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198 御風成旗(1) 文 / 天下歸元
198御風成旗(1)
孟扶搖怔住,聽得那人微微的歎息,呼出的熱氣噴在她手上,濕濕的,那陣熱氣過去,便只剩下涼涼的水汽,像是某種久埋在心底黑暗處的,深淵般的沉黯心情。
「……娘,你爬出來沒有?爬出來沒有?」
什麼意思?
「你把我推出來了……你自己怎麼就爬不出來了呢……」
「那些泥土……好腥啊……」
泥土?
孟扶搖僵在黑暗中,看著蒼白的,微微痙攣的雲痕,這個清冷沉默的少年,從來都將滿懷的心思長壓心底,直到昨日,酒後小巷邂逅燕驚塵,那些深埋於記憶深處的疼痛的回憶,都似被燕驚塵那聲「弟弟」,從噩夢的深淵裡喚出,緩慢蠕動著,爬回帶著血色的疼痛的前塵往事裡。
被活埋的母子……母親推出了兒子……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孟扶搖的手指顫抖起來,雲痕的身世,她猜想過,堂堂燕家如何會讓親生子流落在外,成為宿敵的養子,一定有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卻也不曾想到,會這般的淒慘。
她顫抖的手指被雲痕捕捉住,他似是感覺到那份心情的微顫,更緊的抱住了她的手,五指深深扣住了她的手指,他喃喃道:「我拉你上來……我拉你上來……」突然大力一拉。
孟扶搖正在震驚的想著雲痕的身世,冷不防這一拉,身子一斜,栽在雲痕胸前,雲痕立即將她大力抱住。
孟扶搖立即掙扎欲起,忽然覺得身後似有微響,她在雲痕身上扭頭,便惡俗的發現——
長孫無極正站在門口,深深看著她。
孟扶搖尷尬的趴在雲痕胸膛上,對著「捉姦者」傻笑。
長孫無極沒有表情,像個游離的夢一般沉在黑暗裡,迎上孟扶搖傻兮兮的笑容,無聲挑了挑眉。
隨即他推門過來,看了看兩人曖昧的姿勢,又看了看雲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撫,又瞥孟扶搖,道:「你還賴在他身上,當真要他做泥土壓身的噩夢麼?」
孟扶搖哭喪著臉,心想這人罵人都是別具一格,我是泥土麼?我是世上最美麗的土……她慢慢拂開雲痕手指,剛抽開雲痕立刻驚慌的對虛空中亂抓,長孫無極橫掌一截,飛快的點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邊,道:「閣下湯也給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過了,現在可以輪到在下喝湯了嗎?」
孟扶搖聽這話怎麼都覺得古怪,卻又沒辦法駁斥,看長孫無極眼神,浮光蕩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卻又覺得定然是不甚妥當的,以她的經驗,但凡長孫無極覺得不妥當,她想妥當也妥當不起來,只得悻悻道:「喝唄。」
她懶洋洋端了湯碗過去,長孫無極又折磨她——「就在這裡喝?別人的屋子裡?」
大爺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哇!還有,你怎麼滿身散發著某種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搖鬱悶,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後,看長孫無極慢悠悠往花園走,花園裡開滿合歡花,花如少女艷唇,粉簇成團,暈暈染染出一色緋紅,掩映著白石桌椅,長孫無極坐了,道:「這裡好,月朗風清,纖毫畢現。」
孟扶搖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諷她和雲痕「暗室獨處,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氣男人。
長孫無極托腮下打算要我用眼睛來喝湯麼?」
被他折騰來去的孟小廝只好恨恨的添湯,湯汁四濺的向他面前一推,長孫無極笑笑,向罐子裡看了看,道:「看這份量,誰都算上了,卻忘記給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搖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苦命廚娘,只有伺候主子們喝湯的命!」
長孫無極又是一笑,執了羹匙慢慢舀湯,突然道:「我剛才來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斷你們的。」
孟扶搖沉痛的道:「那你為毛不自覺點大方點,說『請繼續,我什麼都沒看見』,再瀟灑的走開呢?」
長孫無極不理這個厚臉皮的痞子,繼續道:「我是因為……接到了鳳淨梵死訊。」
「啊!」孟扶搖張大了嘴。
長孫無極微笑著,立即將那一勺湯餵進她口中,道:「先犒勞天下最尊貴的廚娘。」
孟扶搖「咕嘟」一聲,聲音很大氣質很不雅的把湯吞了,視人家的溫柔纏綿於無物,急急拉住長孫無極袖子,道:「死了?真殺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報傳來,他們在天煞邊境符山遇見互相爭奪地盤的流寇,鳳淨梵無意中被亂箭射死。」長孫無極慢慢喝湯,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鳳四皇子呢?」
「受驚逃出,和妹妹失散,後來回頭去找妹妹屍體,卻只在崖邊找著她一隻繡鞋。」
孟扶搖皺起了眉,這才發覺長孫無極語氣不對,「你在說,沒有屍體?」
「嗯。」長孫無極手指叩著桌面,望著北方,「出現變數,刺殺鳳淨梵是我手下隱衛自己策劃的,他們精擅暗殺,這等任務從無失手,但是這一次卻出現很奇怪的現象。」
「嗯?」
「他們失去了部分記憶。」
「啊?」
長孫無極轉眼看她:「他們的記憶,從偽裝流寇爭鬥開始,到故作無意捲入鳳淨梵,直至鳳淨梵中箭落崖那裡都很清晰,卻在她落崖後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現了記憶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記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們的記憶出現真空,直接在鳳淨梵落崖那裡跳到了勝利會合回來回報我,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勝利的暗殺。」
「那你又是怎麼發覺不對的?」
「是我的隱衛首領,因為不放心親自參與,他跟隨我最久,學過一些東西,總覺得哪裡不對,他有個習慣,喜歡隨時隨地的看時辰,我曾經特意賜了他一隻西域金錶,他核對時辰時,發現有半刻鐘的時間內,他們好像沒有任何動作和記憶。」
他抬眼望著蒼穹深處,天上個星光倒映著他的眸光,他眼神裡有種疑惑的、厭倦的情緒,他想著那日金殿最後一輪真武比武發現的那個人,慢慢道:「也許,有個我很討厭她出現的人,終於不出預料的出現了……」
孟扶搖偏頭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討厭的人?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哩。」
「懂得喜歡就懂得討厭,我很慶幸我終於懂得。」長孫無極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搖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這一轉頭瞬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記得,你有一門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記憶,控制人心神的,難道……」
長孫無極淺淺笑起來,道:「扶搖,有時候你確實是很聰明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長孫無極,我一向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所以這麼久了,你的來歷出身,還有你身上的一些奇異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不過你當真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麼?」
長孫無極放下碗,坐到她對面,兩膝相抵,執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輕輕道:「扶搖,但凡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我都說了,但凡我不告訴你的事,都是因為,你知道後會有害無利的。」
他輕輕歎息一聲:「我想,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符山比較好……」
「不用去了!」
悠遠平靜的女聲淡淡傳來,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遠近,似乎響在頭頂,又似乎遠在天涯,那聲音聽起來很「空」,每個字平仄起落都沒有區別,虛幻無邊摸不著的感覺。
長孫無極的眼色,微微一變,他突然推開了孟扶搖一點,手按在白石桌上。
隨即孟扶搖便看見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出現得無聲無息突如其來,起初只是淺淺一線,像是月色的光影,隨即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劍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長孫無極那個方向,眼看著就要抵達那罐八寶蓮子湯。
半空中那個女聲似在笑,那笑毫無笑意,聲音卻突然多了幾分妖嬈:「師兄好享受,我遠道而來,不請我喝一碗嗎?」
長孫無極手指一點,那不斷延伸的裂縫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邊緣,他揚眉,淺淺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係啊,看看這蓮子湯,是個怎樣不俗的神品,能讓不愛紅塵不貪人欲的師兄,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間小兒女像你餵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