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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沒有把握的變局


  光緒決定在朝廷推行新政,引起保守派的王公大臣們一片惊慌。慈禧不動聲色,暗中卻派宮女平儿到景仁宮監視珍妃和光緒。一仆二主的茶水章夾在中間兩頭為難。吟儿為了死去的秀子打李蓮英嘴巴。這是一場誰也沒有把握的變局。
  一八九八年春,康有為上書《應召統籌全局折》送到了光緒皇帝手中,從而拉開了著名的戊戌變法的帷幕,同時也寫下接踵而來的大清國腥風血雨。苦難而悲慘的一頁。
  吃了晚飯,光緒趁著天黑前后這段“后蹬儿”時間,坐在東暖閣書案前,一邊烤著帶鎏金銅罩的龍頭炭火盆,一邊逐字推敲著康有為的上皇帝書。這部上書他已經看了不下十遍,每讀一次仍然非常興奮,越看越激動,越看越覺得有道理。
  几天前,他力排瑞王等人的阻撓,与自己老師翁同和等人一起,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內親自召見了這位年富力強四十歲的工部主事。嚴格地說,這份統籌全局書是康有為在他的授意下寫出的,不僅表達了他多年來對朝廷革舊布新的設想,更將他的設想變為具体的施政綱領。他提起朱筆,在這份統籌全局書上不停地畫著圈圈,標出他認為重要之處和他特別欣賞的文字。
  茶水章悄俏走進,見光緒正在批閱奏折,便將托盤里剛沏好的茶輕輕放到書案上。他是這儿的宮監,養心殿的首領太監,几十名當差太監都得听他調派,按理說茶水一般不該他送。因為他在茶水房呆久了,專門侍候慈禧請茶,因此他不但習慣送茶,連沏茶也看不上別人,每次都由他親自上手才放心。
  “來了嗎?”光緒頭也不抬地問。對這位首領太監親自替他泡茶送茶,光緒說了他好多回,但他總也不改,習以為常,只得由他去了。
  “還沒哪.”茶水章知道皇上指的是珍妃。
  光緒情緒非常好,提著案上的統籌書,說這個奏折寫得好极了,并說康有為以前也給朝廷上書,連同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上書皇上,都是有著實行新政的陳條。但前几次的奏折全讓禮部和軍机處的几位大學士和尚書、侍郎們一塊攔住,愣把折子給“淹”了。要不是翁同和,他早就看不到這些折子,也就沒有這次的統籌全局書了。
  “皇上,奴才給您請茶。”光緒說得挺激動,茶水章卻一臉漠然,只顧伺候他喝茶。
  “沒听見,我跟你說話呢。”光緒顯然有些不高興。
  “皇上!”茶水章慌忙陪笑,“外頭的事儿奴才听不懂。奴才就知道伺候您。”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難道你不是大清國民?”光緒仍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居然說起了大道理。
  “奴才就記著,內監不得干預朝政。”
  “朕也沒讓你干預呀。去去去!”
  “喳。”茶水章一邊答應一邊側身退出殿外。
  “等等。”光緒叫住茶水章,望著這位多年前伺候過自己的舊人,心里隱隱生出一种失望,他將他從慈禧那儿要到身邊,連升他三級,主要是為自己下一步改革打算。王商老了,精力大不如從前,因此才換上他,他對李蓮英有种本能的防范,怕他以內廷總管的身分,借慈禧名義給他派來一個眼線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所以才搶先要了茶水章。他不但年富力強,精力充沛,而且進宮時就在他身邊當過差,至少他絕對忠于自己。沒想他是個不熱不冷的溫開水,敬業勤懇卻謹小慎微,話很少,句句說得從不出錯,但沒有多少話儿讓人听了覺得貼心。
  “奴才侍候皇上。”茶水章恭敬地站住。
  “算了,你走吧。”光緒煩躁地揮揮手。他本想叫住他,問問他這些年怎么整個人全變了,當初他在這儿當膳食太監,光緒才不過十多歲,那時他性格比現在活泛多了,說話幽默,反應敏捷,而現在像截木頭樁,你問他十句話,半天才回你一句。
  茶水章替光緒點了暖房的紗燈,這才离開那儿,一路出了殿叫。眼下是春天,天黑得晚,已經進了酉時,天還沒黑透。他站在門邊看看天色,心里卻想著再過一會儿珍主子該來了。殿外丹墀上二個值夜太監看見他,連忙迎上來向他施禮,“章公公吉祥。”
  “你們別進殿了。”
  “今儿輪我倆給万歲爺‘坐夜儿’。”
  “我替二位坐了。你們回去歇著吧。”茶水章這么一說,那兩人自然已不得,連聲說謝地走了。因為茶水章說他年紀大了,瞌睡少,常替他們代班,所以小太監們見怪不怪。
  小太監走后,茶水章站在漢白玉砌成的丹墀上,望著四周漸漸暗下的天色,又看一眼東暖閣窗榻上的燈光,不由得深深歎口气,他深知光緒對他不很滿意,覺得他不夠貼心,不敢跟他說掏心話,不像李蓮英和慈禧在一起無話不說。特別皇上煩心時,總想跟他說點儿什么,偏偏他不敢答腔。其實他何嘗不想陪皇上說說話。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也不敢。他怕皇上說了什么机密,李蓮英逼他說;“他說了豈不是對不住皇上,他索性一點儿不知道,對方就拿他沒辦法了。
  他是万歲爺身邊的老人,除了先前的宮監太監王商,這儿沒人再比他在宮中當差時間更長,也沒人比他更了解光緒。可以說他是看著光緒長大的,一想到這他心里便說不出的感慨。歲月磋跎,一晃許多年過去,十三年前,他离開光緒身邊時他才十四歲,如今早已成為堂堂的大男子漢了。
  光緒自小悟性好,心地善良,但性情內向,遇事优柔寡斷。他四歲便被接入宮中,長期在生性做強的慈禧身邊長大,因此事事處處習慣了听從這位皇爸爸的話。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才非常喜歡生性好強,活潑外向,遇事非常有主見的珍妃。特別最近以來,他受翁同和等人的影響,決心要在朝廷推行新政,而珍妃竭盡全力支持他,因此兩人感情越來越深。在珍主子影響下,光緒變得比過去自信,也更有主張,過去難得一笑的臉上時時挂著笑容。
  珍妃對光緒的影響越來越大,本能地引起慈禧的警惕。
  平常百姓家,婆媳之間本來就很難相處,處于權力巔峰的帝王家更不用說了,在這儿,普通人際關系与權力緊緊聯系在一起,頓時變得极其复雜和微妙。慈禧本來就不喜歡脾气性格跟她有些相似的珍妃,加上光緒為了珍妃冷落其他宮妃,連她內侄女隆裕皇后也不放在眼里,因此更遷怒于珍主子,認定她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与光緒娘儿倆之間的關系相互疏离,甚至圍繞著新政的矛盾,她都認為与珍妃分不開,所以光緒跟珍主子越是愛得死去活來,慈禧那邊越是心存警惕,不放心光緒,更不放心珍妃。
  他來養心殿這儿當差已經三個月,他一直小心侍候,總算還說得過去。最叫他為難的是珍妃常常晚上偷偷來皇上這儿。按說這也沒什么,偏偏由于老佛爺憎惡珍主子,總想在她身上找茬,對這一點非常吃緊。李蓮英也常常向他打听這种事儿,不說不好,說更不好。每次問到這种事儿,他都說不知道。但宮中人多口雜,遲早會讓其他人知道,向慈禧那邊透了音信。那邊的人認為他有意不報,這邊皇上以為是他通風報信,到頭來他兩邊作蜡事小,說不定在珍主子身上惹出禍來,就不好辦了,為了這,他心里替珍妃擔心,几次想提醒皇上,話到嘴邊又不敢告訴他。光緒總覺得他不貼心,其實他不是不貼心,是不敢貼心,怕自己知道得大多,對万歲爺沒好處。就像珍主子這件事,他真要提醒皇上,皇上一气之下不知會鬧到誰頭上,到時候就來不及了。因此,每次事先得知珍主子要來,他便想方設法將其他人支開,自己一人留在這儿,這樣一來值夜的差事自然落到他頭上。
  春寒料峭,拂面的晚風緊一陣松一陣,他在白玉欄杆邊站了一會儿便凍得渾身微微發顫。他看一眼黑透的天色,估計珍主子該來了,這才輕輕走到殿門邊,將門扉虛掩著,然后躲進大殿右側的值房。果然過了一會儿,一條黑影輕輕走上台階,一閃身進了東暖閣。他認出那是珍妃。等她進了門,他才悄悄走出值房,遠遠跟著她身后。等進了大殿才轉身將門插上,然后走進皇上住處對面的西暖閣,在門邊椅子上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瞅著昏黃的油燈發呆。
  宮中規矩很嚴,皇上晚上要召誰到身邊侍寢,都得由內廷欽天監事先登記造冊,然后派太監將被召幸的宮妃送到養心殿,所以哪個宮妃一個月內与万歲爺同房几次,冊上記得清清楚楚。万歲爺晚上要幸駕那位宮妃的住處,也同樣要登記留冊。光緒天天离不開珍妃,除了一個月正式召她入宮八,九次,剩下的只得另想法子。那就是万歲爺稱自己忙于公務,一個人留在宮中,讓珍妃裝扮成宮中的太監偷偷溜到這儿,免得其他人閒話。
  珍妃穿一身太監穿的長袍,外罩一件馬褂,輕輕挑起厚厚的御寒門帘,像條魚似地一溜身進了東暖閣。
  “珍儿!”光緒正愁著滿肚子話沒人說,一見她走進,激動地向她招手,“康有為的統籌全局書出來了,寫得好,寫得好极了。”珍妃走到書案前,拿起康有為的上書,仔細看了一遍。其實這封上皇帝書已經改了好几次,每次她都認真看過,這是修改稿,不僅陳條清晰,文字流暢,而且讀起來朗朗上口。不等她看完,光緒便扶著她肩膀連聲催問她,“怎么樣?怎么樣?你覺得怎么樣?”
  “确如皇上所說,寫得好,看了叫人振奮。”珍妃連連點頭,“皇上朱筆圈點得也好,要是真的按這上頭所說的辦,要不了多少年,大清國一定會強盛起來,那時候洋人再想欺侮咱們就難了。”
  “是呀,這么好的奏折,誰看了都振奮。可偏偏有一些人,說這不合祖制,那不合國情,還特意糾集一幫酸秀才,東拼西湊寫許多破玩意儿,對康有為的統籌書逐條加以反駁。說到底就一個意思,祖宗的法典一條也不能動。”光緒一提起瑞王、恭親王和倭仁便一肚子火,將桌面上厚厚一摞反對新政的奏本使勁一推。
  “哼!他們也不想一想,祖宗的條文大多是二、三百年前定下的,那時候連洋火洋油都沒見過,更不用說洋槍洋炮了。現在洋人已經打進家門口了,還抱住祖宗的留下的框框不放,那只有把大清國拱手讓給洋人算了。你說說,到底誰不合國情?”珍妃激動地漲紅了臉,顯得比光緒更气憤,“他們口口聲聲罵康有為不安好心,依我看他們才不安好心。”
  “對對!珍儿說得對极了。”光緒怎么能不喜歡珍妃,悶在心里一肚子气沒人說,她三言兩語便切中要害,句句說到他心里。接著他又告訴她,受康有為上書影響,許多官員,包括兩湖總督張之洞等一些封疆大吏在內,紛紛上書朝廷,沒想主理朝廷部閣大臣們竟敢壓下這些奏本不報,要不是翁同和大學士和楊深秀等人即時上報,光緒根本見不到這些支持改革的意見。
  “這叫不像話!皇上廣開言路,他們倒好,堵個水泄不通!要是各部各省全學著樣儿,您就什么話也听不著了。”珍妃一听這事比光緒還著急,“皇上對這种事決不能手軟!”
  “那倒是,只是牽扯六部堂官,法不責眾啊。”
  “皇上還沒瞧出來?人家是擰著勁儿跟您叫板吶。”
  “你意思是他們串通一气了?”
  “臣妾听翁老師說,那些王公,老臣們近來活動得厲害,成天往太后那邊跑,一心想把皇上拱下去呢。”珍妃几乎本能地認為這事儿和慈禧有關。在這點上她与慈禧一樣,一旦對方有什么大的動靜,她總想到慈禧,正如慈禧听到光緒這邊任何不順心的事,也認定是珍妃的坏主意。從某种意義上說,她們都是強女人,因此天生相克。几乎所有問題,光緒都跟她心往一處想,唯獨沾到他的皇爸爸,他總覺得珍妃太偏頗,究竟他是從小在慈禧身邊長大,親情太深的緣故,還是他本能地畏懼對方,一碰到跟慈禧有關的事儿便繞著走。也許兩者都有。
  “皇上是不是不信我說的?”珍妃見自己提到慈禧光緒便不說話,心里更替他著急,她堅信一條,如果光緒對慈禧狠不下心。對她抱有過多的奢想,他要想當上名副其實的皇帝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在朝廷實行新政。這不僅僅因為她和慈禧這种婆媳關系一向不怎么好,或是她們類似的性格令她倆走不到一塊,這其中還有一种女人的直覺。
  “新政誰也擋不住,不論是誰,誰頂著誰就回家抱孩子去!”光緒愣了一會儿,終于咬牙切齒地說。
  “皇上真要這樣想,那就不能顧及法不責眾呀,”珍妃步步逼緊。
  “這……”光緒摸著下巴上一片短短的胡茬,猶豫不定地在屋里走來走去,顯然下不了決心。
  “皇上,您身為堂堂一國之君,就得狠下心來,殺一儆百!”
  “難道將禮部六位堂官一律開缺?”
  “依我看沒有什么不可!”珍妃覺得他要是邁不開這一步,成日紙上談兵,那下一步什么事也做不成:“這些人不是成天叫著祖宗大法嗎?皇上就以‘堵塞言路,有違祖訓’為由,先將這些人撤了,這樣不但向天下昭示皇上改革的決心,更鼓勵其他人一心一意為新政效力。”
  “好!就按你說的辦。”背著雙手在屋里來回走動的光緒突然在珍妃面前站住,兩眼盯著她,心里不得不佩服她敢作敢為的气派,同時在她身上看到与慈禧相似的某种東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慈禧說過珍妃喜歡抓權,并暗示他小心提防。也許身處權力巔峰的人,一旦碰到權這個字,哪怕是身邊最親密的人,都會本能地有一种提防。想到這儿,他脫口而出,夸獎中隱含著一絲試探:“珍儿!你要是個男儿,朕一定讓你掌管軍机處,你一定會成為我最得力的助手。”
  “不,臣妾不要做男儿,更不想掌管軍机處,我只想做現在的女儿身,能一輩子陪在皇上身邊,伺候皇上,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珍妃揚起兩道彎彎的秀眉,烏黑的眼睛深情地望著光緒,顯然她一點儿也沒感覺到對方隱藏著的某种試探。
  光緒被她誠摯坦然的剖白所感動。他為自己一瞬間冒出的疑慮深為內疚,心想明明皇爸爸是個喜歡攬權的人,才會對珍妃生出這种想法,自己竟然也會這樣想,實在是太不應該。他一邊在心里責備自己,一邊伸手將珍妃摟進怀中,溫存地親她臉和脖子,一邊喃喃絮語:“也許是老天爺要中興大清國,特意把你賜給了我。”
  “不,是老天爺恩寵我,才把皇上賞給了我。”珍妃依偎在他怀中,竟然忘了君臣之禮,說皇上是她的人。光緒笑笑,糾正她的口誤:“我應該是四百兆臣民的皇上才對。”珍妃緊緊摟著他脖子,身体像魚儿在他怀里扭動,輕聲在他耳畔說:“皇上是万民的皇上,但也是珍儿的男人!”她邊說邊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被她主動親了一下,本來就心猿意馬的光緒渾身像干柴被火點燃,心窩里頓時涌出一片暖流,隨著熾熱的血在身体內涌竄。他再也不顧及君臣禮儀,雙手操起她腰身,突然將她抱起,向屏風后紗帳斜卷的龍鳳床走去……
  茶水章獨自坐在西暖閣困得不行,听著西長街傳來沉沉的更鼓聲,恨不能用火柴棒撐住上下眼皮。替万歲爺守夜,他不敢有半點馬虎,連靠在茶几上打個盹也不敢,更不用說在這种時候叫手下人來這儿頂替他。為了攆走瞌睡,他索性出了西暖閣,在万歲爺寢宮外黑黑乎乎的大殿里來回走著,殿外的寒气令他頭腦一下子清醒許多,不像人在暖閣里昏昏欲睡,瞅著東暖閣緊閉的宮門,不由得生出許多想法。他深知万歲爺与珍主子情同意合互相恩愛。別的不說,他來這儿當差后就沒見過万歲爺召過其他宮妃,包括隆裕皇后和珍主子的親姐姐在內,皇上心里似乎只裝著珍妃一個人,一天見不到她都不行,哪怕做做樣子召見一下皇后和其他人都不肯。對這事儿不但皇后和其他宮妃心里有怨言,慈禧也同樣心怀不滿。他不明白為什么皇上明知許多人不滿,特別是老佛爺對這一點非常吃緊,甚至想在這上頭抓珍主子把柄,而皇上卻我行我素,絲毫沒有半點顧忌。
  俗話說“儿大不听娘使喚。”記得皇上小時候非常听老佛爺話,她讓他向東他絕不敢向西,這不僅是怕她,其中也包括對她的崇敬和信任,自皇上成人后,特別他親政以來,他与慈禧之間那种親密無間的母子關系便漸漸生出一絲裂痕。有人說他們娘儿倆政見不合,也有人說是他讓珍主子迷昏了頭。對前一條,他從來不敢也不愿多想,但對后一條,他卻有自己的想法。他覺得皇上才三十不到,慈禧已經眼看往六十四上奔了,万歲爺喜歡她的日子長著呢,只要老佛爺不在了,他想怎樣喜歡就怎樣喜歡,含在嘴里抱在心里論誰也管不了。所以現在皇上該悠著點,哪怕再喜歡珍主子,不論為了大局還是為了顧及慈禧的情緒,都該收斂些。不能讓人覺得有了媳婦忘了娘。更何況皇上一心想要有一番作為,离開了慈禧的支持是不行的。
  這也許就叫旁觀者清。對這一點他看得非常清楚,作為皇上身邊最貼心的奴才,他多么想提醒皇上啊,然而他不能也不敢。這些話一旦從他嘴里說出,万歲爺与珍主子一定認為他在幫老佛爺說話,再貼心的話也讓人覺得他有外心啊!
  天色還沒亮,茶水章便送走了珍妃,剛回到自己房間想睡一會儿,小回回突然悄悄來了,說李總管有急事在總管值房等他。他不敢怠慢,喝了碗紅米粥便匆匆赶到內廷總管在的西鐵門。
  李蓮英見到茶水章心里非常高興,連忙請他入座。
  前些天,慈禧不知從哪儿得知珍妃晚上化裝成太監,偷偷跑到光緒那儿過夜,而他特意派到珍妃身邊的平儿,卻什么也不知道。為此慈禧將他臭罵了一通。因為平儿是他保舉的,將她放在珍主子身邊,就是為了了解那邊的情況,而平儿竟然連這种事都不向他報告,甚至她也蒙在鼓里。慈禧罵他,他罵平儿。但罵人只得解气,總不能罵出個所以然來,為此,他特意讓小回回叫來了茶水章。
  “老哥!听說前些天夜里珍主子偷偷溜到養心殿,有沒有這等事?”兩人喝著茶,李蓮英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沒听說呀。”茶水章心里一愣,臉上卻笑呵呵的。
  “身為宮監首領,你會不知道?”李蓮英急了,“听說她化裝成太監,夜里去一大早便离開了。”
  “老叔!我真不知道。你想想,我雖說過去是万歲爺身邊的舊人,但現在卻是他身邊的新人,這种事能讓我知道?”
  李蓮英摸著光溜溜的下巴不說話。“要不我回去找下面人問問?”茶水章見他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么,試探地問。
  “那就不必了,這事儿只能由你自己私下打探,否則万歲知道了,不但你倒霉,我也跟著吃不了兜著走……”
  茶水章拿起茶几上的水煙袋。填了一壺煙絲,抽著煙沒說話。
  “昨夜里誰在万歲爺身邊坐夜儿?”李蓮英突然問。
  “這……”茶水章裝起糊涂。他拍著腦門,說自己記性坏透了,“這兩個人名字就在嘴邊,怎么一下子叫不出來?你放心,我回去查查。”
  “不用查了。”李蓮英兩眼盯著對方笑了笑,“我已經查了,是姓常和姓黃的太監,不過他倆半道上讓人支走了,是你頂了他倆的班。老哥,這究竟怎么回事儿?”
  茶水章腦門子轟的一聲,額前鼻尖頓時滲出一片細汗,心想完了,他既然連自己坐夜的事儿都知道了,珍主子昨晚來養心殿的事肯定逃不過他的耳朵。他低著頭,躲著李蓮英的眼神,雙手抱著水煙袋,他不愿從自己嘴說出這件事,哪怕對方已經知道,他也不肯,于是他死死咬緊舌頭不出聲。
  “老哥,我不是存心打探你那邊情況,實在是老佛爺盯得太緊,沒辦法才查了一下,絕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其實李蓮英并不知道珍主子昨晚上去那邊的事。他以為老實巴交的茶水章頂替其他人值夜,是為了查實珍妃的事,絕不可能跟珍妃串通一气的,對這后一點,他是非常自信的,他了解茶水章,他不愿意傷害任何人,既不想背叛老佛爺,也不愿得罪皇上,但在關鍵時刻一定會站在老佛爺一邊。他笑了笑。不再追問,因為剛才說穿了對方心事,已經令茶水章非常尷尬。
  對方沒有刨根就底追問珍主子的事,雖令茶水章大大松了口气,但心里卻更加擔心,因為李蓮英連自己替人頂班守夜的事都能查出,珍主子的事儿遲早會讓他查出,自己有心想替皇上瞞天過海怕也辦不到啊!他离開總管值房,一路回到養心殿,心里思忖著究竟是誰將他替人坐夜的事報告李蓮英了,要不要提醒皇上。要是告訴皇上,万一他知道有人暗中監視著他和珍主子,一怒之下將李蓮英叫來一頓痛罵,那不是把自己賣掉了?
  如果不告訴他,李蓮英的后台是老佛爺,這里頭的關系非常微妙,說不定會鬧出什么事來,作為奴才豈不是對万歲爺不忠?想來想去,他都覺得不妥,怎么也想不出個万全之策。
  慈禧將吟儿放到下面做了几天粗活,每到抽煙時便惦著她的手法熟練,煙絲晾得不干不潮,煙味儿特別正,沒過兩個月又讓劉姑姑將她調回身邊。經過九死一生的大難,加上榮慶那邊沒指望了,短短几個月,她人老成了十歲,說話做事更加穩妥周全。先前那种活潑勁儿沒了,但無論什么時候在人面前,臉上都挂著不甜不淡的笑容。
  她現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出宮后找到榮慶,親手向他討回屬于自己的一縷青絲,徹底了結他倆之間的恩怨。如果方便的話,她會當面問問他們家退親的事。她不止一次在心里想過,并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這一切都是命!她誰也不怨,只是問問而已,問過了,然后一死了之,以表示她對他始終不渝的愛,這就足夠了。她一夜一夜地想著這些事,似乎這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想做也該做的事,除此而外,她再也看不到將來的日子對她還有什么意義。
  作為主子,通常對一個奴才的變化不會放在心上。但聰明過人的慈禧除了覺得她用起來比先前更順手外,同時感覺到她身上某些改變。她喜歡吟儿身上那种靈气,喜歡她踢毽子時那股活泛勁儿,甚至暗暗欣賞她的忠誠和仗義。這就是當時她在宮中哭祭秀子,慈禧不忍心殺她的原因,最后終于找了個由頭饒了她。
  早上吃過早飯,慈禧不再像從前,一定去養心殿接見王爺和朝臣們,特別自皇上准備搞什么新政以后,她干脆就不去了。為了打發午飯前這段時間,她便傳吟儿來身邊侍候抽煙。吟儿看得出老太后心情不好,煙比從前明顯抽得多。先前慈禧一天至多抽三、四次,一次抽二、三袋,一天再多也不過抽上十袋煙左右。現在倒好,有時一上午便抽上七、八袋煙。慈禧本來就离不開煙,如今因為心煩,煙更成了她必不可少的東西,
  下午她睡過午覺起了床,一邊喝茶一邊讓人傳吟儿來侍候抽煙。平時中午她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今儿睡得不好,不停地做夢,夢見許多王公大臣們跪在她面前告狀,好几次睡著了又從夢中惊醒。吟儿跪在地下替她填好煙絲,將長長的煙管遞到她嘴邊,她滿滿吸了一大口,接著噴出一團團青灰色煙霧。瞅著那慢慢散開的煙團,忍不住又想起上午瑞王來這儿告狀的情景。
  瑞王一進門便趴在地下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要慈禧替他做主。慈禧當即讓宮女太監們退下,只留下吟儿一個人替她敬煙。她越是心煩越离不開煙。她邊抽煙邊認真听著瑞王說起朝廷的事。瑞王跪在地下老淚縱橫地說:“老佛爺!王公大臣們讓奴才來求您,不能讓皇上再胡鬧了!”
  “說這話就該上菜市口!”對方一開口,慈禧便知道他說胡鬧盡是指光緒推行新政,盡管心里也有同感,表面上卻沉下臉,厲聲訓斥對方。
  “要殺就殺奴才吧。”看來瑞王也橫下一條心,神色非常激動。吟儿雙手捧著煙袋跪在地下,不知朝廷出了什么大事,當王爺的竟然敢矛頭直指皇上,連殺頭不殺頭的話也出口了。
  “你說的王公大臣都是誰?我要一塊儿辦你們。”
  “有五王爺,六王爺,軍机上各位中堂,六部的各位堂官。”
  “都跟著起哄啊?”慈禧冷笑著,看一眼吟儿。吟儿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又替慈禧裝好一袋煙,遞到她嘴邊。她看見老佛爺吸煙時,下巴上松弛的肉微微哆嗦,顯然心里非常憤怒。不知為什么瑞王非但不害怕,反而越說膽子越大起來,一口气點出都察院、翰林院,詹事府,太仆寺和太常寺等的各位掌院主管,接著又說起皇上要裁這些個衙門,“眼瞅著他們都得挨餓呀!”“誰攔著你們奏本啦?有話跟皇上好好回呀。”慈禧不動聲色地說。吟儿實在看不出她到底是幫瑞王說話,還是替万歲爺說話。
  瑞王說,說也不頂用。如今皇上跟前都是一幫新党,康有為那一伙儿。其中還有個翁同和与文廷式等人,他特意指出這兩人都是珍妃娘娘的老師。慈禧沉吟片刻,問道:“你們打算怎么辦?橫豎不敢造反吧?”
  “大伙都求老佛爺出來垂帘听政!”瑞王說到這儿,慈禧突然縱聲大笑,隔著門帘讓人傳李蓮英進來。
  瑞王趴在地下,眼珠儿亂轉,一時鬧不清對方笑聲中的意思。不過吟儿卻多少听出一些味儿來,原來瑞王想拱皇上下台。也許因為秀子的死,吟儿對這個肥頭大耳的王爺打心眼里沒好感,不由得在心里替皇上擔心。幸好老佛爺沒听他的,對走進來的李蓮英揮揮手,讓他送瑞王爺回府,說天儿熱日頭毒:晒得王爺滿嘴胡說八道。瑞王急了,連聲說他今儿奏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慈禧才不管他什么掏心窩還是掏肝腸的,當即傳她的旨意,讓瑞王關門儿在家養病三天。听到這儿,吟儿不由得心里暗暗叫好,盡管她鬧不清朝廷上的事儿誰是誰非,但有一條,秀子姐姐便是死在了他們家啊。
  “老佛爺!皇上把六部堂官全開缺了,您要是再不管,天下大亂呀!”李蓮英上前請瑞王离開。瑞王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扯著嗓門叫起來。
  “什么?”慈禧渾身一震,咬在嘴邊的煙管頓時松開,“你再說一遍!”
  “禮部六位堂官全讓皇上開缺了!”瑞王哭喪著臉,額頭在地磚上碰得哆咚直響。
  “上諭下了嗎?”慈禧顯然被這意外的消息給怔住了。一下子開缺禮部六位主管官員,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种大事光緒竟然敢不跟她招呼一聲,心里再也無法平靜,顧不得李蓮英和吟儿在場,直截了當地問起皇上是否下達了上諭。瑞王說皇上當時就讓軍机擬旨,并蓋上玉璽,看來已經板儿上釘釘,無法挽回了。
  慈禧沒說話,在吟儿遞到嘴邊的煙管上緩緩吸了几口煙。一見她吸煙的模樣,吟儿便知道她心里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激動,吟儿覺得她先前的火气是瑞王爺故意挑起的。
  瑞王見慈禧不說話,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下,抬起眼角的余光,看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蓮英,試圖從他臉上找出某种暗示。而平時,李蓮英那張臉便是老佛爺的晴雨表,從他那長長的老驢臉上,往往能判斷慈禧今儿心情如何,這事儿該不該說。偏偏現在他臉上信號沒了。
  “老佛爺!那六位堂官都要來叩見老佛爺,要當面求老佛爺做主啊!”瑞王咬咬牙,心想現在不替他們說話,再要說話就來不及了。
  “我不見他們。”慈禧顯然冷靜下來,心想自己答應過光緒,支持他推行新政,現在事情剛剛開頭,眼下還沒看出眉目,遠不到她該出面說話的時候。這些被開缺的人,讓這個有頭沒腦敢于直言的瑞王跑到她這儿求情,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保他們頭上的紅頂子。
  “老佛爺要是不見他們,他們可就一點儿活路都沒了。奴才听說,好几位都嚷嚷著回去就上吊抹脖子,自盡殉國呢。”瑞王見慈禧語气一會儿一個樣,一時摸不清她心里究竟怎么想,但為了那些開缺的弟兄,他硬著頭皮跪在那儿不肯起來,“奴才听說。怀塔布連棺材都預備好了。要進宮到老佛爺跟前來個死諫!”
  “死了也是臭塊地!放心。真想死的沒有嚷嚷的。我看你還是管好你自個儿的事,小心點,別總讓人當槍使!”慈禧不以為然地說,她特別討厭那些當面不敢說話,專在背后指指點點的人。相反,對跪在地下的瑞王,心里反倒有种好感,覺得這种人死心眼儿,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大為失望的瑞王沮喪地從地上爬起,跟著李蓮英側身倒退到殿門邊,突然又轉身扑上來跪倒在地,一邊哭一邊哀求慈禧:
  “請老佛爺恩准奴才告病回家。”
  “你想摔耙子?跟皇上說去!跟我說不著!”慈禧被他倔脾气惹火了,沒好气地將他攆走,其實心里越加覺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忠臣,他才是那种敢把自己棺材抬上金鑾大殿的人。不像那個怀塔布,那家伙已經七十了。到處跟人說他棺材准備好了。其實比誰都怕死。瑞王隨著李蓮英离開后,吟儿見老人一臉鐵青坐在那儿發呆,連忙替她滿滿裝好一袋煙絲遞到她嘴邊說:“奴才給老佛爺敬煙。”慈禧剛要吸煙,突然伸手將煙管推開,從椅子里站起,手中拿著那串很少离手的佛珠,悶悶地站在窗前,心里卻恨得直咬牙。她气光緒,恨康有為、翁同和,但更恨的卻是珍妃。她認定將禮部六位堂官同時撤職,肯定与這個小賤人有關系。她了解光緒,如果沒有人替他出主意,這么大的事儿,他不會也不敢不跟她商量就下了圣旨。吟儿雙手捧著煙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望著窗邊一言不發的慈禧,她想离開這儿,讓老佛爺一個人獨自清靜一會儿,又怕她等會儿要抽煙,她不在場又會討她罵。想起劉姑姑和李蓮英再三交待,老佛爺不發話千万別离開,只得硬著頭皮站在那儿听候吩咐。
  她看見慈禧臉色鐵青,面部肌肉因為极度憤怒而顯得非常僵硬,握住佛珠的右手垂在身邊微微顫栗。她自進宮以來從沒見她這樣生气,甚至上次她在宮中哭秀子,事發后李蓮英將她帶到這儿問話,老佛爺也沒像現在這樣生這么大气。大殿里一片肅靜,只听見條案上那座洋人造的非常精致的銅座鐘嘀嘀嗒嗒的響聲。這种肅靜叫她喘不過气來。過了好一陣子,慈禧才轉過身叫她。
  “吟儿”
  “奴才在,奴才待候老佛爺抽煙吧?”吟儿慌忙回答。
  “不用了。”慈禧擺擺手,走到雕茶座椅邊。吟儿連忙上前扶著她坐下,并拿了一件黑底金花斗篷披在對方肩上。慈禧看一眼吟儿,突然問道:“你說,瑞王爺這人怎么樣?”
  “不知道……奴才只是覺得,他……今儿不該惹老佛爺生气。”吟儿愣了一會儿,因為老佛爺平時极少跟她們這些奴才議論王爺大臣的事,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就事論事說了自己看法。
  “這不關他的事。那是有人存心气我。”
  吟儿知道慈禧說的有人是指皇上和珍主子。宮中就像普通人家一樣。慈禧与珍妃之間的婆媳關系一直不好。盡管在吟儿看來,朝廷的事跟珍主子根本扯不上邊,但這位生性倔強的老人無論遇到什么事,只要跟万歲爺沾上邊,一定會遷怒于珍妃的。為了岔開這個話題,吟儿特意接著前面的話往下說:“可老佛爺讓瑞王不要再說下去,他偏不听您的話……他要是不說那么多,您也不會生那么大的气。”
  “他跟你一樣,天生的倔脾气。”
  “奴才可不敢……”吟儿慌忙為自己辯解。
  “我可沒說你這脾气不好啊。”慈禧笑笑,意味深長地說,“其實你們這些人,比起那些滿嘴抹蜜的人更靠得住。”
  “謝老佛爺夸獎。”吟儿嘴上這么說,心想天下哪有不喜歡听好話的。李蓮英不就是憑著那張開口生花的嘴巴,哄得老佛爺處處高興,所以誰也比不上他在老佛爺面前得寵,要不宮中怎么會替他起了個綽號叫“佛見喜”。她正想著李總管,慈禧突然問起李蓮英送瑞王,怎么現在還沒回來?
  “傳李蓮英。”
  吟儿慌忙走到門邊,挑起起居室門帘,對站在大殿里值班太監說老佛爺傳李總管。過了一會儿,李蓮英匆匆走進,一跨進門檻便趴在地下磕頭。
  “老佛爺吉祥,奴才給老佛爺請大安!”李蓮英像往常一樣,見慈禧擺擺手,便從地上爬起走到慈禧身邊,一臉討好地笑著。
  “又不是送唐僧西天取經,到這會儿才回來?是不是路上又跟瑞王咬耳朵,替他出什么餿主意?我告訴你,他可是個實心眼儿,不像你們這些人滿肚子花花腸子。”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勸王爺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李蓮英連聲辯解。
  “我問你,這几天珍妃真的沒去養心殿?”慈禧突然換了個話題,問得李蓮英一時蒙住。過了好一會儿他才想起今儿一大早,他來替慈禧請早安時,說珍主子這几天身子不舒服,昨儿前儿都沒去皇上那邊。
  “奴才可以擔保,這事儿沒錯。”李蓮英自信地回答。前一陣子,平儿在珍主子那邊什么情況也不知道,為此被他狠狠罵了一通,所以平儿最近特別留心。昨晚上她特意跑來向他報告,說珍妃這几天傷風感冒,晚上早早就上了床,而且是她親自侍候的,連被子都是她舖的。因此他認定這次一准錯不了。
  “你敢擔保?”慈禧緊逼不放。
  “奴才要有一句假話,甘心受罰。”“吟儿,”慈禧突然沉下臉,“掌他的嘴!”李蓮英腦門子嗡得一下,心里有說不出的慌亂,以為慈禧為了瑞王進宮告皇上的狀,因此遷怒于他。他跪在地下,兩眼瞅著慈禧,心里說不出的委屈。因為他事先通報了慈禧,是她同意讓瑞王進宮磕頭的,跟他毫無關系。吟儿一听老佛爺下令要她打李蓮英嘴已,頓時嚇坏了。他是宮里的大內總管,正二品宮銜,自己不過是個沒品沒銜的宮女,站在那儿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怎么?還讓我自個儿動手儿嗎?”慈禧平和的語气中透著威嚴。
  “回老佛爺話!奴才……奴才沒打過人。”吟儿看一眼跪在地下的李總管,一碰到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手伸出去又本能地縮回來。
  “這回就讓你試試。只管打!”
  “吟姑娘,求求您打我吧。”李蓮英跪在地下,低聲求著吟儿。
  吟儿咬咬牙給對方一記耳光。對方疼不疼她不知道,自己手掌心已經疼得不行,麻麻的一片灼熱。“愣什么神?接著打呀!”慈禧見她打了一下便不動了,急得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吟儿突然想起死去的秀子,想起她嫁瑞王家的事跟這位總管分不開,揮起胳膊,已掌接二連三地落在他臉頰上。起初李蓮英還咬著牙不吭聲,后來扛不住了,疼得他放開嗓門大叫,慈禧見吟儿越打越狠,李蓮英跪在地下,一邊叫一邊躲閃,畢竟是自己身邊多年的奴才,再說到現在還沒告訴他打他的原因,這才叫吟儿停了手。
  “你服不服?”慈禧問李蓮英。
  “奴才服,服!”李蓮英嘴上這么說,心里可是一盆漿糊打翻了,哪儿對哪儿全都懵然不知。反正奴才在主子面前,對也是錯,錯也是錯,先認了這個理,免得皮肉再受苦。
  “為什么打你?”
  “奴才不知道啊……”
  “告訴你,這几天夜里那狐狸精肯定去了養心殿那邊。我的儿子我知道。他連打雷都害怕,沒人給他出主意壯膽儿,他決下不了這個狠手,一下子撤了六位禮部堂官,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
  “可……可是小回回親眼瞧見珍主子在床上睡覺哪!”李蓮英眨巴著眼,覺得不可思議,不但平儿遞了信,昨晚上還特意派小回回去珍主子住的景仁宮打探,總不會小回回也弄錯吧。老佛爺疑心太重,特別一碰到跟珍主子有關的事儿,總是一根筋擰到底,平時那份審時度勢的判斷力全然沒了。
  “你還頂嘴!”正如李蓮英猜想的那樣,她确實沒有任何證据,僅僅是一种直覺,認定光緒一下子撤掉六位閣部朝臣是珍妃的主意。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事后往往證明她的直覺很少欺騙過她。沒有珍妃這個小賤人,她儿子絕不會做出這個重大決定。儿子再怎么也是儿子,無論他推行新政,或是一成不變地按祖宗留下的規矩治理國家,只要她活一天,儿子都會听她的,珍妃卻不同,她一向有野心。自己活著時她不敢翻天,要是有一天她不在了,誰敢保證這個狐狸精不會利用生性文弱的光緒在背后操縱一切,甚至將來有一天像自己一樣垂帘听政?
  不,絕不能讓种事發生!
  想起這几十年腥風血雨的經歷,咸丰皇上在承德匆匆离開人世,肅順等人想篡權,她不得已先發制人除了肅順等人。在儿子同治皇上未成年的特殊情況下,她才成為大清國第一個垂帘听政的女人。但有一條,几十年來她一直處在權力頂峰,卻堅守祖訓,兢兢業業,為保住愛新覺羅家族的江山嘔心瀝血。她從來沒有像漢代的呂后和唐朝的武則天那樣,對娘家人封王封侯,甚至恨不能讓娘家人取而代之。她沒有在朝廷內重用過娘家任何人,包括自己親外甥,除了每年送些錢財,葉赫家族的人几乎沒人沾過她多少光。對這一點,她問心無愧。她經常私下想,如果換其他女人處在她的位置上,她不相信這個女人也會像她一樣絲毫沒有野心,正因為這种擔心,她絕對不能容忍愛新覺羅氏大權旁落,才對珍妃心存疑慮。為此,她非常婉轉地提醒過儿子,要他緊記不能讓宮妃干預朝政的祖訓,雖沒點珍妃的名,光緒心里應該非常明白,當著她的面,他連連點頭答應,其實心里不以為然,一轉身便忘了,仍然成天和那小妖精粘在一起。
  一想起瑞王狀告光緒撤禮部大臣的事,慈禧心里就恨得直咬牙,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深知生米已經做成熟飯,皇上也有皇上的面子,即便她將他叫來訓斥一通,也不可能立即收回成命,倒不如先裝糊涂。
  一天上午早朝過后,光緒來儲秀宮給慈禧請安。娘儿倆坐在正殿談心。慈禧沒跟光緒提任何有關瑞王告狀的事,光緒也不提撤大臣的事儿,互相問對方睡得好不好,天慢慢熱了,要注意身子等等一類生活起居的瑣事。慈禧說儿子臉色不好,要他千万注意身体,不要太勞累。
  光緒坐了一頓飯時間,他正要起身告辭,慈禧突然提出她想下一個月去承德。“夏天也快到了。咱們娘倆找個地儿歇伏去吧。眼不見為淨,躲得遠遠儿的,我幫你好好調養調養!你看去哪儿?承德怎么樣?”
  光緒先是一愣,不知對方這時候要自己跟她一塊儿去承德什么意思。眼下維新詔書剛剛下發,雖說各省對于新政有些舉棋不定,但在江南各省的帶動下,有關辦學堂、修鐵路,都有條陳。相反,北京城里動靜不大。特別是朝堂各部大臣和滿蒙王公,不是极力反對便袖手旁觀。他要是這种時候离開北京,那下面的事就不好辦了。
  光緒說了眼下的難處。慈禧一听便笑了,說朝廷的事永遠沒個完。前前后后我替你們頂了快三十年,我什么不清楚?該歇還得歇,歇好了再干吧。光緒認為眼下正是節骨眼上,以朝廷万一有事不方便為由,勸慈禧還是像往年那樣到頤和園避暑,說明年他一定陪皇爸爸去承德。
  慈禧笑笑,其實她心里并不想讓光緒跟他一起去承德,但嘴上偏這么說,這里頭自有她的考慮,面對光緒即將在朝廷全面推行新政,朝廷上下歧見頗深,元老与新貴,中央与地方各有各的算盤,矛盾极為复雜,以瑞王、恭親王為首的王公大臣們全力反對,紛紛通過各种辦法跑到她跟前來告狀,弄得她理不是不理也不是。所以她想离開這儿躲過這陣風頭,頤和園太近,不像承德离北京遠,大臣們要找她不容易。這樣一來,她將處于某种旁觀者的身分,進退自如。儿子新政搞好了,她自然也有支持他的功勞。万一搞砸了,她也不會一頭栽進去,到時候再出面收拾殘局。這就是她一心想离開北京的原因。
  “你知道你這個皇上是怎么來的?”她問光緒。這种話她不知問過多少次,特別他小時候。但此刻再一次問他,卻有另一層意思。因為他一再主張搞新政,說這是唯一富民強國的辦法。慈禧再三思慮,最終同意了,但有一條,万一搞不好可怎么辦?
  “是皇爸爸讓儿臣承繼同治大行皇帝的,”光緒慌忙回答說。
  慈禧看一眼從小在身邊長大的光緒,心想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既然我能讓你當皇上,同樣也能將你拉下來。在她离開北京之前,她特別強調這一點,是為了警告他必須為新政承擔后果。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她去承德的用心良苦,特意跟光緒說起同治皇上的父親,咸丰皇帝死在承德,所以她一定要去祈祭先皇。
  “那是你皇爸爸傷心的地儿!我干嘛要上承德找不痛快?不就是陪陪先皇的在天之靈嗎?”
  “儿臣明白了。儿臣該死,竟然沒想到這一層。”提起咸丰先皇上,光緒多少有些傷感,忍不住眼圈紅了。
  “你一定記住,你雖然不是先皇親生,可先皇才是你的親爹。”慈禧動情地說。
  “儿臣時刻記在心上。這次皇爸爸去承德,儿臣一定陪奉您去承德祈祭先皇。”為了表示對慈禧感恩,光緒毫不猶豫地說。
  “得了,為政就要勤政,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就在北京辦你的新政吧,承德我自個儿去。”慈禧這一說,光緒連忙表示他一定要去,說他讓軍机處隨扈承德。慈禧見光緒認真,反倒勸起他來,要他安心留在北京,只要他有這份孝心,她比什么都高興。
  慈禧雖是急性子,對沒想好的事卻一點也不急,一旦深思熟慮認准的事儿,卻是半點也不遲疑。去承德這步棋她想了很久,越想越覺得現在這种情勢下,走得越遠越好,于是她派李蓮英陪瑞王一起去承德打前站,表面上是讓他們去那儿作一些准備工作,實際上,她有心保護瑞王,免得這個炮筒子留在朝廷代人受過,這是其一;瑞王本來督領承德禁軍大營,那儿許多將領是他部下,讓他以此為由去那儿了解軍中對新政的態度,這是其二;承德是京城北面的大門,京城一旦出現什么意外情況,那可是個進退自如的用兵之地啊!這最后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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