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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詹妮弗女伯爵 第十八回 蟲後 文 / 流浪的蛤蟆

    第十八回蟲後

    演化沒有給予他的母親產道和乳房。所以這個將來會名為人類的小生命沒有離開子宮的出口,只能靠他嘴裡的牙齒。他和他的嬰兒兄弟們狼吞虎嚥著他們母親的身體。因為人類是最強壯的,精力最充沛的,他吃得最多,也就變得更強壯。

    人類生活在完全的黑暗中。他母親死後,除了流淌在他的世界的表面上的甜甜的液體以外沒有別的東西可吃。他還不知道那個垂直的表面是一個巨大的樹洞的內表面,以及他吃的那種液體是這棵樹的樹汁。他也不知道那些比他自己大得多的溫暖的生命是年長些的豬族,已快要準備好離開樹中的黑暗,而那些比較小的生命則是年幼的個體,出生比他自己更晚。

    他所關心的全部就是吃,移動,看見光。時不時,在他無法理解的旋律中,一束突來的光明照進黑暗。每次開始的時候都是一聲響動,聲音的來源他無法理解。然後這棵樹會微微顫動;樹汁會停止流淌;這棵樹的全部能源都會被用於改變樹幹上某處的形狀,以製造一個讓光進來的開口。當有光的時候,人類朝著它移動。當光明離去,人類就失去了他的方向感,繼續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搜尋液體來啜飲。

    直到有一天,那裡幾乎所有其他的生命都比他自己小了,沒有任何一個比他大,光明到來,而他這回已強壯靈巧得足以在開口關閉之前到達那裡。他沿著樹木的曲線彎曲著他的身體,第一次感覺到在他柔軟的腹部下如銼刀般的樹木外皮。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種新的痛苦,因為光明震懾住了他。它不再僅僅局限一處,而是無處不在,而且它不是灰色的,而是鮮明的綠色和黃色。他的狂喜持續了許多秒。然後他又餓了,而母親樹的外面這兒樹汁只在樹皮的縫隙間流淌,那裡難於到達,而且所有其他的生命不再是他可以推到一邊的小傢伙們,反而全都比他自己大,把他從那些容易到達的吃東西的地方趕開。這是個新事物,新世界,新生活,讓他害怕。

    之後,當他學會語言的時候,他會回憶起這次從黑暗到光明的旅程,接著他會把它叫做從第一生命到第二生命,從黑暗的生命到半明的生命的通道。

    逝者言說人,人類的生活,1:1-5

    米羅決定離開路西塔尼亞。搭乘言說人的星際飛船到特隆赫姆去。或許在他的審判中他可以說服大百世界不要跟路西塔尼亞作戰。在最壞的情況下,他會成為一個烈士,激勵人心,被紀念,成為一個象徵。無論他身上發生什麼,都比留在這裡好。

    在他爬上圍欄之後的最初幾天,米羅恢復得很快。獲得了部分對他手腳的感知和控制。足以跩跩而行,像一個老人。足以移動他的手臂和雙手。足以結束必須由他母親清洗他的身體的恥辱。但之後他的恢復進程減慢了,停止了。「這就到頭了,」納維歐說。「到了永久損害的階段。你是如此幸運,米羅,你能走路,你能說話,你是個完整的男人。你不比一個,譬如說,一個很健康的百歲男人差。我真希望能告訴你你的身體會跟你爬上圍欄之前一樣,你會擁有一個二十歲的人全部的活力和控制力。但我很高興我不必對你說你會終身臥床不起,戴著尿布和導尿管,除了聽聽輕音樂和琢磨著你的身體到哪去了之外啥都幹不了。」

    所以我衷心感激,米羅想。當我的手指在我手臂的末端蜷成了無用的棍子的時候,當我聽著我自己的講話嗚咽不清難以索解的時候,我會感到如此快樂,為了我像個百歲老人,為了我可以指望再活八十年,成為一個百歲人瑞。

    一旦他明顯不再需要持續的關注,家人們就散去了,忙著他們各自的事務。這些日子對他們太令人興奮了,不能留在家裡陪一個殘廢的兄弟,兒子,朋友。他完全理解。他也不想要他們留在家裡陪他。他想要跟他們一起。他的工作還未完成。現在,持續了這麼久之後,所有的圍欄,所有的規則都消失了。現在他可以問豬族那些困惑了他這麼久的問題了。

    開始他試著通過歐安達來工作。她每天早晚都來見他,在裡貝拉家的前廳中的終端機上完成她的報告。他讀她的報告,問她問題,聽她的故事。而她很嚴肅地記住那些他希望她詢問豬族的問題。不過,這樣子幾天之後,他注意到在晚上她的確對米羅的問題有了答案。但沒有跟蹤,沒有對涵義的探索。她真正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自己的工作上。於是米羅停止給她替他問的問題。他對她說謊,說他對她正在做的工作要感興趣得多,說她的探索路徑是最重要的。

    事實是他憎恨看到歐安達。對他而言,揭示出她是他的姐妹是痛苦的,可怕的,但他知道如果決定單在於他,他會拋開亂倫的禁忌,與她結婚,如果必要的話跟豬族一起住在森林裡。但,歐安達,她是一個信徒,一個歸屬者。她絕無可能去觸犯人類唯一的普世法則。當她知道米羅是她的兄弟的時候她也傷心,但她立刻開始讓自己跟他分離,忘記那些撫摸,那些親吻,那些呢喃,那些盟誓,那些逗弄,那些笑……

    要是他也忘記那些會好些。但是他不能。每次他見到她,看到她那麼守禮,那麼慇勤和那麼親切都傷害著他。他是她兄弟,他殘疾了,她會對他很好的。但愛不在了。

    他不厚道地把歐安達和他自己的母親相比較,她曾愛她所愛,無視他們之間的障礙。但母親的愛人是個完整的男人,一個能幹的男人,而不是這種無用的殘軀。

    於是米羅留在家裡,研究其他每個人的工作的報告文檔。這是種折磨,去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明知他無法參與其中;但這比看著終端機上沉悶的視頻或者聽音樂或者無所事事要好。

    他可以打字,慢慢地打,通過仔細地把手對準,使他最僵硬的手指,食指,剛好碰到一個鍵。要輸入任何意義複雜些的數據這都不夠快,甚至寫不了備忘錄,但是他可以調出其他人的公眾文件,讀他們在做的工作。他可以維持些許跟路西塔尼亞上由於門的打開而突然百花齊放的重要工作的聯繫。

    歐安達正在跟豬族一起編纂一本男性語和妻子語的辭典,完成了一個表音拼寫系統好讓他們可以寫下他們的語言。

    金姆在幫助她,但米羅知道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他想要成為到豬族其他部族中的一個傳教士,在他們看到蟲後和霸主之前把福音帶給他們;他想要至少把一部分聖典翻譯過去,對豬族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宣講。所有這些關於豬族語言文化的工作都很好,很重要,保存歷史,準備和其他部族溝通,但米羅知道克裡斯多先生的學者們能輕鬆完成這些工作,他們現在穿著他們的僧袍勇敢地進入森林,平靜地向豬族問問題,並巧妙而又有力地回答豬族的問題。米羅相信,歐安達在任憑她自己變成多餘的人。

    和豬族有關的真正的工作,就米羅所見,在由安德和少數來自波斯奎娜的維修部門的關鍵性技術人員完成。他們正在鋪設管道,從河邊通到母親樹那塊空地,來送水給豬族。他們在建立電力供應,並教給兄弟們如何使用計算機終端。與此同時,他們還在教授他們最原始的農業技術並嘗試馴養卡布拉來拉犁。那些個不同層次的技術全都一股腦來到豬族那裡,這顯得有些混亂,但安德跟米羅討論過這事,解釋說他希望豬族看到他們的協定產生迅速的,戲劇性的,立即的效果。供水,以全息終端連接計算機讓他們閱讀圖書館中的任何東西,夜間的電燈。但所有這些都還只是魔法,完全倚賴於人類社會。同時,安德在嘗試讓他們保持自給自足,富於創造力,富於想像力。電力帶來的震撼會製造出神話,在部族間傳播,傳遍這個世界,但那在很多很多年當中都不過是傳言。只有木犁,鐮刀,耙子,莧籽才是會帶來真正的變化的東西,會允許它們所至之地的豬族人口成十倍地增長的東西。而且那些可以從一個地方傳播到另一個地方,靠一個小卡布拉皮袋裡的一把種子和如何完成工作的記憶就行。

    這是米羅渴望參與的工作。但是他的棒槌手和跩跩步能在莧田里幹嘛?他坐在一台織機前面有什麼用,能編織卡布拉毛?他甚至連走去授課都辦不到。

    艾拉在從事新種的地球產作物,甚至還有小動物和昆蟲的開發工作,新物種們要能夠抵禦解旋症,甚至讓它失效。母親在幫助她,提供建議,但越來越少,因為她正在從事對他們所有人最重要最秘密的計劃。這回,又是安德來到米羅身邊,告訴他只有他的家人和歐安達才知道的事情:蟲後活著,她將會被復甦過來,一旦諾婉華找到讓她能抵抗解旋症的方法,她和所有那些她將會生出的蟲族。準備好之後,蟲後馬上就會被復甦。

    而米羅也不會參與到這當中。第一次,人類和兩個異星種族,作為異種一起在同一個世界上生活,而米羅與此完全無關。他比豬族還不像人。他無法說話或者很好地運用他的雙手。他已經不再是個使用工具說語言的動物。現在他是個異生。他們只是把他當個寵物養著。

    他想要離開。更確切地說,他想要消失,甚至離開自我。

    但是不是現在。有個新的謎題只有他知道,所以也只有他能解決。他的終端機現在行為古怪非常。

    他從徹底癱瘓恢復過來以後的第一周他就注意到了這點。他在搜索歐安達的一些文件,然後發現還沒做任何特別的事情,他就已經訪問了機密文件。它們被重重防護,他對密碼是什麼毫無概念,可是一次單純的,常規的搜索就把信息列了出來。那是她對豬族的演化過程和他們可能的前解旋症社會和生命形態的推測。那種近至兩周之前她還會跟米羅談起,跟他爭論的東西。現在她對此保守秘密,完全沒跟他討論過。

    米羅沒告訴她他已經看到了那些文件,但是他的確發起了些針對這個主題的討論並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旦米羅展示出他的興趣,她就自覺自動地談起她的想法來。有時幾乎像是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只不過他聽著他自己模糊不清的聲音,會把他的大部分觀點自己保留起來,僅僅是聽她說,任憑他過去會跟她爭論的東西當面溜過去。不過,看到她的保密文件讓他仍然得以透視她對什麼真正感興趣。

    但他是怎麼看到它們的呢?

    這種事一次又一次發生。艾拉的文件,母親的,克裡斯托先生的。當豬族開始擺弄他們的新終端機的時候,米羅能夠在一個他之前從沒看到終端機使用過的回聲模式下看到他們該模式讓他能觀看他們所有的計算機通訊,隨後提出一些建議,把事情稍稍改變一下。他在猜測豬族真正想要做什麼並且悄悄幫助他們做到這些事的當中獲得了別樣的樂趣。但他是怎麼獲得對這台機器如此強有力的,非正規的訪問權限的?

    終端機也在學習著讓自己適應他。無需長長的編碼序列,他只需要開始一個句子,機器就會跟隨他的指引。最後他甚至無需輸入。他碰碰鍵盤,終端就顯示出一個他常進行的全部操作的列表,然後從頭到尾掃過它們。他碰一個鍵,它就會直接去到他想要的操作,跳過了幾打的準備步驟,免得他花好些分鐘痛苦地一次一個地輸入字母。

    最初他以為奧爾哈多給他編寫了新的程序,或者也許是市長辦公室裡的什麼人。但奧爾哈多只是茫然地看著終端機正在執行的工作,然後說,「bacana,」那真棒。而當他給市長發去一條信息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收到它。反而是逝者言說人來拜訪他。

    「那麼你的終端機大有幫助,」安德說。

    米羅沒回答。他太忙了,忙著試圖琢磨為何市長派言說人來回答他的便條。

    「市長沒收到你的消息,」安德說。「我收到了。另外如果你不對任何其他人提到你的終端機在幹嘛會更好。」

    「為什麼?」米羅問道。這是他能說得不太模糊的字眼之一。

    「因為那不是一個新程序在幫助你。那是個人。」

    米羅笑起來。沒有哪個人類能像這個在幫助他的程序這麼快。實際上,它比他曾用過的大多數程序都更快,而且富於直覺和想像力;比人類快,但又比程序聰明。

    「那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我想。至少,是她告訴了我你的消息並建議我讓你知道保密是個好注意。你看,她有點害羞。她沒交多少朋友。」

    「多少?」

    「在現在,剛好兩個。在之前的一兩千年中,就一個。」

    「不是人類,」米羅說。

    「異種,」安德說。「比大多數人類更人性化。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互相愛著對方,幫助對方,依靠對方。但在最近一兩個星期裡,我到這裡以後,我們漸行漸遠。我更多地參與到我周圍人們的生活中。你的家人。」

    「母親。」

    「是的。你的母親,你的兄弟和姊妹們,跟豬族一起工作,為蟲後工作。我的朋友和我慣於彼此不斷對話。我現在沒有時間。我們有時傷害到了對方的感情。她很孤獨,所以我認為她選擇了另一個朋友。」

    「noquero。」不想要。

    「不,你想要。」安德說。「她已經幫助了你。現在你知道了她的存在,你會發現她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你找不到更好的。更忠實的。更有幫助的。」

    「小狗狗?」

    「別跟個倔驢似的,」安德說。「我正在把你介紹給一位第四種異於人類的種族。你本該是個異人類學家,不是嗎?她認識你,米羅。你的身體障礙對她算不上任何問題。她根本沒有身體。她存在於大百世界的安塞波通信裡的菲洛子波動之中。她是活著的生物中最聰明的,而你是第二個她選擇現身於前的人類。」

    「怎麼?」她是怎麼誕生的?她是怎麼認識我,選中我的?

    「你自己問她。」安德摸了摸他耳朵裡的飾物。「就一句忠告。一旦她信任了你,永遠把她帶在身邊。對她不保守任何秘密。她曾經有個愛人,他把她關閉了。僅僅一個小時,但那之後他們之間的事情再也不是原樣了。他們變成了僅僅是朋友。好朋友,忠實的朋友,到他死都一直是。但終其一生他都會在悔恨那個未經思索的不忠行為。」

    安德的眼睛閃著淚光,於是米羅意識到無論這個住在計算機裡的生物是什麼,它都不是幻影,它是這個男人生命的一部分。而他正把認識這個朋友的權利傳給米羅,就像父親給兒子。

    安德離開了,再沒說別的話,而米羅轉向終端。那兒有一個女人的全息像。她很小,坐在一個凳子上,靠著一堵全息圖像的牆。她並不美麗。也不醜陋。她的面容很有個性。她的眼神令人難忘,純潔無辜,滿是憂傷。她的嘴精緻優雅,欲笑還泣。她的衣服看起來輕薄如紗,可並不挑逗人,顯出的反倒是一種純潔,一個小女孩式的,胸部很小的身體,雙手輕握於她的膝頭,她的雙腿孩子氣地分開,腳趾向內。她可能是坐在一個遊戲場地裡的蹺蹺板上。或者是在她愛人的床邊。

    「bomdia,」米羅柔聲說。(註:葡萄牙語,早上好。)

    「嗨,」她說。「我要他為我們互相介紹。」

    她是安靜的,緘默的,但感到害羞的是米羅。這麼久以來,歐安達一直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性,除了他家人中的女性之外,結果他對社交缺乏信心。於此同時,他知道他是在對一個全息像說話。一個十分令人信服的全息像,但仍不過是空中的激光射束。

    她抬起一隻手,把它輕輕放到她的胸部。

    「什麼也感覺不到,」她說。「沒有神經。」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是自憐,當然。他多半再也不會擁有比這個更實在些的女人了。如果他試著撫摸女性,他的愛撫會變成粗魯的抓撓。時不時的,當他不小心的時候,他口水亂流,自己連感覺都沒有。真棒的愛人。

    「但我有眼睛,」她說。「和耳朵。我看到在全部大百世界中發生的每件事。我通過成千的望遠鏡觀測天宇。我每天監聽著上千億的對話。」她吃吃淺笑。「我是宇宙中最厲害的,我知道了,其實珍的真名是觀世音…)

    然後,突然地,她站了起來,變大變近,結果她只現出腰部以上的部分,就像她靠近了一個看不見的照相機。她直瞪著他的時候,她的眼中激情燃燒。「而你是個教區學校的學生,有生以來除了一個小鎮和一片森林之外什麼都沒見過。」

    「沒多少旅行的機會。」他說。

    「這事我們走著瞧好了,」她答道。「那麼。今天你想要幹嘛?」

    「你的名字是什麼?」他問。

    「你不需要我的名字,」她說。

    「我要怎麼呼喚你?」

    「無論何時,你需要我,我就在這裡。」

    「但我想知道,」他說。

    她摸了摸她的耳朵。「當你對我喜歡得會去哪裡都帶著我的時候,我就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衝動之下,他告訴了她他從沒對別的任何人說過的東西。「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米羅說。「你能帶我離開路西塔尼亞嗎?」

    她迅即開始賣弄風情,挖苦取笑著。「可我們才剛見面!真的,裡貝拉先生,我不是那種女孩。」

    「或許該等我們彼此熟悉之後,」米羅說道,笑了起來。

    她做了一點微妙的,神奇的改變,屏幕上的女人現在是一隻纖長的貓,美態動人地在一根樹枝上伸著懶腰。她大聲咕嚕著,伸出一隻爪子梳理著自己。「我的爪子一下子就能撕開你的脖子,」她輕聲說;她聲音的調子隱藏著誘惑;她的爪子預示著謀殺。「讓我逮到你獨處的話,我只要一吻就能咬斷你的喉嚨。」

    他笑了。接著他發覺到在整個這次談話中,他實際上忘了他的講話多麼含混不清。她每個詞都瞭解。她一次也沒問過「什麼?我沒聽清,」或是人們說過的任何其他禮貌但卻傷人的東西。她毫不費力就能理解他。

    「我想要搞明白一切,」米羅說。「我想要知道每樣東西,把它們拼在一起來弄清其中的含義。」

    「優異的計劃,」她說,「放在你的簡歷裡看起來會很棒的。」

    安德發現奧爾哈多是個比他強得多的駕駛員。這個男孩的深度知覺更強,而且當他把他的眼睛直接插到車載計算機上的時候,導航系統實際上會自己照顧自己。安德可以全力以赴於觀察。

    他們最初開始進行探索飛行的時候景物看起來千篇一律。無盡的草原,大群的卡布拉,遠處偶爾有森林當然,他們從不靠近那些森林,因為他們不希望引起住在其中的豬族的注意。此外,他們正在為蟲後尋找一個家,而把她放得太靠近某個部族是不可行的。

    今天他們朝著西面,根者之森的另外一邊進發,沿著一條小河直到它河口。他們在沙灘上停下,一排排大浪緩緩滾過來,拍打到岸邊。安德嘗了嘗水。鹹的。大海。

    奧爾哈多讓車載終端顯示出一張路西塔尼亞的這個區域的地圖,上面標明了他們的位置,根者的森林,以及附近其他的豬族居民點。這是個好地方,而且在他的意識裡安德能感到蟲後的贊同。靠近海洋,水份和陽光充足。

    他們掠過水面,溯流而上了幾百米,直到右岸升高成為一個不高的懸崖。「這裡有地方可停車麼?」安德問道。

    奧爾哈多找到了一塊地方,離山頂五十米遠。他們沿著河邊步行而上,沿路蘆葦漸漸為牧草取代。當然了,路西塔尼亞上每條河看起來都是如此。在她得以訪問諾婉華的文件和被允許致力於該課題之後,艾拉利用這些文件輕易證實了這種遺傳模式。蘆葦和吮蠅共同繁衍。牧草和水蛇配對。然後是那些無邊無際的卡皮姆草,它們的花粉柱在育齡的卡布拉腹部上磨蹭,從而孕育出下一代製造糞肥的動物。纏在卡皮姆草的根莖上的是特羅佩加,細長蜿蜒的籐蔓,艾拉證明它和辛加多拉,那些在地上巢居的鳥類有著相同的基因,辛加多拉們用這種植物的活株築巢。同樣的對子在森林中繼續出現:馬西歐蟲們從墨多納籐的種子裡孵出來,然後產下墨多納的種子。普拉多,那些小昆蟲跟森林裡葉片閃閃發光的灌木配對。還有,最重要的,豬族和樹,二者都處於它們的王國的頂峰,植物和動物合為一個壽算綿長的生命。

    這是個清單,路西塔尼亞的表面上動物和植物的全體清單。過去還有很多,多得多。但解旋症讓路西塔尼亞變得單調了。

    可即便是這種單調也具有一種奇特的美。地質跟其他任何世界一樣多變河流,丘陵,山脈,沙漠,海洋,島嶼。地面上厚厚的卡皮姆草和片片森林形成了這地形交響樂的背景音樂。眼睛變得對起伏,露頭(註:大塊岩石或者礦脈露出地面的部分),懸崖,坑凹,以及,最重要的,陽光下水面的閃耀和湧動更加敏感。路西塔尼亞,跟特隆赫姆一樣,是罕見的被單一主題而非各種可能的合奏統治著的世界之一。不過,在特隆赫姆,那是因為行星幾乎處於可居住範圍的邊緣,它的氣候只是剛好能支持表面的生命。路西塔尼亞的氣候和土壤在大叫著歡迎即將到來的耕犁,礦工的鐵鎬,泥瓦匠的抹刀。帶給我生命吧,它說。

    安德沒有意識到,他愛這個地方是因為它的滿目瘡痍和荒蕪正如他自己的生活,那在他的童年時因故被奪走被扭曲的生活,儘管規模小些,後者在每一點上都跟解旋症曾經對這個世界所作的事情一樣可怕。但它還是茁壯起來了,找到了些許足以讓它生存下來並繼續成長的線頭。從解旋症的挑戰中誕生出了小傢伙們的三種生命。從戰爭學校,從多年的孤獨中,誕生出了安德維金。他適合這個地方,就好像是他設計了它。那個走在他身邊,穿過牧草的男孩感覺彷彿是他真正的兒子,彷彿他從襁褓中就熟悉這個男孩。我知道在我和世界之間有一堵金屬的隔牆是什麼滋味,奧爾哈多。但此時此地我已讓那堵牆倒塌下來,親身接觸大地,汲飲流水,給予撫慰,接受愛。

    土質的河岸逐階升高,從海岸到山頂約十二米。土壤潮濕的程度能挖得動,也能維持一定的形狀。蟲後是穴居生物;安德感到心中渴望挖掘,於是他挖了起來,奧爾哈多在他身旁。地面很容易就被挖開了,同時他們的洞頂還是挺結實的。

    是的。這裡。

    於是事情定下來了。

    「就是這兒了,」安德大聲說。

    奧爾哈多咧嘴一笑。但安德其實是在對珍說話,而她的回答也只有他聽到了。

    「諾婉華認為她們搞定了。測試結果全部陰性新型粘合素存在時解旋症在克隆的蟲族細胞中處於不活動狀態。艾拉認為她正在研究的那種雛菊適於製造天然粘旋素。如果那能行,人們只需要到處種下種子,然後蟲族通過吸吮花蜜就能避免解旋症了。」

    她的語氣挺熱情的,但全是正事,沒有玩笑。完全沒有玩笑。

    「好的,」安德說。他感到被嫉妒刺傷了珍毫無疑問會跟米羅更輕鬆自在地談話,嘲笑他,逗弄他,就像她過去對安德那樣。

    但驅除嫉妒感相當容易。他伸出一隻手隨意地放到奧爾哈多的肩上;他隨即把這孩子拉近了些,然後他們一起走回停著的飛車那兒。奧爾哈多在地圖上標出這個地點並保存起來。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笑著,講著笑話,安德和他一起笑。這個男孩不是珍。但他是奧爾哈多,安德愛他,而奧爾哈多需要安德,而這正是幾百萬年的演化過程決定下來的安德最需要的東西。正是對此的飢渴在他和瓦倫婷一起的那些年頭裡一直噬咬著他,讓他不停地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這個有著金屬眼的男孩。他聰明而又極具破壞性的弟弟格雷戈。科尤拉敏銳的理解力,她的純真;金姆徹底的克己,禁慾,信仰心;艾拉的可靠性,有如磐石,但她又知道何時應該開始行動;還有米羅

    米羅。

    我無法安慰米羅,在這個世界不行,在這個時候不行。他一生的事業被剝奪,連同他的身體,他對未來的希冀,而我說什麼做什麼也不能給他有意義的工作去做。他生活在痛苦之中,他的愛人變成了他的姐妹,在豬族中的生活現在對他已不可能,豬族們轉向其他的人類尋求友誼和知識。

    「米羅需要」安德輕輕說。

    「米羅需要離開路西塔尼亞,」奧爾哈多說。

    「唔,」安德說。

    「你有一艘星際飛船,不是嗎?」奧爾哈多說。「我記得以前看過一個故事。或者也許是個視頻。關於蟲族戰爭中的一個過去的英雄,梅哲雷克漢姆的。他曾挽救地球免於毀滅,但人們知道他會死去,在下一場戰爭之前很久。所以人們把他送上了一艘以相對論速度飛行的星際飛船,僅僅是把他送出去再帶回來。地球上已過去了一百年,但對他才兩年。」

    「你認為米羅需要跟那個一樣激烈的手段?」

    「有一場戰爭即將來臨。有許多決定要做出。米羅是全路西塔尼亞最聰明,最棒的人。你知道,他不會失去理智。即使在跟父親在一起的最壞的日子裡。馬考斯。抱歉,我還在叫他父親。」

    「這沒關係。以大多數意義而言他的確是的。」

    「米羅會仔細思考,然後他會決定最好做什麼,而那通常就是最恰當的決定。母親也倚賴於他。照我看,當星河議會把它的艦隊派來對付我們的時候我們會需要米羅的。他會研究所有的信息,在他離開的那些年當中我們學到的每樣東西,把它們拼在一起,然後告訴我們該做什麼。」

    安德忍不住了。他笑了起來。

    「那麼這是個爛主意啦,」奧爾哈多說。

    「你比我認識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有遠見,」安德說。「我得考慮一下這事,但也許你是對的。」

    他們默默地行駛了一會。

    「我剛才只是說說而已,」奧爾哈多說。「我說的那些關於米羅的話。只是我想到的一些東西,把他跟那個老故事放到一起。也許那故事根本就不是真實的。」

    「它是真實的,」安德說。

    「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梅哲雷克漢姆。」

    奧爾哈多吹了聲口哨。「你真老。你比任何一棵樹都老。」

    「我比任何一個人類殖民地都老。不幸的是,那並沒有讓我變得更聰明。」

    「你真是安德?那個安德?」

    「那就是為什麼我的密碼是那個。」

    「這真好笑。你來這兒之前,主教想要告訴我們所有人你是撒旦。金姆是全家人中唯一一個把他的話當真的。但要是主教當初告訴我們你是安德,我們會在你到達的當天就拿石頭把你砸死在廣場上了。」

    「為什麼你們現在沒這麼做?」

    「我們現在瞭解了你。那讓一切都不同了,不是嗎?就連金姆現在也不憎恨你了。一旦你真的瞭解了他人,就無法憎恨他們了。」

    「或許這不過是你無法真正瞭解他人,直到停止憎恨他們。」

    「這是個循環悖論麼?克裡斯多先生說大多數真理只能以循環悖論的方式表達。」

    「我不認為這跟真理有啥關係,奧爾哈多。只是因果。我們永遠也沒法把它們分清。科學拒絕承認任何起因,除了主因碰倒一塊多米諾牌,它邊上的一塊也跟著倒下。但在人類的情況,唯一重要的那種原因就是最終的結果,目的。一個人心中所想。一旦你瞭解到別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就無法再繼續憎恨他們。你可能害怕他們,但你不可能憎恨他們,因為你在你自己的心中總能找到同樣的渴望。」

    「母親不喜歡你是安德這件事。」

    「我知道。」

    「但她還是愛你。」

    「我知道。」

    「而金姆這可忒好笑了,現在他知道你就是安德之後,他為此更加喜歡你了。」

    「那是因為他是個聖戰者,而我得到我的壞名聲就是通過贏得了一場聖戰。」

    「還有我,」奧爾哈多說。

    「是的,你,」安德說。

    「你殺的人比史上任何人都多。」

    「不管你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我母親以前總跟我這麼說。」

    「但當你為父親言說的時候,你讓我為他感到難過。你讓人們彼此親愛,互相原諒。你怎麼能在異種滅絕當中殺死了那些數以百萬的人們的?」

    「我那時以為我在玩遊戲。我不知道那些是真的。但那不是借口,奧爾哈多。如果我知道那場戰爭是真的,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我們以為他們想要殺死我們。我們錯了,但是我們無法知道這點。」安德搖搖頭。「唯有我知道更多些。我瞭解我的敵人。那就是為何我能打敗她,蟲後,我對她如此瞭解所以我愛她,或許是因為我這麼愛她所以我瞭解她。我不願再和她作戰。我想要退出。所以我炸掉了她的行星。」

    「而今天我們找到了讓她重生之地。」奧爾哈多非常嚴肅。「你肯定她不會想要從你開始,把人類一掃而光?」

    「我肯定的程度,」安德說,「就像我肯定別的事情一樣。」

    「並不絕對肯定,」奧爾哈多說。

    「肯定得足夠讓她重生,」安德說。「而這就跟我們對任何東西肯定的程度一樣了。我們對某事的確信足以讓我們按照它是真實的來行動。當我們有這麼肯定的時候,我們管那叫做知識。事實。我們把我們的生命賭在上頭。」

    「我猜那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把你的性命賭在她是你認為她是的那樣上。」

    「我比那還更傲慢。我還把你的性命,以及其他每個人的都賭上了,而我甚至都沒有問問其他任何人的意見。」

    「真好笑,」奧爾哈多說。「如果我問別人他們是否會信賴安德作出的一個可能影響到人類種族的未來的決定,他們會說,當然不。但要是我問他們是否會信賴逝者言說人,他們會說,會的,他們大部分人。而他們根本不會猜到二者是同一個人。」

    「是啊,」安德說。「真好笑。」

    他們倆誰都沒笑。然後,過了好半天,奧爾哈多再次開口說話。他的思緒遊蕩到了一個更重要的話題上。

    「我不想要米羅一去三十年。」

    「那時你就四十二歲了。」

    「而他回來還是現在這個年紀。二十。只有我的一半年紀。(註:初版上面幾句做:「請說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就三十二了。但他回來還是現在這個年紀。二十。比我年輕十二歲。)如果有哪個女孩願意嫁給一個有著反光的眼睛的傢伙,我那時可能都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他甚至會認不出我。我再也不是他的弟弟了。」奧爾哈多哽噎起來。「這就像是他死了。」

    「不,」安德說。「這就像是他從他的第二生命轉入了第三生命。」

    「那也還是像死了。」奧爾哈多說。

    「那也像是獲得新生,」安德說。「只要你能繼續獲得新生,有時死掉也沒關係。」

    瓦倫婷第二天打來電話。當他向終端機裡鍵入指令的時候,安德的手指顫抖起來。那並非只是一條信息。那是一次電話,一次純安塞波的有聲通訊。貴得不可思議,但是那不是問題。問題是事實上和大百世界的安塞波通訊應該是被切斷了的;珍會允許這個電話打進來意味著它是緊急呼叫。安德立刻想到瓦倫婷或許有危險。想到星河議會可能已經判定安德跟反叛有關,並從跟他的聯繫追索到了她。

    她上了年紀。她面容的全息圖上現著特隆赫姆的島上,冰上和船上的風霜歲月留下的刻痕。但她的笑容仍和過去一樣,她的眼裡也閃爍著一樣的淚光。

    安德起初因為歲月在他姐姐身上造成的變化而沉默了;她也沉默了,因為安德看起來沒變的事實,他看起來猶如她往昔的回憶在重現。

    「啊,安德,」她歎息著。「我曾是如此年輕嗎?」

    「而我會老得如此美麗嗎?」

    她笑了。然後她哭了起來。他沒有;他怎麼可能呢?他想她想了兩個月。她想他想了二十二年。

    「我想你該聽說了,」他說,「關於我們跟議會之間的麻煩。」

    「我猜你是處於事件的中心。」

    「只是誤打誤撞捲入其中,真的,」安德說。「但我很高興我在這裡。我要留下來。」

    瓦倫婷點點頭,擦乾她的眼淚。「是的。我猜也是。但我得打個電話確認。我不想花上兩個十年飛過來見你,我到達的時候你卻已經離去。」

    「見我?」安德說。

    「你在那兒的革命讓我太興奮了,安德。二十年來我養育家人,教導我的學生,愛著我的丈夫,平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叫狄摩西尼復生了。但這時傳來了關於有人跟豬族進行非法接觸的消息,緊跟著是路西塔尼亞反叛的新聞,而後突然之間人們開始說起些最荒唐不過的東西,而我認為這是跟過去一樣的憎恨的發端。記得那些關於蟲族的錄像麼?它們多恐怖,多可怕啊?突然之間我們都在看他們找到的屍體的錄像,那些異星人類學家們,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但你往哪看都是那些可憎的圖片,升高著我們的戰爭熱病的溫度。然後是關於解旋症的故事,說如果任何人從路西塔尼亞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就會破壞一切能想像出來的最可怕的瘟疫」

    「那是真的,」安德說,「但我們正在對付它。試著找出當我們去其他世界時防止解旋症傳播的方法。」

    「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安德,這些正在把我們帶向戰爭。我記得戰爭其他人沒人記得。所以我讓狄摩西尼復活了。我無意中發現了一些備忘錄和報告。他們的艦隊帶著小大夫,安德。如果他們決心要干,他們能把路西塔尼亞炸成碎片。就像」

    「就像是我以前所做的那樣。我以這種方式死去的話,真是完美的報應啊,你想是不是?因劍而生」(註:下一句「因劍而亡」。參見馬太福音26:52.)

    「別跟我開玩笑,安德!我現在是個中年歐巴桑了,我已經失去了對愚蠢的耐心。至少現在沒有那個耐心。我寫出了一些關於星河議會正在做什麼的醜陋的真相文,並以狄摩西尼的名義刊發。他們在找我。他們管這個叫叛逆罪。」

    「所以你要到這兒來?」

    「不光是我。親愛的雅克特正在把他的船隊移交給他的兄弟姐妹們。我們已經買了一艘星際飛船。顯然有某種抵抗運動正在幫助我們某個名為珍的人黑進了電腦,隱藏起我們的行蹤。」

    「我認識珍,」安德說。

    「這麼說你的確有個組織!我收到一條消息說我可以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真是震驚了。你們的安塞波應該是被切斷了的。」

    「我們有些很強大的朋友。」

    「安德,雅克特和我今天就要出發。我們還帶著我們的三個孩子。」

    「你的第一個孩子」

    「是的,希芙特,你離開時讓我發胖的那個,她現在快二十二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還有一個好朋友,孩子們的家庭教師,叫普裡克忒。」

    「我有個學生叫那個名字,」安德說,回想起不過兩個月以前的談話。

    「哦,是的,嗯,那是二十年前了,安德。我們還帶著幾個雅克特最好的部下和他們的家人。有點像個方舟。這不是緊急狀況你有二十二年的時間準備迎接我。事實上還更長些,大概超過三十年。我們的航行將包括好幾次跳躍,最初幾次往另外的方向,這樣就沒人能肯定我們是去路西塔尼亞。」

    來這裡。三十年後。我會比她現在還老。來這裡。到那時我也會有我的家庭。諾婉華和我的孩子們,如果我們有的話,也會跟她的一樣都長大了。是否我們有

    這時,想到了諾婉華讓他記起了米羅,記起了奧爾哈多幾天前的建議,在他們為蟲後找到築巢場所的那天。

    「你會非常介意嗎,」安德說,「如果我送個人去跟你們在半路上會合?」

    「跟我們會合?在深空?(註:宇航術語。指遠離行星的太空)不,別派人來做這種事,安德這犧牲也太大了,跑這麼遠,計算機完全可以十分正確地為我們導航」

    「那其實不是為了你,雖然我希望他去見你。他是本地的異人類學家之一。他在一起意外中嚴重受傷。腦損傷;就像是一次嚴重的中風。他是他是路西塔尼亞這裡最聰明的人,某個我信任其判斷的人這麼說,但他跟我們這裡的生活之間完全脫節了。不過我們晚些時候會需要他的。你們到達的時候。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瓦邇。他能讓你們旅程的最後幾個星期富於教育意義。」

    「你的朋友能給我們安排好這樣一次會合的歷程數據麼?我們是航行能手,但只是在海上。」

    「珍會在你們出發的時候把修訂後的航行數據發到你們船上的計算機裡的。」

    「安德對你來說會是三十年,但對我我只要幾個星期以後就會見到你了。」她哭起來了。

    「也許我會跟米羅一起去見你。」

    「別!」她說,「我希望我到達的時候你越老越乖張越好。我可受不了我在我終端上看到的這樣的你,三十來歲的小鬼頭。」

    「三十五。」

    「你待在那兒等我來!」她命令道。

    「我會的。」他說。「還有,米羅,我要派去見你的那個男孩。把他當作我的兒子。」

    她鄭重地點點頭。「在這樣的危機時刻,安德。我但願我們能有彼得在。」

    「我可不。要是他來運作我們的小小反叛,他最後會成為整個大百世界的霸主的。我們只想要他們別來管我們。」

    「也許想要一個而不要另一個是不可能的,」瓦邇說。「不過我們可以轉頭再爭論這些。再見,我親愛的弟弟。」

    他沒回答。只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直到她怪笑著關閉了連接。

    安德不必去通知米羅出發;珍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你姐姐是狄摩西尼?」米羅問。

    如今安德已經習慣了他含糊不清的語聲。或者也許是他講話稍微清楚了一點。不管怎麼說,現在他說的話不那麼難懂了。

    「我們是個天才家族,」安德說。「我希望你會喜歡她。

    「我希望她會喜歡我。」米羅笑著說,不過他看起來有些膽怯。

    「我對她說了,」安德說,「把你當作我的兒子。」

    米羅點點頭。「我知道,」他說。然後,幾乎是挑釁地,「珍給我看了你和她的談話。」

    安德心裡一涼。

    珍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我本該先問問你的,」她說,「但你知道,你會說『可以』的。」

    安德介意的不是對**的侵犯。而是珍和米羅如此親密的事實。習慣這種事情吧,他告訴自己。現在她在意的是米羅了。

    「我們會懷念你的,」安德說。

    「那些會懷念我的人,已經在懷念了,」米羅說,「因為他們已經把我當成死人了。」

    「我們需要你活著,」安德說。

    「我回來的時候,我還是只有十九歲。而且大腦損傷。」

    「你還是米羅,仍然聰明,值得信賴,受人熱愛。你引發了這次反叛,米羅。圍欄是為你關閉的。不是為什麼偉大的目標,只是為你。別讓我們失望。」

    米羅笑了,但安德分不清他笑容的扭曲是因為他的神經麻痺,還是因為這是個怏怏不樂的苦澀笑容。

    「告訴我件事情吧,」米羅說。

    「如果我不告訴你,」安德說,「珍也會告訴你的。」

    「不是什麼讓人為難的問題。我僅僅是想知道皮波和利波是為何而死。豬族為何要給予他們榮譽。」

    安德對這個問題比米羅有更多的瞭解:他知道為什麼這個男孩如此在意這個問題。米羅在翻越圍欄之前幾個小時才知道他其實是利波的兒子,隨後就失去了他的將來。皮波,然後是利波,然後是米羅;父親,兒子,孫子;這三代異人類學家都為了豬族的緣故失去了他們的將來。米羅希望,通過瞭解他的先輩們為何而死,他或許能給他自己的犧牲找到更多意義。

    麻煩的是真相或許會讓米羅感到所有的犧牲都毫無意義。所以安德回以問話。「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米羅小心翼翼地緩緩道來,好讓安德能聽明白他含糊的語聲。「我知道豬族認為他們是在給予他們榮譽。我知道大人物和食葉者本可以死在他們的位置上。對於利波,我甚至知道原因。那是在第一次莧子收穫之後,有了很多食物。豬族是在為此獎勵他。只是,為什麼不更早些?為什麼不在我們教給他們利用墨多納根的時候?為什麼不在我們教給他們製造罐子,或者射箭的時候?」

    「想聽事實嗎?」安德說。

    米羅從安德的語調知道事實不會是易於接受的。「是的,」他說。

    「不論是皮波或者是利波都並非真的配得上那樣的榮譽。妻子們所獎勵的並非是那些莧子。她們所獎勵的是食葉者說服她們讓一代嬰兒們全部被孕育出生,哪怕一旦嬰兒們離開母親樹就沒有足夠的食物給他們。這是在冒巨大的風險,如果他錯了,那麼整整一代年青的豬族們都會死去。利波帶來了收穫,但食葉者才是,某種意義上來說,把豬族數量帶到了他們需要穀物的臨界點的那一位。」

    米羅點點頭。

    「皮波呢?」

    「皮波告訴了豬族他的發現。解旋症,會殺死人類,卻是豬族正常生理的一部分。他們的身體可以處理會殺死我們的變化。大人物告訴妻子們這意味著人類並非像神一樣無所不能。在某些方面我們甚至比小傢伙們更弱小。讓人類比豬族強大的並非是我們天生就有的什麼東西我們的個頭,我們的大腦,我們的語言而是我們純屬偶然地在學問上比他們領先了一兩千年。如果他們能獲得我們的知識,那麼我們人類就不再會有能力居於他們之上。大人物的這個發現,豬族有潛力與人類平起平坐那才是妻子們要獎勵的東西,不是皮波給他們的導致這個發現的信息。」

    「所以他們倆都」

    「豬族並不想殺死皮波或者利波。在這兩次事件中,決定性的成就都屬於一位豬族。皮波和利波死去的唯一原因是他們不願讓自己拿起一把刀殺死一個朋友。」

    米羅一定看到了安德臉上的痛苦,儘管安德盡了全力來隱藏它。因為他的回應針對的是安德的痛苦。

    「你,」米羅說,「你什麼人都可以殺。」

    「這是我的一項天賦,」安德說。

    「你殺死了人類,因為你知道那會讓他活在一個新的,更好的生命裡,」米羅說。

    「是的。」

    「我也是。」米羅說。

    「是的,」安德說。「把你送出去是非常像把你殺掉。」

    「但我會活到一個新的,更好的生命中嗎?」

    「我不知道。在四處走動這點上你現在比一棵樹強。」

    米羅笑了。「所以我已經有件事勝過老人類了,不是嗎至少我能走路。也不用任何人拿根棍子敲我好讓我講話。」然後米羅的神色又變得酸楚起來。「當然了,現在他可以有上千個孩子。」

    「別篤定你一輩子都會單身,」安德說。「你可能會失望的。」

    「我希望如此,」米羅說。

    然後,在一陣沉默之後:「言說人?」

    「叫我安德。」

    「安德,那麼,皮波和利波死得毫無價值麼?」

    安德知道真正的問題是:我遭受這些毫無價值麼?

    「比起因為不能忍受殺戮而死,」安德答道,「還有些更糟糕的死因。」

    「那要是一個人,」米羅說,「他殺不了人,也死不了,也活不成,又怎麼說?」

    「別騙你自個了,」安德說。「這三樣你都會有做到的一天的。」

    米羅於次日早上離開。人們揮淚道別。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對諾婉華來說在她自己家裡度過任何一點時間都顯得分外艱難,因為米羅的不在對她而言是如此痛苦。儘管她全心全意地贊同安德認為米羅應該離開的意見,失去她的孩子仍然難以忍受。這讓安德不由疑惑起他自己的父母在他被帶走的時候是否也曾感到這般痛苦來。他懷疑他們沒有。他們也不曾期盼他的歸來。他對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們的愛已經勝過了他的父母對他們親生孩子的愛。好吧,他會對他們對他的輕忽予以相稱的報復的。他會向他們展示,三千年之後,一個父親應該怎麼做。佩雷格裡諾主教在他的辦公室裡為他們主持了婚禮。(註:以下兩句較晚的版本中被刪去。)照諾婉華的計算,她還年輕得能再生六個小孩,要是他們趕緊的話。他們滿懷熱情地開始了這項大業。

    不過,在婚禮之前,還有兩個值得一提的日子。夏日裡的一天,艾拉,歐安達,和諾婉華向安德提交了她們的研究結果和盡可能完整的推測:豬族的生命週期和社會結構,男性和女性,以及煞有介事的對解旋症將其永遠跟樹木聯繫在一起之前最可能的生活模式的重建,在此之前,樹木對他們不過是棲息場所。安德對於豬族是何種生靈,尤其對於人類在進入光明中的生命之前是什麼樣的人,也做出了自己的理解。

    他在撰寫人類的一生的時候和豬族一起住了一個星期。大人物和食葉者仔細地讀了這本書並跟他討論;他修訂改寫;最後書完成了。在那天他邀請了每個在跟豬族一起工作的人裡貝拉全家,歐安達和她的妹妹們,那些給豬族們帶去了技術奇跡的眾多工人們,靈之子的學者僧侶們,佩雷格裡諾主教,波斯奎娜市長然後向他們朗讀了這本書。書不長,讀完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們聚集到人類的小樹苗所生長的位置附近的山坡上,樹苗現在已經超過三米高了,在那裡根者為他們遮蔽著午後的陽光。

    「言說人,」主教說,「汝差點就說服我成為一個人本主義者了。(註:人本主義或者說人道主義,是跟天主教傳統的神本主義對立的。)」其他人受到的口才訓練比較少,找不到任何可說的話,不論是當時還是之後。但從那天起他們知道了豬族是什麼樣的生靈,正如那些蟲後的讀者理解了蟲族,霸主的讀者理解了在一片懷疑和隔膜的荒野中永無止境地探尋著偉大的人類。

    「這就是我為什麼把你叫到這裡來,」諾婉華說。「我曾一度夢想著寫出這本書。但是你把它寫出來了。」

    「我在這個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比我為自己選擇的更多,」安德說。「但你實現了你的夢想,伊萬諾娃。是你的工作帶來了這本書。還有,是你和你的孩子們讓我完整,得以寫出這本書。」

    他在書後署名,跟他在其他的書上署名一樣,逝者言說人。

    珍接手了這本書,通過安塞波把它跨越許多光年帶到大百世界中。書後她還附送了那個協定以及奧爾哈多的圖像,簽訂協定和人類轉入全明的。她將這本書四處分送,在大百世界的每個世界裡放到二十來個地方,把它送給想讀它,能理解它的意義的人們。副本被作為計算機到計算機的信息發送;星河議會知道它的時候,它已經被分發得太廣,無法壓制了。

    他們轉而試圖把它貶低成偽作。說那些圖像全是粗糙的仿真圖。說文本分析顯示這本書不可能跟另外兩本書是同一個作者寫的。說安塞波使用記錄顯示它不可能來自路西塔尼亞,那兒沒有安塞波通訊。有些人相信了他們。其中大多數是並不在意此事。還有很多在意得去讀了人類的一生的卻沒有足以將豬族接納為異種的心胸。

    有些人接受了豬族,讀過狄摩西尼幾個月之前的控訴,開始把已經在往路西塔尼亞路上的艦隊叫做「第二次異種滅絕」。這是個非常難聽的名字。大百世界中沒有足夠的監獄來把所有使用這個名字的人全都關起來。星河議會本以為戰爭會在四十年後他們的飛船到達路西塔尼亞的時候開始。然而戰爭已經開始了,戰況會很激烈。逝者言說人所寫的東西,許多人相信了;很多人準備接受豬族作為異種,並把謀求殺死豬族的人看作殺人犯。

    接下來,秋日裡的一天,安德拿出那個小心包裹著的繭,然後他和諾婉華,奧爾哈多,金姆以及艾拉掠過千里卡皮姆草原直到他們到達那座河邊的小山丘。他們之前種下的雛菊已經綻放;這裡的冬季會比較溫和,蟲後會免於解旋症。

    安德小心翼翼地把蟲後帶到河岸邊,把她放到他和奧爾哈多準備好的洞穴裡。他們在她的洞穴外面放上了一頭剛剛宰殺的卡布拉的屍體。

    然後奧爾哈多把他們載回去。安德在哭泣,因為蟲後傳到他腦海中的那巨大的,無法控制的狂喜,她的喜悅對一顆人類的心靈而言太過強烈,難以承受;諾婉華抱著他,金姆平靜地祈禱著,而艾拉則唱起了一首曾在舊日巴西的米納斯吉拉斯(註:巴西的一個大省。多礦山。)山鄉里農民和礦工之間流行的歡快民謠。這是段美好時光,這是個美好的地方,比安德曾夢想過的更好,那時他還小,在戰爭學校毫無生氣的走廊裡為他的生命而戰。

    「我現在大概可以去死了,」安德說。「我一生的事工業已完成。」

    「我的也是,」諾婉華說。「但我想這意味著現在是開始生活的時候了。」

    在他們身後,在一條小河邊上狹小洞穴中陰冷潮濕的空氣中,一副強有力的顎撕開了那個繭,一個瘦小虛弱的身體掙扎向前。她的翅膀只能緩緩展開,在陽光中曬乾;她無力地掙扎到河岸邊,把水汽和力量一起吸入她乾枯的軀體。她一點點地啃食著卡布拉肉。她體內未孵化的卵呼叫著要被釋放出來;她把第一打卵產在了卡布拉的屍體裡,然後吃了些最近處的雛菊,試著感受她終於復生後身體裡的變化。

    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微風吹過她的翅膀,流水在她的腳下沁涼,她的蛋在卡布拉肉裡變暖孵化:生活,等了這麼久,直到今天她才能肯定,她不會是她種族的最後,而會是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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