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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北燕密訂苦肉計 翼王怒責韋昌輝


  
  古今多少悲劇,
  莫如洪、楊之爭。
  數万血淚染天京,
  至今使人悲痛。

  天王洪秀全在金龍殿上,怒斥韋昌輝,并且傳旨道:“爾不遵朕的詔旨,濫殺無辜,罪責難逃!明日,你要在天台前當眾認罪,挨苔杖三百。秦日綱助虎行凶,也責打三百,以觀后效!”秦日綱不服,剛要爭辯,卻被韋昌輝攔住。
  此刻,韋昌輝已經另有打算。他非常恭順地說道:“哥哥息怒。的确,我們做得太過分了。請哥哥這就降旨,曉諭在京軍民——特別是東府的屬下,請他們明日齊集天台,觀看小弟与秦日綱受刑。弟現在追悔莫及,實在是痛心极了!”說罷,跪在案前,不住地磕頭。秦日綱不明白北王的意思,也跟著磕頭。
  洪秀全長歎一聲,沉吟半晌才說道:“朕也不愿責打你們。若不這樣做,人心難平呀!你二人暫時戴罪回府,明日听候發落。”“謝哥哥恩典。”韋昌輝又恭順地磕了個頭,這才領著秦日綱,退出天王府。
  洪秀全提筆在手,親自發下一道詔旨。然后,由繕書衙抄寫數份,用過印璽,張貼在天王府前和各個通行路口。又派專人鳴鑼示眾,到城內外宣示。
  天王的詔旨,吸引著天京的百万軍民。人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擁上街頭,爭相觀看。
  詔旨是這樣寫的:
  
  東孽楊秀清,
  反草變妖精。
  假傳天父旨,
  欲把万歲稱。
  逼朕退帝位。
  篡弒罪不輕。
  天父顯權能,
  密旨告真情。
  天兄睜慧眼,
  一切看得清。
  朕乃傳詔旨,
  北、燕調回京。
  東孽已正法,
  天下复太平。
  北、燕真可惡,
  背朕動刀兵。
  殺害眾無辜,
  天理實難容。
  二人已定罪,
  明日受答刑。
  望我眾臣民,
  切莫悲恐惊。
  東孽一人外,
  屬下皆弟兄。
  今后不再究,
  仍為圣官兵。
  欽此。
                 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八日

  洪秀全這份詔旨,迅速傳遍了天京內外。人們奔走相告,涕淚橫流,心情异常激動。
  那時,楊秀清的屬下還有九千多人。這些人奉楊秀清之命,在城外駐防,所以才保住了性命。東王被殺,噩耗傳到他們中間,引起了巨大的震動。軍兵們悲痛欲絕,到處是叫罵聲、怒斥聲、歎息聲和怨恨聲。第二天,有一部分僥幸活下來的東府官兵,逃到軍營里,把城里的經過講了一遍。有一個受傷的旅帥說:“弟兄們,快逃吧!北王說了,天王有旨,要把俺們斬盡殺絕!”“我們犯了什么罪?”“憑什么隨便殺人?”“老子跟他們拼了!”“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反了吧!”還有一部分人,蹲到地上,雙手抱頭,放聲大哭:“天哪,這到底是為什么呀?”“干不了啦!回家務農去吧!”當晚,果然有人開了小差。可是,絕大多數人沒走,他們在等待和觀望。因為他們對太平天國有深厚的感情,但有一線之路,也不愿做出背叛上帝的事來。
  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有几匹快馬來到軍營。馬上坐的是天王府的承宣官,他們向全体官兵宣讀了天王的詔旨。當人們听到天王赦免他們無罪,還要懲罰北、燕二王的時候,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天王万歲!”“太平天國万歲!”“天父天兄万歲!万万歲!”承宣官又傳達了天王的命令,讓大家明日一早進城,觀看北、燕二王受刑。并說,為了避免意外,進城的人一律不准攜帶兵器。
  對于天王的詔旨,多數人是信賴的。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持怀疑態度。他們議論著,沉思著,次日一大早,在几名軍帥和旅帥的帶領下,五千多名東府的官兵,排著長長的隊伍,開始進城了。
  軍營里還有四千余人,不愿進城。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打算觀望几天再說。
  這陣儿,天色陰沉沉的,濃云越積越厚。進城的隊伍默默地走著,每個人都想著心事。他們當中,有廣西起義的老弟兄,有永安建國時加入太平軍的,也有一部分是從武漢、安徽、江蘇各地來的。雖然他們參加太平軍的時間不一樣,但是,他們對太平大國都充滿深厚的感情,過慣了“天下皆兄弟姊妹”的平等生活。雖然戰斗很頻繁,天國的制度很束縛人,然而,他們對前途卻充滿了樂觀和希望。他們把這一切都歸功于万能的上帝,歸功于天王、東王和各王。在他們眼里,王就是神的化身。然而,万万沒有料到,在這神圣的天國里,居然發生了罕見的內訌,王与王之間互相殘殺,竟株連到成千上万人的頭上。這到底是為什么呢?難道神也如此殘忍嗎?這与那些“妖頭”所干的事有什么區別?然而,天父還是圣明的,天王還是公正的,他們及時制止了這种濫殺,還要嚴懲制造這种濫殺的罪人——北王和燕王,天王啊,有了你,我們還是有希望的。但愿你健康永存,万歲,万万歲!
  雄偉高大的朝陽門,已經敞開了。士兵們排著隊,按照順序走進天京。但見街上冷清清的,家家關門閉戶,難得看到一個人影。牆上、石板路上,到處是黑紫色的血跡。還沒有清理的尸体縱橫交錯,血肉模糊,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臭味。成群的蒼蠅,叮在尸身上,“嗡嗡”直叫。胡同里有几只大狗,啃嚼著死尸……士兵們不忍再看了,都紛紛把頭低下。領隊的軍帥拉著大隊,有意地從東府門前通過。人們吃惊地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筑,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沒有燃盡的東西,還在冒著青煙。一群碧眼黃發的外國人,在几個天國官員的陪同下,剛從里面走出來。他們指手划腳,交頭接耳,不知在議論什么。原來這是奉了天王詔旨,特許洋弟兄進城參觀的代表團。
  轉過東府,很快就來到了天王府的廣場,但見高大的天台上,搭起了五彩罩棚。天台前站著一排排天府的侍衛,台前的一張桌案上,擺著人們熟悉的素蜡、白飯和清水。
  進城的士兵在天王侍衛的指導下,整整齊齊席地而坐。北、燕二王部下的士兵,坐在他們的左右和后方。偌大的廣場,靜悄悄地坐滿一万多人。士兵們睜大眼睛,屏息凝神,迷惘地向四外看著。
  在接近中午的時分,一陣狂風過后,落下了稀疏的雨點。的确該下雨了,雨點掉到人們臉上,感到一种快意。天越來越暗,烏云在頭上翻滾著,一場暴雨就要降臨了。突然,從天王府里,走出一群錦衣繡袍的女官。有一位身材修長、体態庄重的女承宣,站在天台前的香案之后,她首先領著大家念起“贊美上帝詩”。她念一句,士兵們重复一句。上万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和諧而又渾厚。
  讀罷“贊美上帝詩”,這個女承宣又把天王發布的詔旨念了一遍。念罷,開始動刑了,廣場上一陣騷動。
  只見北、燕二王,身穿囚服,五花大綁,被一群武士從天王府押了出來。八名身高力大的掌刑官,手持答杖走到天台前。女承宣喝令四名武士,把北、燕二王按到兩塊門板上。掌刑官掄起答杖,奔二王的臀部狠狠打去。旁邊有人唱數:“一下,二下,三下……”答杖“呼呼”挂風,打在皮肉上,“啪啪”直響。真是聲震全場,有耳皆聞。
  開始的時候,人們拔著脖子,瞪著眼睛,看著北、燕二王受刑,后來,誰也不忍心看下去了,都垂下頭,閉上眼,還有人偷偷把耳朵堵住。
  答杖剛打到二王身上的時候,他倆都盡量咬牙挺著,不哼也不哼。可是,沒打三五下,兩人就挺不住了。韋昌輝先叫出聲來:“唉呀,唉喲!我的娘啊,天父開恩哪!”秦日綱也嚎叫道:“唉呀!娘啊!天王哥哥饒命啊!”慘叫聲、答杖擊肉聲,和天空的悶雷聲絞在一起。士兵們緊閉二目,咬著嘴唇,心如刀絞。
  后來,慘叫聲從強變弱,從高變低,漸漸地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儿,笞刑結束了。八名武土把癱軟的二王架起來,分別送回王府,听候發落。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雨越下越大了。
  突然,有個女承宣官,冒雨出現在眾人面前,高呼道:“天王詔旨,為慰勞東府全体將士,請大家進入東西朝房,天王賜飯!”東府的將士們听了,無不深受感動。人們含著眼淚高呼:“天王万歲!万万歲!”在侍從指引下,將士們排著四列縱隊,進入宏偉高大的天朝門,又分成兩部分,進入寬敞的東、西朝房。人們相互偎倚著,擠到房子里等候賜飯。
  突然,三千名北、燕二府的鐵甲軍,各擎利刀,把東西朝房包圍了。接著,破門而入,扑向手無寸鐵的東府將士。大刀、長矛、板斧、利劍,向人們的肉体上猛砍猛刺。一霎時,血肉橫飛,尸身翻滾,東西朝房變成了极其殘忍的屠宰場!
  到了現在,人們才知道上當。可是,已經追悔不及了。東府的將士們哭喊著、怒吼著、叫罵著、搏斗著,有一部分將士破窗而出,闖到院子里。然而,他們的腳還沒有站穩,就被埋伏在外邊的鐵甲軍給消滅了。還有几百名极其勇敢的士兵,終于沖出重重包圍,殺到天朝門外。結果,也被埋伏在這里的鐵甲軍消滅了。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拼搏,五千多名東府的將士,都被斬盡殺光了!
  前文書說過,洪秀全在金龍殿上,怒責韋昌輝和秦日綱的時候,韋昌輝已經另有打算。當他倆回到北府后,韋昌輝馬上召集親信,密謀對策。他當著眾人,大放厥詞,攻擊洪秀全。接著,又把自己的計划向眾人做了交代。他的計划是:利用洪秀全召撫東府將士至。天台觀看自己和秦日綱受刑的机會,一网全殲之。他咬牙切齒地說:“一不做,二不休,不毒不狠不丈夫。事到如今,你不殺他,他要殺你。凡是東孽的余党,務必斬草除根,一個不留!”秦日綱擔心地問道。“這要被天王知道,可不好交代呀!”韋昌輝冷笑道,“傻兄弟,你還沒看出來嗎?天王沽名釣譽,一味裝好人,已把你、我兄弟推到了刀刃上。既然他不仁,就許咱不義。他有他的打算,咱有咱的主意。總而言之,咱不能束手待斃!你們听我的,大膽去干,天王那儿有我撐著!”接著,韋昌輝分兵派將,布下了天羅地网。
  從丙辰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開始,天京每天都在殺人放火,到處都是哀嚎聲和慘叫聲。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完全被白色恐怖籠罩了。
  韋昌輝和秦日綱殺人殺紅了眼。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稍有不如意者,一律處以极刑。
  大京城外還有四千多名東府的士兵。當他們听說進城觀看北、燕王受刑的弟兄,全被慘殺的消息后,人們气炸了肺,都快發瘋了!原來束縛在他們思想上的天款天條,都一掃而光。什么上帝、天父、天下皆兄弟,都是騙人的鬼話!他們抄起刀槍,攻進天京,要給死難的弟兄報仇。
  城牆下,大街上,胡同里,到處是戰場,到處是拼殺的人群。刀砍斧剁,拳打腳踢,不把對方置于死地,決不罷手。他們越殺越仇,越恨越深,已經到了無可調和的地步。
  韋昌輝把自己的兩万人馬從江西飛調進京,秦日綱也把自己的人馬調進天京。又經過十几天的激戰,東府的部下終于被殺光了。現在,整個天京的軍政大權,都被韋昌輝所掌握。
  話分兩頭。先說翼王石達開,他率領大隊人馬,正在武昌与清軍雇戰。清軍集中了湖南、湖北、安徽、河南、貴州、云南六個省的兵力,二十多万人馬來對付太平軍,戰斗是相當頻繁和激烈的。正在這個時候,石達開突然接到天王的詔旨,命他赶快回師勤王。石達開急忙召集將士,商討這件大事。眾將一、致認為,天王的詔旨是不能違背的,翼王必須馬上進京。但是,帶多少軍隊?是否全線撤走?卻拿不定主意。翼王最后決定,在沒有弄清天京的情況以前,大隊人馬不宜變動,仍然在前線堅持戰斗。他暫時帶兩千人,回京勤王。臨走時,他把軍權交給羅大綱,又做了很多具体指示。之后,他帶著心腹愛將曾錦謙和張遂謀以及兩千士兵,沿江而下,直奔天京。
  翼王站在船頭上,手按劍柄,心亂如麻。天王的詔旨寫得很簡單,京中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他一點也不清楚。從种种跡象表明,肯定与楊秀清有關。為了急于弄清真相,他把兩千人馬安排到東梁山,自己帶著張遂謀、曾錦謙和二十名參護,換乘戰馬,星夜飛奔天京。
  一八五六年九月七日晚,翼王以閃電般的速度,突然回到天京。他來不及回家,徑直赶到天王府,与洪秀全見面。
  骨瘦如柴、兩眼深陷的洪天王,向石達開哭訴了一切經過。當他講到韋昌輝借罰為名,用計殘殺五千多名東府士兵的時候,石達開怒不可遏。他從天王府出來,像旋風一般,突然來到戒備森嚴的北府,命人急稟報韋昌輝得知。
  韋昌輝和秦日綱正在議事。一听石達開來了,二人大吃一惊。說實在的,包括死去的楊秀清在內,沒有一個不畏憚石達開的。韋昌輝做賊心虛,更加懼怕翼王。他不知道石達開是從何處回來的,更不知道他帶回多少人馬?對自己的做法持何態度?他靈机一動,立即召集心腹,商討對付石達開的辦法,他的愛將許宗揚說:“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石達開膽敢反對北王殿下,我馬上就宰了他!”“對!”另一個死党劉大鵬說,“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不論是誰,凡是和咱們不一條心的,都殺了他!”韋昌輝咬著下嘴唇,听了片刻,回頭問秦日綱:“你看呢?”秦日綱吭哧了半天,才說:“石達開可不是好惹的。他既敢找上門來,就不能沒有准備——還是謹慎一點儿為好。”韋昌輝把大腿一拍,做出決定:“咱來個見机行事,先試探一下姓石的口气。假如他与咱們一條心,或者不給咱們出難題,咱們就以禮相待;倘若他和天王一個鼻孔出气儿,那可就別怪咱們不講義气了。”眾人听了,鼓掌稱是。韋昌輝命令道:“許宗揚!你准備五百刀斧手,埋伏在廳下,看我的眼色行事。茶杯落地為號,就給我殺!”“遵命!”“劉大鵬!你准備五百刀斧手,把北府護住。沒有我的話,任何人禁止出入!假如動起手來,你千万要把石達開的援軍擋住,莫放一個人進來。”“遵令!”二將下殿准備去了。秦日綱問韋昌輝:“我呢,干點什么好?”韋昌輝說:“你就留在我身邊,以防万一。”
  書要簡短。經過一陣緊張的布置,一切就緒了。韋昌輝向外面喊了一聲:“請!”時間不大,就見翼王石達開,昂首挺胸,闊步而入。在他身后,只有二十二人。北、燕二王降階而迎,把翼王讓進大殿。二十名參護左右排開,站在殿外。曾錦謙、張遂謀二將腰懸短劍,緊緊跟在翼王身后。
  北王先命人敬茶。不等石達開說話,他就搶著說:“兄弟回來得正是時候,小兄有一肚子委屈,要向你訴說。東逆謀叛,天京危机,天王用密旨把我調回。又叫我勤王,又叫我清君側。小兄心實,樣樣都照辦了。可沒料到,天王又反過口來,說了我一頓不是。你給評評理,到底怨誰?怪不得都說龍眼無恩,翻臉無情。這回,我是嘗到滋味了!”“住口!”石達開大吼一聲,厲聲說道:“東逆謀叛,死有余辜,可是,東府屬下四万余人身犯何罪?為什么都給殺了?你安的是什么心?說,快說呀!”韋昌輝強壓怒火,苦笑著說道:“平叛嗎,總不會不傷人的。他們用武力反抗,不容我不下死手!”“好,就算這些人因武力反抗而被殺,可是,七月二十九,在天台前觀看你們受刑的那五千多人,又是怎么回事?”“這個……”韋昌輝舌頭短了。翼王接著又問:“他們手無寸鐵,奉旨觀刑。是誰把他們騙進東西朝房?是誰對他們下此毒手?”韋昌輝憋得滿頭大汗,气急敗坏地說:“斬草必除根。誰敢保險他們不鬧事,不報复?”“胡說八道!”翼王以手擊案道:“你無憑無据,濫殺無辜,實在是罪大惡极!”秦日綱壯了壯膽子,說道:“五千歲,你生气也晚了。事到如今,咱們還是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吧!”翼王冷笑道:“用不著商量。你們只有負荊請罪,听候懲罰,才能平息民憤!”
  韋昌輝一听,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大吼道:“石達開,原來你也是東孽一党!”話音一落,便舉起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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