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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血色危城


  距离趙都邯鄲還有數十里的沙丘城下,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激戰,尸骸遍地,一片狼藉。
  死尸都已焦黑,面目難辨。滿面塵埃的趙姬帶著侍從匆匆赶到了城牆下,扑面而來的一股刺鼻的焦糊味中人欲嘔。勉強掩住口鼻下了馬,繞過已倒了半邊的城門進入城內,只見煙霧彌漫,牆倒屋坍,一片凄涼。趙姬滿眼憂郁,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來到一個馬廄處,侍者牽過替換的馬匹,換上鞍轡。趙姬則站在高處環顧周遭。昔日繁華錦簇的城市已不知去向,余下的只有燒不完的熊熊烈火。
  突然,一匹馬從火中躥出,一名傳令兵滿臉煙塵,飛馳而去。
  傳令兵看見趙姬,滾鞍下馬,單膝跪地,高聲稟報:“邯鄲城外數里已為秦軍占領,路已阻斷,無法通過。”
  趙姬更顯憂郁。
  “太子現在何處?”
  “不知行蹤。”傳令兵答道。
  “這儿距戰場太近,我們還是速速退回為好。”一名老侍者進言道。
  “不,我非去不可。”趙姬堅決地搖了搖頭,神情嚴峻,轉身從侍者手里接過韁繩,
  翻身上了坐騎,驅馬走向火中。
  邯鄲以東,丘陵綿延不絕。燕太子丹和十几位將軍登上了其中的一座丘陵,遠遠地眺望著邯鄲平原。
  只見漫山遍野都是黑盔黑甲的秦軍,如烏云般壓覆著遠山近丘。靠西面豎著一面王旗,三軍已扎成銅牆鐵壁般的陣勢,軍容整肅。燕丹呆立半晌,遠處沒有一絲聲響,靜得甚至能听見旁邊蜜蜂扑翅的嗡嗡聲,令人生懼。一陣號角忽從遠處傳來,燕丹不禁感到渾身戰僳,再望向不遠處的邯鄲城,城牆上沒有一個人影,令人害怕的寂靜,似乎城池早已淪陷。死一般的寂靜。
  燕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下丘陵,臉色蒼白,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再沒有來路上那种慷慨激昂的豪情。“秦軍太強大了!”望著丘陵后方駐扎著的几万燕軍,燕丹不由得慨歎。
  沉思了片刻,燕丹回頭對將軍們道:
  “下令撤退。”
  將軍們一惊,紛紛搖頭:“太子殿下,夜幕馬上降臨,不如連夜偷襲敵軍。”
  話音未落,燕丹已怒聲斥道:“你想送羊群進狼窩嗎?無意義之舉,只會徒增戰死者。”言罷,轉身上了自己的戰車,失望地离去。
  在聲勢逼人的秦軍面前,燕國大軍不戰而退。
  在撤退的路上,燕丹又悄聲傳令:
  “從速撤退,不許有任何聲響發出,否則,贏政從此生了戒心,荊軻就再無机會入秦。”
  燕丹這樣說著,向遠處望去,戰火正在邯鄲郊野上蔓延開來。
  他的身子微微一顫,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夜幕降臨。
  秦軍陣內,士兵們燃起松明,燈火輝耀半空。一匹馬疾馳而至,馬上人高舉令牌,士兵們忙閃出一條通路,使者策馬奔向軍帳。軍帳中,秦王正在批閱奏折,不久,使者進帳,呈上一個絹囊。秦王打開一看,又惊又喜,里面正是自己自幼不离身的護身符,分別時贈給趙姬之物。
  收起護身符,秦王又展開使者遞上的信件仔細觀看,一絲微笑爬上了嘴角。“燕國要獻上趙姬請降。現在滅燕已易如反掌。”
  打發走了使者,秦王欣喜若狂,信步踱出帳外,仰視蒼彎。
  皓月當空,秦王的心情清澈如水。
  雖然燕國太子寄來了投降信,以交出趙姬為條件請降。但滅燕是既定的目標,而現在秦王所想的只是如何引大軍攻破趙國首都邯鄲。
  滅趙前夜,山野出奇的寂靜。
  秦王興奮异常,輾轉難眠,便悄悄起身,騎上心愛的白馬,獨騎出了營門。順著山勢信馬而行,不覺進人一片松林。戰火暫時還沒有燒到這里,四野里彌漫著潮濕的霧气和空气的清香,絲毫也嗅不出戰爭的气息。不知走了多遠,白馬突然停了下來。
  不遠處似乎立著一個人影,秦王輕撫愛馬的鬃毛,大白馬似乎完全領會了主人的意思,靜靜地站著,不發出絲毫聲息。秦王緩緩地反手拔劍,輕抬腿,甩蹬离鞍下了坐騎,借著夜色和松林的掩護,躡足向前摸去。月色朦朧,現在可以清晰地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人。
  人影一動不動,仿佛正仰視著月光沉思著什么。”
  秦王慢慢靠近,藏身偷窺。
  “趙姬!”秦王惊叫一聲,那人影聞聲轉過身來,可不正是趙姬。
  秦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忙走出陰影,与趙姬面對面站著。
  趙姬也認出了秦王,先是一楞,而后惊呼了一聲“阿政”跑過來抱住秦王,就像找到了最后的依靠,緊緊地抱著,久久不肯松手。秦王只覺得熱血沸騰,也忘情地擁著趙姬。
  時光流逝,激情未熄。
  秦王盯著怀中趙姬的臉,那憂郁而憔悴的面龐上挂著淚珠,猶如帶雨的梨花。
  良久,秦王愛怜地問道:
  “怎么回事?燕丹用你來耍弄我嗎?剛才送來了我給你的護身符,作為憑据,現在你卻出現在這里。”
  趙姬正色道:
  “不,他只是把我送還陛下。”
  “送還來,為何?”
  秦王万分詫异。
  “因為我是你的逃犯。”
  “別胡說。另外,燕丹找到滿意的刺客了嗎?”
  趙姬仿佛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猛地离開秦王的胸膛,盯著他,眼中滿是惊恐,喃喃地說道:
  “我不是為此事而來。”
  秦王沉默不語,等著她的下文。
  趙姬目光閃爍,急急說道:
  “我是為救趙國百姓而來,現在趙國百姓已經家破人亡,你說過要讓百姓幸福生活,不是這樣的,邯鄲百姓已絕糧,開始吃死馬和人肉……”
  秦王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
  “救趙國百姓是趙王的義務,而非我之義務。”
  意外的答复。趙姬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腳,她就像看陌生人似的,眉頭緊皺盯著秦王。
  秦王自覺理虧,側過頭去,避開她的視線。
  趙姬追問道:
  “……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看著我,想想那話。陛下說過,統一天下的軍隊,是拯救百姓的軍隊。”秦王痛苦地低聲說道:“趙國另當別論。”
  趙姬憤怒地說道:“這就是你所說的拯救天下百姓?!”
  秦王也憤怒了,高聲道:“趙國是侮辱我雙親,讓秦國太子放牧之國。”
  趙姬駁斥道:“難道你不喜歡那段放牧的生活?”
  秦王一時語塞,想起小時与趙姬一同在趙國放牧的快樂情景,鐵青的臉色也稍稍平和了下來。
  趙姬再次開口:“我理解你恨趙國的心情,但當你受不平時,保護你的不也是趙國百姓?趙國的百姓沒有對不起你,她們何辜受你殺戮,你可還記得太后、我、趙國的鄉親們,過去都曾稱你趙政。”
  說到此頓了頓,繼續道:
  “說什么小時候在趙國受侮辱,所以要滅趙國。你可知道,我之所以要刺青,正是代趙國百姓向你謝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得到你的諒解,免去他們的災禍。”
  說完,趙姬撩起耳側的秀發,讓秦王看她的臉,洁白姣好的臉上那丑陋的刺青极不相稱。
  秦王低頭不語。
  趙姬忍耐不住,又開口道:
  “只有恨,無法成為天下人之王。得了天下,還應愛天下之百姓。無論哪國百姓,都要當作自己的子民來愛護。現在趙王已下了命令,如果城破要殺死所有趙國的小孩殉國,無論如何,請你救救那些孩子們!若救了小孩,趙國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會擁戴你。”
  月光射向趙姬蒼白的面孔,目光中充滿了期盼和哀求,秦王似乎有些動搖,但仍舊默不作聲。
  趙姬又追問道:“知道嗎?”
  終于,秦王說道:“……知道。”
  趙姬雙目一亮,臉上煥發出神采,深情地投入秦王怀中。
  秦王緊抱住她,耳語道:“姬,請不要走,不要再离開我。”
  趙姬條件反射似地輕輕推開秦王,神情凄黯,低聲道:
  “我無法面對秦軍攻人邯鄲,我不能看著救國滅亡,另外,我還要去救那些孩子,我這就去向趙王轉告陛下的意思——去救孩子們。”
  想到危在旦夕的孩子們,趙姬一刻也不能再等待,掙脫秦王的怀抱,轉身便走。秦王無力挽留,只能默默目送著她很快地消失在薄霧籠罩的松林盡頭。
  “趙姬。”秦王忽然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叫著。
  接著,他不顧一切地狂奔起來,向趙姬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直到又見到她的背影。
  秦王緊跑兩步,把手中捏著的護身符又一次塞給趙姬。
  趙姬接過來,無言地撫弄了片刻,輕輕行了一禮,便又默默地轉頭离去。
  一陣莫名的孤獨襲上贏政的心頭,剎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已還是那個無依無靠的弱不禁風的孩子,那個“膽小鬼贏政”。
  奏王就這樣久久地木然而立,不覺拂曉將至。
  一陣急促的軍鼓聲打破了清晨的宁靜,秦王縱馬出了松林,登上一座小山丘,凝望著夜色漸漸散去的邯鄲郊野。廣闊的原野上,火光閃爍,好似無數星星墜落在人間。
  那是圍城秦軍的松明燈。
  遠處傳來秦軍的戰歌,秦軍已經作好了最后的攻城准備。
  奏王在馬上极目遠眺,注視著火光的動向。
  那火光像一條長龍,正慢慢地向邯鄲城移動。
  与攻韓不同,這次秦國是全軍出擊,蚕食趙國,逐漸向邯鄲逼近,現秦軍已圍困邯鄲城池。對趙而言,大半河山已經淪陷,早巳不再有生存的希望,如何保持尊嚴而死,這是惟一剩下的問題。
  攻城的烽火終于在拂曉時分燃起,滅趙的最后一役開始了。
  箭石如雨般從城牆上落下,秦軍則舉著巨大的盾牌迎上前去。
  云梯用巨大的釘子打進城牆,秦軍士兵抱著必死的決心前仆后繼地援梯而上。攻城的樓車已全部運到了城牆下,樓車上的秦軍弓箭手以強弓硬弩与守城趙軍對射,掩護攻城的步兵,一時間,箭矢如流星般射向守城的趙軍。
  梯子上端不斷有秦軍被趙軍的長刀砍落下來,但后面的兵士潮水般不斷涌上。終于,在數十里長的城牆上,開始出現了秦軍的身影,城牆上的肉搏戰開始了。
  城中鐘聲大作,形勢危殆,四城開始起火,趙軍已開始自焚邯鄲。
  此刻在趙國祖廟前的台階上,雄滿了趙國的禮器。
  數百名孩子身穿白麻喪服,手牽手走出祖廟。
  烈焰熊熊,血光四濺,悲聲不絕,孩子們失去了往日的天真歡笑,只是默默注視著正被毀滅的家園。
  回燕國的道路似比來時更加漫長。趙姬和隨從們正騎著馬,緩緩行進在回燕國的路途上。趙姬容額憔悴,神色黯淡,一步三回頭。本想去邯鄲面見趙王,但還沒到城下,戰斗已經開始了,為了躲避亂軍,她們只得放棄了進邯鄲的念頭,但心中卻實在放不下那些趙國的孩子們。現在只能寄希望于秦軍良心發現,不去傷害那些趙國的孩子,但她心里知道,這几乎是在做夢。
  突然,路旁出現了一排大洞,有數百個,不,比這還多。被熏黑的埋鍋做飯的灶跡,一直伸向去燕國的方向。
  隨從注視著灶洞,輕聲稟道:“小姐,太子殿下的軍隊似已撤退。”
  希望又少了一分,趙姬面色愈加灰暗,沒有言語。
  “肯定是往這條路上走的。”
  听著隨從的自言自語,趙姬回想起故鄉。
  她猛然拉住韁繩,駿馬四望。
  四外是燃燒著的原野。
  這是她的故鄉,垂死的故鄉。
  想求秦王拯救的故鄉,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但一切還沒有結柬,至少還有一件可做的事——救活趙國的孩子。
  只向秦王求助還不夠,不能自欺欺人地將希望放在那些殺紅了眼的秦軍身上,自己應親手去拯救那些小生命。
  趙姬下定決心,突然撥轉馬頭,叫道:“回去!回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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