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184 唇齒纏綿(1) 文 / 天下歸元
184唇齒纏綿(1)
裴瑗微微的笑起來……怎麼可以不回答呢?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閉上眼,呢喃:
「風大雪寒,師哥……保重。」
真武之爭,落幕!
不過是血泊裡最慘烈的結果。
戰南成張了張嘴,幾次都沒能將那句恭喜說出口,一片靜默裡半晌戰北恆才澀澀道:「無極,孟扶搖,勝!」
看客們立即熱鬧起來,對著那些鮮血和屍體現出虛假的繁華和歡喜,很多人擁上來祝賀,隱約間戰南成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什麼宮慶功宴,那些不厭其煩張著的嘴和噴出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將孟扶搖淹沒,她茫然的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混賬在說些什麼,吵得她頭昏,還有,居然踏壞了她的鴨子!
有人擠上來,牽過她的手,是勉強恢復過來的雅蘭珠,她一一推開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麼樣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氣的嚷:「讓讓,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可家在哪裡?
孟扶搖就這樣茫然著,漂浮著,被雅蘭珠拉了出去,她隱約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溫暖又疼痛的掛在她背後,絲絲縷縷不肯扯去,卻也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然後倒頭睡一覺,也許在夢裡還可以重溫剛才看見的一切。
人群讓了開來,她們行到殿外,卻依舊有人不知趣的攔在面前,月白繡蓮的精緻裙裾微微飄拂,靜雅如蓮。
那朵蓮花聖潔的道:「恭喜孟將軍奪魁,本宮在此相謝當初相助之恩,並在磐都醉香居設薄宴以待,為孟將軍……」
「你可不可以閉嘴?」
佛蓮愕然失聲,孟扶搖抬起頭來,眼底全是血絲,她兔子似的看著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來,她咬牙,極度清晰的道:「爛蓮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裝純都成,但是請不要裝到我面前來,尤其是現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媽的一看你裝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經夠多了!」
佛蓮如被錘擊,白著臉色連連後退,拚命扶著柱子才讓自己沒倒下去,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你……你……」
「我討厭你,就這樣,」孟扶搖直直走過去,撞開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該你倒霉,說句髒話給你聽。」
她轉頭,和佛蓮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側低低道:「莫裝b,裝b被雷劈!莫裝純,裝純被人輪!」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搖一抹嘴,舒展雙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蓮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殘荷,孟扶搖頭也不回的一路出殿,過一重重宮門,在那些或羨慕或驚訝或嫉妒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這為之流血拚命的修羅場,那一層層宮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黃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艷紅錦毯,長長的甬道伸出去,一望無際鋪開在她面前,那樣的路終於踏在她腳下,她終於走到今天,她終於要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給了她一個附贈品,猶如玩具盒裡跳出來的驚喜,彈到了她的心最痛處,痛得她滿腔鮮血。
出宮,跨上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雅蘭珠擔憂的看著她,剛要拒絕,突然側了側身子,道:「你小心點。」
孟扶搖點點頭,一揚鞭,駿馬飛馳,潑剌剌穿越人群,穿過天街小巷,穿過萬家燈火,直馳曠野,向著最接近蒼穹的方向。
城門十里處,一處小小的山包,一彎溪水迢迢流過,夜色裡粼光閃閃。
她下馬,癡癡的看著,記憶中老家也有這樣一泊水,純淨清澈,小時候她常在裡面摸魚。
夜風輕緩,飛花零落,這個涼薄的夜,誰會在燭光搖影裡照亮迷失者的路,誰會用自己的體溫來捂熱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後突有人緩緩靠近,輕輕道:「扶搖,勇者不畏哭。」
他聲音輕而溫柔,帶著人生風霜裡積澱而出的凝定不驚的醇和沉,只是今日這一語依舊帶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彷彿溫潤的玉石裂了縫,折射出更為璀璨而溫存的美。
孟扶搖霍然轉身。
撲入那溫暖的懷中。
她撲在他懷中。
此生裡眼淚從未這般不值錢過,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湧,瞬間濕了他肩頭,那一片淺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著的紫色蘭草一般的色澤。
孟扶搖死死的埋在長孫無極懷裡,將自己的眼淚鼻涕和鮮血毫不客氣的蹭了他一肩,她嗚嗚嚕嚕的哭,要藉著這人看來虛幻其實卻無比真實的懷抱,將自己十八年來無處發洩的一腔積鬱都潑灑出來。
她哭:「她白髮又多了……」
她哭:「好歹給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見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樣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來的錢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們還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鍋,火鍋她能吃嗎?」
她哭:「誰給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腳的護士嗎?她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呢?她那麼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誰幫她啊……」
她哭:「她還在等我呢……」
最後一句讓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孟扶搖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陣,心頭的積鬱如被水洗過,透出點月白天青的亮來,也隱約想起,有些事,還是不能痛快的說太多的。
她那個回歸的執念,此生難以對人言,對敵人,說出去不啻於自找麻煩;對朋友,還是找麻煩——長孫無極算是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開明的一個了,他懂得讓她飛,懂得給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她飛出五洲大陸,飛出這個時空,永遠的飛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搖舉起袖子,擦擦眼淚,隨即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她提著的一口氣洩下來,再也沒力氣了。
長孫無極一伸手攏住她,就勢抱住她坐下來,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著她,靜靜看這夜月朗風清。
月彎如眉,淺淺一蹙,薄雲如紙,透出那點玉白色的光來,身周流螢飛舞,溪流淙淙,紫草散著淡淡幽香,夜蟲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鳴,音質脆而明亮,一聲聲玉槌般的敲擊這夜的幽謐。
曠野裡風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蕩,月光下兩團影子粘合在一起,卻又輪廓歷歷分明,屬於他的和她的,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兩個人這般相擁著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濕,原來這般的深邃和廣袤裡,一個人或兩個人,也不過是兩顆石子,沉在歲月的深淵裡,身周是永無止盡的遙遠、寂寞、和荒蕪。
長孫無極的淡淡異香在這冷處反而越發濃了些,而遠處不知道是哪家禪寺,傳了悠遠的鐘聲來,孟扶搖迷迷糊糊嗅著那樣的香氣,聽著那清涼宏大的鐘聲,心底走馬燈般的掠過那些前塵舊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迷離遊走,恍惚間若有所悟,卻又一片空無。
聽得長孫無極輕輕道:「扶搖。」
孟扶搖輕輕「嗯?」了一聲。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孟扶搖偏了偏頭,反應有點遲鈍的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扶搖,你可有執念?」
孟扶搖老老實實的答:「有。」
「我也有。」長孫無極仰起頭,向月輕吁:「小時候,我希望母后不要總對著我歎氣,讓我覺得她從來不曾歡喜過我;少年時我想找到我可以保護的人,好讓我覺得我還是被人需要的;再後來,我突然發覺,我所尋找的一直就在近處,而前方的路那麼遠,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遠的走下去。」
孟扶搖默然,良久輕輕答:「有些路,是注定要一個人走的。」
頭頂上,那人長久的沉默著,於煙月溶溶中沉默出難言的孤清來,而四野空曠,遠處花樹被風吹過,落花如雪。
孟扶搖閉著眼睛,只覺得心中似酸似苦,那點苦浸入內腑來,那樣複雜的滋味,命運如此不肯溫順,如蹲伏在暗色裡不願被馴服的獸,她自己被咬得遍體鱗傷也就罷了,還無法避免得害得無辜的人也因此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