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二一章 短歌行 文 / 庚新
第四二一章短歌行
雖然已是仲春,大伾山的風,卻依舊帶著徹骨的寒意。
山頂上,有一棵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槐樹,需數人方能抱攏的樹幹上,寫滿歲月年輪。
董俷非常隨意的穿著一件大袍,隨風獵獵。
跪坐古槐樹下,身邊放一小火爐,陶盆裡面的水已經沸騰,四溢的酒香瀰散天際。
似乎週遭事物都已經不在重要,董俷看著翻滾在山間的雲霧。
有腳步聲傳來,董俷也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的斟上一盅青梅酒,飲一口,頗有滋味。這山間的景色,的確是美不勝收。春的氣息已經覆蓋在山中,那綠油油,青翠的植被,透著一股子盎然的生趣。都忘記了,有多久未曾如此的愜意。
「西平倒是會享受啊!」
曹操倒履走上竹蓆,也非常隨意的坐下來,拿起酒壺,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咦,是青梅酒?」
董俷扭頭,「孟德也是知情趣的人,一口就品出這酒中的滋味……前些時日,我在偃師府衙中覓得數枚青梅。正好孟德來信相邀,我就想好東西,當與知交共享。」
「知交?」
曹操一怔,歎了口氣道:「你圍我十餘萬人馬,挑唆袁紹攻我青州,操有你這樣的知交,倒也是幸運。」
話語中,不免帶著譏諷之意。
「打仗歸打仗,知交歸知交,兩碼子事情,何必摻雜一起?你為那薄情寡義之輩,我為我當年的承諾而戰。孟德,憑心而論,你我之間可有什麼化解不開的仇恨?」
有!
曹操很想斬釘截鐵的回答:你殺了我那麼多人,還不是仇恨嗎?
可是偏偏卻說不出口,兩軍交鋒,那又不死人的道理。不是董俷殺我,就是我殺董俷。仔細想想,從當年關東盟誓,二十二路諸侯討伐董卓開始,董俷並沒有主動的和他作對。反倒是自己,一個勁兒的與董俷交鋒,最終走到如今的田地。
捫心自問,曹操還是把董俷當作朋友。
「你這鄙夫,如今也學得牙尖嘴利,某不與你做口舌之爭。」
這鄙夫二字,本來是帶著貶義。可現在從曹操嘴裡說出來,卻透著一股子親熱。
董俷笑了,曹操也笑了……
舉起了酒杯,「你這黑廝,還是嘴巴不肯饒人啊,滿飲此酒。」
曹操也不推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兩人同飲過後,相視一眼,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笑聲,在山間迴盪,訴說著數不盡的豪情。
董俷一直覺得,自己的到來,讓三國失色了許多。且不說三國鼎立的局面至今未曾出現,甚至連許多在後世膾炙人口的故事,也因為他的到來,而消失無蹤。
那千古流傳的桃園結義,如今已經無人提起。
反倒是那長沙梅園中,梅花盛開時的三丑結義,卻琅琅上口,為天下人所知。
關公千里走單騎,劉玄德三讓徐州……還有官渡之戰,還有關中斬顏良誅文丑,溫酒斬華雄……等等這些很令人緬懷的故事,在他出現以後,都未曾發生過。
呂布戲貂蟬戲碼,也許不會出現。
董俷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前些日子陳容奉來十餘枚青梅,卻讓他心中一動。
如今的曹操,怕是沒可能再有心思去青梅煮酒論英雄了。
劉玄德退回徐州,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得那皇叔的稱號。既然如此,自己何不效仿曹操,來一次青梅煮酒呢?這大伾山景致不錯,倒也是一個談天說地的好場所。
「孟德,你說我身後這棵古槐,可是當年大禹王所栽種?」
曹操一怔,不解其意,笑道:「也許吧,這種事那可能考校的清楚?西平,今日……」
「今日莫談公事,你我只把酒談天。如此良辰美景,談論那些俗事未免太煞風景。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自有其他人去操心。你我整日操勞,今日正當偷得浮生半日閒才是。」
「偷得浮生半日閒?」
曹操一怔,不由得笑了起來,「西平此言,倒是頗為貼切,當浮一大白。」
山風唳,樹兒搖。
那雲朵被風吹得聚了散,散了又聚,組成千奇百怪的形狀,隱隱約約又透著禪意。
「天下大勢,當如這雲朵一般,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董俷取一壺酒,投一枚青梅,「可是人終究不過百年,有時候我就再想,我等在厲害,死了也不過一掬黃土罷了。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究竟是為了什麼?」
曹操不解的看著董俷,「西平可有答案?」
「孟德,觀天下人,誰能入爾法眼?」
董俷並不回答曹操的問題,而是東一句,西一句的扯著,在無形中掌握著主動。
若說性情,曹操也是強勢的人。
可不知為什麼,在董俷面前卻不自覺的總是處於下風,這讓他心裡好生不自在。
索性不回答,看著董俷。
董俷也不再開口,為自己滿上一盅青梅酒。
曹操說:「操不過凡夫俗子,又有何德何能,點評天下人?不過,袁紹雄霸冀州,手中猛將謀士如雲,兵精糧足,當算得上一號人物吧。」
「當真?」
曹操一笑,卻不開口。
董俷說:「那袁紹終不過紈褲子,總有百萬雄兵,又怎入得你曹阿瞞的法眼?孟德欺我,當罰一杯。」
「荊州劉表,溫文爾雅,氣度宏遠。據荊襄九郡,又是漢室宗親,當為人傑。」
「劉表徒有虛名,非英雄也……孟德當再罰一杯。」
曹操連飲兩盅,不覺酒勁上頭。面帶酒色,諸多煩惱俱拋在了腦後,突然引頸高歌。
歌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剛開始放歌的一剎那,董俷並沒有在意。可是漸漸的,卻不禁呆愣住了。
何故?
這首歌,董俷極為熟悉。雖不能背的琅琅上口,可是印象卻是非常的深刻。
短歌行,居然是短歌行!
演義當中,曹操與赤壁時,於長江之上橫槊賦詩。言辭之間,盡顯其文才風度。董俷依稀記得,曹操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效仿冠軍侯,學那周公。
時至今日,黑廝的依舊未變,曹操……始終是曹操。
要說講起來的話,曹操這些年做了不少的詩詞,其中不泛董俷耳熟能詳的詞句。比如當年曹操平定青州,於東萊郡和孔融飲酒之餘,曾登陽丘山。
在山上做賦一首,就叫做《陽丘山》。
可是董俷卻聽出來,那是後世流傳已久的《觀滄海》。只不過首句東臨碣石,改作了東臨陽丘。餘者的意思,大致相同。至少在董俷看,是差不多。
可沒想到……
《短歌行》是樂府舊體,屬於《相和歌-平調曲》。
在後世中,曾有評論說短歌行之中,常常以人生夭壽為主題,來抒發感懷。
前世記憶裡面,山村裡的大學生似乎也時常因懷才不遇而產生許多的感懷。每每醉酒,總是會瘋瘋癲癲的跑到山上吼叫……當然,那只是吼叫,而不是歌。因為在後世,祖宗流傳下來的許多好東西都已經失傳,而人們早已不敬鬼神,不敬祖先……
那位大學生曾對董俷說過,他所吼的,就是短歌行。
董俷忍不住隨曹操的短歌行而唱和道:「白日何短短,百年苦亦滿。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
我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殤。
富貴非所願,與人駐顏光。」
曹操所歌,為古體詩。而董俷所唱,卻是新體五言句。
不過當年董俷盜《情思》之後,就有人開始不斷豐富詩詞的韻律。加上董俷身邊有蔡邕蔡琰父女這種音律大家,所以這五言句,已經漸漸的成熟了。
曹操和董俷歌罷,相視大笑不停。
「西平,適才你問我天下人誰可入我法眼?」
「正是!」
「西平,可知龍之變化否?」
董俷心裡咯登一下,強作笑顏道:「願聞其詳。」
曹操說:「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藏芥隱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仲春,龍乘時而變化,猶如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天下英雄,唯操與鄙夫。」
想當年,董俷聽評書時,袁大師講這一段,總是令人熱血沸騰。
可是如今從曹操口中說出這些話語來,卻比那袁大師更強數百倍。任後人如何模仿,即便是一字不差,聲音相和。可黑廝終歸是黑廝,凡俗之輩,豈能模仿?
董俷可不會像劉備那樣,聞驚雷而恐懼。
大笑著,舉杯道:「黑廝與我,所見略同。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哉!」
……
酒不知不覺中,已盡。
董俷和曹操並肩向山下走去,一路談笑風生。
山口處,許褚曹彭已經等的不耐煩。可是看二人模樣,卻不由得目瞪口呆。
自有裴元紹牽馬過來,董俷翻身上馬。
「孟德,已滎陽為界,自新鄭至旋門關,不興兵戈之事。若同意,十萬兵馬盡數還與你。若不同意,你我就再興刀兵,拚個魚死網破,也不負今日美酒。」
曹操也已經跨上絕影,聞聽大笑點頭。
「就依西平所言,新鄭至旋門關,不興兵戈之事,你我之間,來年再論輸贏。」
「告辭!」
曹操在馬上一拱手,也不贅言,催馬向遠方而去。
看著曹操的背影,董俷突然大聲道:「此生能與孟德為敵,足矣,足矣!」
遠方,傳來了笑聲。
董俷也不覺放聲大笑,那蒼勁的,雄渾的,完全不同的笑聲,和在一起,迴盪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