶嚴霜,冷冷道:「你這是做什麼,胡鬧,你們兩人聯手,貧尼既然沒有異議,就應該有所準備,貧尼一掌失手,讓你保有了戰力,追殺西門凜之時,貧尼雖然有些鬆懈,但是自認還沒有天聾地啞,你有本事將真氣殺機內斂,更選了合適的出手時機,這是你的本事,既不是偷襲暗算,也不是陰謀詭計,貧尼自恃過高,以至敗亡,這一戰本就是生死相決,貧尼不知你錯在何處。子靜,貧尼問你,若是事情重新來過,你會否刺出那一劍呢?」
楊寧凝神想了片刻,然後緩緩站起身來,眉宇間雖然仍帶著愧疚隱痛,但是卻已經眼神卻恢復了往日的淡漠神情,望著無色庵主期待的目光,他緩緩道:「若是從頭來過,那一劍弟子還是要出手的,戰局未終,勝負尚未分明,豈可罷手,既然出手,就要全力以赴,怎能對敵人手下留情。」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方纔的戰局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雲裡霧裡,只是從兩人的對話中才略知端倪,無色庵主棄劍用掌,他們都是耳聞目睹的,現在想來,無論如何那一掌是否全力施為,無色庵主都是手下留情了,這樣想來,楊寧最後那一劍當真是恩將仇報,只是見他下拜請罪,又畏懼他的武功脾氣,故而都不曾出言譏諷,此刻聽到楊寧這般斬釘截鐵的答覆,都不由心生鄙夷,有些膽大的已經開始嘟囔著謾罵起來。
無色庵主卻是神色欣然,劍眉舒展,笑道:「好,好,你若是說不會刺那一劍,倒會讓貧尼萬分失望了,好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劍沒有出手,貧尼殺了西門凜之後一定會回頭殺你。別說貧尼絕對不會出爾反爾,放過你的性命,就算貧尼真打算放過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願將自己的生死交給別人掌握麼?若是生死不由自主,還不如死了乾淨,你若當真覺得自己錯了,貧尼就立刻殺了你,拼著觸發傷勢,立刻身死,也是無怨無尤。若是害了貧尼性命,卻令貧尼深覺惺惺相惜,甘心放棄同歸於盡的打算的子靜竟是一個沒有擔當的懦弱匹夫,縱然掬盡三江之水,又如何能洗去滿面羞慚。總算你還沒有糊塗到家,知道什麼是劍出不悔!」
「劍出不悔。」楊寧喃喃念道,眉宇間神色淡凝,再沒有了殘存的惶惑之色,耳中聽到四周的細碎語聲,不由眉頭一皺,冷冷環視,凡是撞見他若有實質的冰寒目光的水寇,都不由低頭閉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無色庵主滿意地道:「正是劍出不悔,貧尼習劍多年,深覺這四個字既是劍法真諦,也是為人的準則,貧尼不會後悔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劍,你又何必後悔在生死決戰中向貧尼出劍呢?若是貧尼果真對你手下留情了,那是貧尼之錯,犯錯當死,你有何罪?若是貧尼沒有手下留情,你光明正大的取勝,又有何罪?」
楊寧細細品味著無色庵主的教訓,只覺得一顆心都變得明晰起來,只覺得這些話語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只不過從前湮沒了字跡,現在卻因為無色庵主,重新變得清晰起來。是啊,自己怎會忘記,娘親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語麼?不管做什麼事情,若是問心無愧,縱然有千萬人垢厲,也不必後悔,不能後悔。這不正是「劍出不悔」的道理麼?
無色庵主楊寧眉宇舒展,不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經解開了這少年的心結,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這個時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經有了放過楊寧的打算,免得楊寧耿耿於懷,如今目的已經達到,她便轉移話題,含笑問道:「子靜的劍法可謂已經登堂入室了,卻不知道那一招劍式是何人傳授給你的,別跟貧尼說你是現買現賣,若是你有這樣的本事,將貧尼數年苦修才創出的劍法片刻就摹擬出來,那麼貧尼可真要慚愧不已了。」
楊寧神色一驚,囁嚅了片刻,還是說不出口,無色庵主卻已明白,淡淡道:「原來如此,想必煙兒也是不放心,唯恐子靜日後遇到貧尼,貧尼不明真相,誤傷了你,這才把這招劍式傳了給你。以你的聰明,自然可以領悟幾分劍意的,這樣一來,你若是和貧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準備,若是貧尼見到你施展所領悟到的劍式,說不定也會對你手下留情。只可惜煙兒的一片心意卻都白費了,貧尼性子執拗,既然要殺你,雖然發覺了你和煙兒之事,並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會放過你。貧尼這樣的固執,怕是煙兒也不會想到,日後你若見到她,別忘了告訴她,這不關她的事,就算她沒有傳你劍法,今日的結局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楊寧這才想起平煙來,想到當日離別之時那女子弄簫相送,想到那女子臨別傳劍的一片深意,只是兩人之間超越敵友關係的惺惺相惜,將要因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蕩然無存了,再相見之日,只能是兵鋒相見,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無色庵主雖然不甚了然楊寧和平煙之間的關係,但是楊寧的黯然之色,卻也令她暗自歎息,不由勸慰道:「子靜,你不必為了貧尼之事覺得對不起煙兒,煙兒性子清冷,這世間的恩怨糾纏她都不會放在心上,天長日久,她自會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貧尼作繭自縛,原本怪不得你。」
楊寧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輩寬心,平姑娘和晚輩已經有十年之約,就算她為了前輩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緊,這一戰不過是遲早之事,若是弟子輸了,平姑娘自然可以報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輸了,弟子當會斟酌一二,不會辜負平姑娘和前輩對弟子的恩德。」
無色庵主略一頷首道:「你能這樣想,貧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煙兒,又沒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說,貧尼留在她那裡的那一冊《寒月譜》已經轉送給你,這件事情十分要緊,你要記住了。」
楊寧神色茫然,卻只得連聲答應,他已經發覺無色庵主眉宇間的晦暗之色越發濃了,自然不願讓她不能心安。
無色庵主微微歎了口氣,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傳授這少年劍法,那麼方纔的種種舉動都白費了心機,這少年雖然不悔,卻難免有愧,不免讓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冊《寒月譜》雖然只是一本畫冊,但其中三十六幅畫卷卻滲透了孤寒劍法的劍意。這少年今日和自己傾力一戰,對孤寒劍法的劍式劍意必然已經銘刻在心,日後若見到《寒月譜》,揣摩之下,必然能夠領悟孤寒劍法的真意。憑著少年的穎悟性情,自然能夠精益求精,青出於藍,自己的一身劍術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感覺到心脈越來越微弱,無色庵主悵然若失,心中生出不捨之意,目光一轉,落到了浮台之上的純鈞之上,淡淡道:「純鈞雖然是越王名劍,卻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罷。這柄凝青,乃是貧尼一位故人所贈,那人是當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梟雄,對貧尼曾有數次救命之恩,可是貧尼卻不得已和他割袍斷義,更是親手將其置於死地,也算是忘恩負義至極了。二十五年來睹劍思人,雖然貧尼從未後悔,每每想起卻也是心痛不已,貧尼今日重傷,實在不願再睹此劍,以免更添心魔,見你在劍法上悟性不凡,就以此劍相贈,子靜笑納可也,不必推辭。」
楊寧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見無色庵主那雙黯淡無神的眸子,只覺悲從心起,雙手接過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謝前輩贈劍之恩,自此之後,弟子必定苦修劍法,誓不辜負前輩厚望。」
無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從手臂內側解下一個劍囊,這劍囊不知用何等異獸的毛皮製成,通體雪白,毫無瑕疵,纖薄柔軟,卻堅逾金石,凝青劍正可容納其中,且不會破囊而出。這劍囊背面上下共有四根絲帶,平日可將絲帶綁縛在手臂上,凝青劍雖然可以切金斷玉,但是劍身柔韌單薄,不會影響到手臂的曲直動作,需要出劍之時,只需反手握住衝著袖口的劍柄即可,十分方便。
將劍囊也遞到楊寧手上,無色庵主只覺心事了了,不由想起還恩令來,原本夢寐以求的東西此刻卻已經不放在心上,不過是付之一笑罷了。直到此刻,她才發覺,其實翠湖並非隱在雲煙深處,它根本已經銘刻在心底深處,埋骨之處只需是青山碧水,又何必拘泥是否歸葬翠湖,此心安處,就是吾鄉。想到此處,只覺豁然開朗,頓時心中再無牽掛,一聲清嘯,無色庵主縱身而起,瞬息之間,已經登上了赤壁峰頂,灰影一閃,已經消失無蹤。
楊寧捧著手中的凝青和劍囊,怔怔抬頭,卻再也看不到那孤傲凌雲,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只覺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際,雲崖之後卻傳來淒然簫音,婉轉低徊,不絕如縷,如泣如訴,嗚咽悲啼,令人聞之斷腸,但是奇怪的,雖然不懂音律,楊寧卻能夠感覺到那悲哀莫名的簫音裡,還帶著一絲疲倦,一絲安寧,聽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隨著吹簫那人沉眠不起。
楊寧認真地聽著簫音,只覺得彷彿看見無色庵主正在眼前諄諄教誨,不知不覺間,兩行淚水已經滾落面頰,這一次,他卻連掩飾都忘記了,任憑淚水滴落下來,雖然心結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頑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無色庵主雖然當真是要殺自己,可是卻也當真是打算放過自己,否則就不會在最後關頭放棄了同歸於盡的打算。明明是自己害了無色庵主的性命,她卻在事後費盡心思開解,不讓自己後悔愧疚,這樣的愛重,就是在自己的娘親、師尊身上也從未領略過,可是這樣一個人,卻死在自己的劍下。雖然恨不得追隨簫聲而去,楊寧的腳步卻是死死釘在浮台之上,不曾移動半分。他心中明白,無色庵主這樣的人,縱然是面臨死亡,也不會和尋常人一樣,渴求他人的勸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著還有餘力之際自己尋一個僻靜所在,作為長眠之所,她不會容許任何人瞧見她瀕臨死亡的軟弱模樣,所以他強行遏制了自己追隨而去的渴望。只是聽著那漸去漸遠的簫音出神,雖然在尋常人聽來,那簫音高低始終如一,可是楊寧卻能夠感覺到其中的細微差別,只不過無色庵主內力精純,令得簫音凝而不散,縱然隔著十里關山,簫音也是依舊如初。但是一曲簫音不管多長,終有完結之時,未過片刻,楊寧耳中便只聽見流水滔滔,江風嗚咽,再也聽不到那動人肺腑的一縷簫音。
青萍立在人群之中,一雙明眸儘是悲慼之色,凝望著楊寧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邊,用雙臂將他抱住。和楊寧不同,沒有身臨其境的她,不知道無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面,她只看見無色庵主痛下殺手,她只看見楊寧屢次遇險,所以她不是很瞭解楊寧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瞭解,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劍也是不能不刺的,她從來不覺得楊寧做錯了什麼,所以她很想去勸解、安慰楊寧,但是她卻一絲一毫也不能動。不是因為伊不平點了她的穴道,在楊寧平安之後伊不平就解開她的穴道了,而是因為目前局勢的巨變,讓她不得不忍耐下來,雖然局勢尚未明朗,但是西門凜的手段,讓她心中生出不安來,到了這個時候,能夠相助孤立無援的楊寧只有她了。更何況她太清楚了,有些痛苦只能一個人去面對,縱然是最親最近的人,也只能旁觀而已。
江岸之上,顏紫霜神色慘然,怔怔望著無色庵主離去的方向,無論如何,她也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茫然無措間,耳邊傳來明月略帶惋惜的聲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當世奇女子,縱然身死,也不會流於凡俗。」
同時,遠在岳陽的巴陵郡守府中,露台之上檀香裊裊,平煙睜開雙目,感覺到真氣在經脈之中流轉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隨手拿起放在身邊的竹簫,就口吹奏起來,簫音婉轉低徊,正是無色庵主生平最愛的《安魂曲》,平煙性子淡漠,最愛此曲的哀而不傷的意境,所以雖然此曲不祥,卻也是偶有吹奏。只是不知怎麼,今日之吹了一個小節,卻突覺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來,長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預感。
楊寧舉袖拭去淚痕,從容地將劍囊繫在手臂上,然後將凝青劍納入劍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龍手,已經將純鈞劍拿在手中。轉身望向方纔他和無色庵主說話之時,已經悄無聲息地從水裡爬了上來,登上前來接應的幽冀快舟的西門凜,西門凜面色蒼白如紙,一雙眼睛卻是神采奕奕,顯然內力已經恢復了大半。楊寧一雙眸子定定瞧向西門凜,兩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寶劍,鋒銳無比。西門凜神色淡定,竟然沒有一絲愧疚,只是從容迎上楊寧的目光,唇邊更是帶著一縷微笑,好像先前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一般。
楊寧見狀神色微變,冷冷道:「你有什麼可以向我解釋的麼?」
西門凜微笑搖頭,淡然道:「無色庵主給你的教誨,你這麼快就忘記了麼,所謂劍出不悔,我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會有絲毫後悔。」
楊寧只覺得心痛如絞,手中純鈞劍揚起,冷冷道:「好,劍出不悔,我記得了,那麼我此刻殺了你,也是絕對不會後悔。」
西門凜眸底深處閃過一絲愧疚,面上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只是負手而立,揚聲道:「那麼就讓本座看看子靜你的本事吧。」
兩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擊到一起,激起了無數的火花,轉瞬之間已經是劍拔弩張,原本聯手互救的叔侄兩人,卻在頃刻間成了強仇死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