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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蜂人


作者:王晉康

  副研究員林達的死留下許多疑問。警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是自殺,但調查几個月后仍沒有他殺的證据,只好把卷宗歸到“未結疑案”中。引起怀疑的主要線索是他(?)留在電腦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是在單身公寓的電腦椅上服用過量安眠藥的),但這行字的意義扑朔迷离,晦澀難解。
  養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很多人認為這行字說明不了什么,它是打在屏幕上的,不存在“筆跡鑒定”的問題,因而可能是外人敲上的,甚至可能是通過网絡傳過來的。但怀疑派也有他們的推理根据:這行字存入記憶的時刻是13日凌晨3點15分,而法醫确定他的致死時間大約是13日凌晨3點半到4點半,時間太吻合了。在這樣的深更半夜,不會有好事者跑到這儿來敲上一行字。警方查了鍵盤上的指紋,只發現了林達和他女友蘇小姐的。但后來了解到,蘇小姐有非常過硬的不在現場的證据——那晚她一直在另一個男人的屋里。
  這么著就只有兩种可能:或者,這行意義隱晦的字是林達自己敲上去的,可能是為了向某人或警方示警;或者,是某個外人輸進去的,但他絕不會是游戲之舉而是怀著某种動机。不管哪种可能,都偏于支持“他殺”的結論。
  調查人詢問的第一個是科學院的公孫教授,因為他曾是林達的博士導師,林達死后又曾在同事中散布過林是“自殺”的猜測。調查人覺得,先對觀點与自己相左的人進行調查是比較謹慎的,可以避免先入為主的弊病。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是那种比較講得出口的原因。實際上呢……人們都知道警方的一條原則:報案人的作案可能性必須首先排除。
  公孫教授的住宅很漂亮,他穿著白色的家居服,滿頭白發,眉目疏朗。對林達之死他連呼可惜,說林達是他最看重的人,一個敏感的熱血青年;他還算不上最优秀的科學家(因為他太年輕),但他有最优秀的科學家頭腦,屬于那种几十年才能遇上一個的天才,他的死亡是科學界的巨大不幸。至于林達的研究領域,他說是比較虛的,是研究電腦的智力和“窩石”。他的研究當然對人類很重要,但那是從長遠的意義而言,并沒有近期的或軍事上的作用,“絕不會有敵對國家為了他的研究而下毒手”。
  談話期間他的表情很沉痛,但仍坦言“林達很可能是自殺”。因為天才往往脆弱,他們比凡人更能看穿宇宙和人生的本質,也常常因此導致心理的失衡。隨后他流暢地列舉了不少自殺的科學天才,名字都比較怪僻,調查人員未能記錄(保存有錄音),只記得提到一人是美國氫彈之父費米的朋友,他搞計算不用數學用表(那時還沒有計算机),因為數學用表上所有的數据他都能瞬間心算出來(這個細節給調查人員的印象很深)。但此人30余歲就因精神崩潰而自殺。
  公孫教授說:“舉一個粗俗的例子,你們都是男人,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生儿育女,可你們絕不會盤根究底,追問這种動机是從哪儿來的。但天才能看透生命的本質,他知道性欲來自荷爾蒙,母愛來自黃体胴,愛情只是‘基因們’為了延續自身而設下的陷阱。當他的理智力量過于強大,戰胜了肉体的本能時,就有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崩潰。”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听他說完,問他這些話是否暗示林達的死“与男女關系有關”。很奇怪的是,公孫教授的情緒在這時有一個突然的變化,他不耐煩地說,很抱歉,他還有課,失陪。說完就起身送客。調查人員并未因他的粗暴無禮而發火,臨走時小心地問,他剛才所說的電腦“窩石”究竟是什么東西:“肯定那是极艱深的玩藝儿,我們不可能弄懂,只是請你用最簡單的語言描繪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公孫教授冷淡地說:以后吧,等以后我有了時間。
  第二個調查者是林達的女友蘇小姐。她相當漂亮,可以說是性感,那時天气還很涼,但她已經穿著露臍裝,超短裙,一雙白腴的美腿老在調查人的眼前晃蕩。兩個調查者對她的評价都不高,說她絕對屬于那种“沒心沒肺”的女人。林達尸骨未寒,她已經談笑風生了,連點悲傷的外表也不愿假裝,甚至在調查人在場的情況下,她還在電話里同某個男人發嗲。
  蘇小姐非常坦率,承認她和林達“關系已經很深”,不過早就想和他拜拜了,因為他是個“書呆子,沒勁”。不錯,他的社會地位高,收入不錯,長得也相當英俊,但除此之外一無可取。幽會時林達常皺著眉頭走神,他的思維已經陷入光纜隧道之中,無法自拔,那是狹窄、漫長而黑暗的幽徑。他相信隧道盡頭是光与電織成的絢爛云霞,上帝就飄浮在云霞之中。林達很迷戀他的女友,迷戀她高聳的乳胸、修長的四肢、渾圓的臀部及其它种种妙處,即使在追蹤上帝時,他也無法舍棄這具肉体的魅力,公孫教授的分析并不完全适合他,但幽會時他又免不了走神。“我看近來他的神經不正常,肯定是自己尋死啦!”
  關于林達死于“神經失常”的提法,這是第二次出現,調查者請她說一些具体的例證。蘇小姐說,最近林達對白蟻啦,螞蟻啦,黏菌啦經常挂在嘴邊。比如他常談蜜蜂的“整体智力”,說一只蜜蜂只不過是一根神經索串著几個神經節,几乎談不上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种群達到臨界數量,就能互相密切配合,建造連人類也歎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省材料的最佳角度建造的,符合數學的精确。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看一個放蜂人……
  調查者立即聯想到電腦屏幕上的奇怪留言,不用說,這個放蜂人必定是此案的關鍵。他們請她盡量回憶有關此人的情況。蘇小姐說我真的不清楚,他是一個人騎摩托去的,大概去過三次,都是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京城附近。林達回來后的神情比較怪,有時亢奮,有時憂郁,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么“智力層面”等等,我記不住,也沒興趣听。
  調查者當然也盤問了案發那晚她的活動,确信她不在現場,便准備告辭。這時蘇小姐才漫不經心地說,噢對了,林達有一件風衣忘在我家,里邊好像有放蜂人的照片。听了這句話,調查人的心情真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衣袋里果然有一厚疊照片,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那人正在取蜜,戴著防蜂蜇的面罩,模樣不太清晰。但蜂箱上提供了寶貴的信息,上面有紅漆寫的地址:浙江宁海橋頭。
  調查進行到這儿可以說是峰回路轉。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三天后,調查人來到冀中平原,坐在這位放蜂人的帳篷里,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閃爍著耀眼的金黃。至于尋找此人的方法,說穿了很簡單。他們知道這些到處追逐花期的放蜂人一般都不自備汽車,而是把蜂箱交火車或汽車運輸,于是,他們在本市聯運處查到了浙江宁海橋頭張樹林在15天前所填的貨運單据,便循跡追來了。
  不過見面之后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電影導演的選人標准,這位張樹林絕對不是反派角色。他是個矮胖子,面色黑紅,說話中气很足,非常豪爽健談。可能是因為放蜂生活太孤單了,他對兩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逼著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調查人老出外方便。帳篷里非常簡陋,活脫一個21世紀的中國吉普賽。一張行軍床上堆著沒有疊起的毛毯,飯鍋用三塊石頭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著“農業學大寨”的紅字。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儿子,一個非常靦腆的孩子,他向調查人問聲好,就躲到外邊去了。
  放蜂人的記憶力极好,20天前的往事像是錄了像似的,記得纖毫不差。一看到那疊照片他就說沒錯,是有這么個人找過我几次,姓林,三十一二歲,讀書人模樣,穿著淡青色的風衣和銀色毛衣,騎一輛嘉陵摩托,車牌號的后三位數是248。“我倆對脾气,談得攏,聊得痛快!”
  問他究竟談了什么,他說都是有關蜜蜂生活習性的,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調查人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离開時已經變成半個蜜蜂專家了。老張說:蜜蜂靠跳8字舞來指示蜜源,8字的中軸方向表示蜜源相對太陽的角度;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怜,交配后就被逐出蜂巢餓死,因為蜂群里不養“廢人”;養蜂人取蜜不可過頭,否則冬天再往蜂箱里補加蜂蜜時,它們知道這不是它們采的,就會隨意糟踐;蜂群大了,工蜂會自動用蜂蜡在蜂巢下方搭三四個新王台。這時怪事就來了!勤勉溫馴的工蜂突然變得十分焦躁,它們不再給蜂王喂食,并成群結隊地圍著它,逼它到王台中產卵,王台中的幼虫就是以后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著舊王飛出蜂箱,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這時放蜂人就要布置誘箱,否則它們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蜜蜂從此徹底忘了舊巢,即使因某种原因找不到新巢,宁愿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巢,就像是它們的記憶回路在离開舊巢時一下子給剪斷了!這時舊巢中正熱鬧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其它王台,把它咬破,工蜂會幫它把里邊的幼虫咬死。不過,假如兩只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們就會采取絕對中立的態度,安靜地圍觀著這場決斗,直到其中一只被刺死,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的尸体拖到蜂箱外。“想想這些小生靈真是透著靈气,不說別的,你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那么大的數可不好點吶,它們又沒有十個指頭。”
  林達与放蜂人并肩立在緋云般的杏花里,白色的蜂箱一字儿排在地頭,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他們周圍輕盈地飛舞。它們有自己的社會,有自己的數學和化學,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語言和社交禮儀。一只孤蜂不能算是一個生命,它絕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達到一定數量后,就產生了一种整体智力。所以,稱它們為“蜂群”不是一個貼切的描述,應該說它們是一個叫作“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儿產生了突躍,整体大于個体之和。林達對著養蜂人禮拜,林達對著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我們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追問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量是多少,但他又反過來說,精确數值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大略了解有這么一個“數量級”就行。放蜂的老張弄不明白這些話。
  調查人員第二次听到了“臨界數量”這個詞。這個詞听起來有點神秘,也多少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彈爆炸就有一個臨界質量)。但他們針對這個詞的追問得不到放蜂人的響應,老張只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指著那張帶面罩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給我照的,林先生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不是取蜜期,他硬要我帶上防蜂罩為他表演。他說我帶上它像是帶上皇冠,說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這個林先生不脫孩子气,盡說一些傻話。”
  調查人很敏銳,從這句平常話中聯想到蘇小姐說的“神經失常”,便掉頭緊追下去。老張后悔說了這句話——他不想對外人講說林先生的“缺點”,在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說,對,林先生的确說過一些傻話。他說過,老張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帶它們到處遷徙尋找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類享用,你幫它們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們能察覺這种“神的干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范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据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种跡象?比如,它們是否能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比如,當養蜂人在冬天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有一只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糟踐外來的蜂蜜,是否一种孩子式的賭气?“林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它再聰明也是虫呀,它們咋能知道這些。我看它們活得滿愜意的。不過,”他認真地辯解著,“林先生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是愛蜂愛痴了,鑽到牛角尖里了。”
  調查人對談話結果很失望,這條意外得來的線索等于斷了。他們曾把最大的疑點集中在“養蜂人”身上,但是現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的張樹林絕不是陰謀中人。兩人臨告辭時對老張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惊定之后涕淚滂沱,連聲哽咽著“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
  調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達的最后一次社會活動是來這里對學生作了一場報告。當時負責接待的教導處陳主任困惑地說,這次報告是林達主動來校聯系的,也不收費。這种毛遂自荐的事學校是第一次碰上,對林達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謝絕的,但看了那張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證,就答應了。至于報告的實際效果,陳主任開玩笑說:“不好說,反正不會提高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他們用隨机抽樣的方法喊來了5個听過報告的學生,兩男三女,他們拘謹地坐在教導處的木椅上。這是學校晚自習時間,一排排教室靜寂無聲,窗戶向外瀉出雪亮的燈光,光怪陸离的霓虹燈在遠處的夜空中閃亮。學生們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說林先生的報告不錯,有人說印象不深,但一個戴眼鏡女生的回答比較不同。
  “深刻,他的報告非常深刻,”她認真地說,“不過并不是太新的東西。他大致是在闡述一种新近流行的哲學觀點:整体論。我恰好讀過有關整体論的一兩本英文原著。”
  這個女孩個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滿臉稚气未脫,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顯然比其他人小了一截。陳主任低聲說,你別看她其貌不揚,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經跳了兩級,成績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調查人請其他同學回教室,他們想,与女孩單獨談話可能效果更好些。
  果然,小女孩沒有了拘謹,兩眼閃亮地追憶道:什么是整体論?林先生舉例說,單個蜜蜂的智力极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雜的道德准則啦,复雜的習俗啦,复雜的建筑藍圖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腦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類只是看到了這种突躍的外部跡象,但對突躍的深層机理毫無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單個神經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簡單,不過是根据外來的刺激產生一個沖動。那么哪個神經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夠的神經元以一定的時空序列組合在一起,才會產生“窩石”……
  調查人又听到了“窩石”這個詞,他們忙擺擺手,笑著請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請問什么是窩石?我們在調查中已經听過這個詞,不會是腎結石之類的東西吧,從沒听過腦中也會產生結石。
  小女孩側過臉看著他們,笑意在目光中跳動。她竭力忍住笑,耐心地說,不是“窩石”,是“我識”。“我識”就是“我的意識”,就是意識到一個獨立于自然的“我”。人類嬰儿不到1歲就能產生“我識”,但電腦則不行,即使是戰胜卡斯帕羅夫的“深藍”,它也不會有“我”的成就感。“這是說數字電腦的情形,自從光腦、量子電腦、生物元件電腦這類模擬式電腦問世以來,情況已經有了很大變化。林先生在報告中也提到了‘標准人腦’和‘臨界數量’……”
  調查人員相對苦笑,心想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語言談話!他們再次請他稍停,解釋一下什么是“標准人腦”,這個名詞听上去帶點凶殺的味道。女孩簡單地說,這只是一個度量單位,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天文單位一樣。過去,數字電腦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參數來描述,像存儲容量(比特)、浮點運算速度(次/每秒)等。對于模擬電腦這种方式已不盡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腦的標准智力作參照單位。這种計算方法還沒有嚴格化,比如對世界電腦网絡總容量的計算,有人估算是100億標准人腦,有人則估算是為10000億,相差懸殊。“不過林先生有一個非常精辟的觀點,他說,精确數值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絡容量早已超過了臨界數量,從而引發智力暴漲,暴漲的電腦智力已經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層面……”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打斷了她的話,說很感謝她的幫忙,但是不能再耽誤她的學習時間了,再見。然后苦笑著离開學校。
  他們還詢問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達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訪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是排在第三位,但調查報告中卻放到最后敘述,這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寫報告者已傾向于接受林達祖父對死因的分析。那天他們到林老家中時,客廳里坐滿了人,一色是60歲以上的老太太,頭上頂著白色手巾,都在极虔誠极投入地哼哼著。林老急忙把兩人讓進他的書房,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解釋道,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們在為死者禱告。林老說,他和妻子留學英倫時都曾皈依天主,歸國后改變了信仰,但退休后老伴又把年輕時的信仰接續上了。“人各有志,我沒有勸她,我覺得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未嘗不是件好事。可惜妻子所接触的老太太們都只有‘低層次’的信仰,她們不是追求精神上的淨化,而是執迷地相信天主會顯示神跡,這未免把宗教信仰庸俗化了。說實話,我沒想到我的老伴能和這些老太太們搞到一起。”
  他對愛孫的不幸十分痛心,因為他知道孫子是一個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构筑一种代號“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層面間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談到林達的死因時,林老肯定地說是自殺,這點不用怀疑,你們不必耗費精力了。因為林達死前來過一次電話,很突兀地談了宗教信仰問題。“可惜我們沒听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
  林老說,近兩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孫子灌輸宗教信仰,常向他塞一些印刷粗糙的小冊子。不過她的努力一直毫無成效,看得出來,孫儿只是囿于禮貌才沒有當面反駁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電話中林達突兀地宣布,他已經樹立了三點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將會善意地干涉人類的進程,但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跡的;3、人類的分散型智力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層面的思維。“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獲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講給我听,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緩緩地搖著頭,苦澀地說:“我不贊成他信教,但我覺得這三個觀點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實際上正符合西方國家開明放達的現代宗教觀。不過孫子當時的情緒相當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惱。他在電話里粗魯地說,正因為我确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他媽的這個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雙冥冥在上的眼睛看著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們研究猴子的取食行為和性行為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窮盡智力對科學的探索,在他看來不過是耗子鑽迷宮,是低級智能可怜的瞎撞亂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我和老伴當然盡力勸慰了一番,可惜我們沒听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林老搖著白發蒼蒼的頭顱,悲涼地重复著。
  調查人怀疑地問,他真的會僅僅為這种异想天開而自殺?林老說會的,他會的,我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這正是林家的家風,我們對于精神的需求往往甚于對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見事遲了一步,沒能勸轉他。調查人員告別他下樓,看見他妻子在門口同十几位教友們話別,教友們嚴肅地說,上帝會听到我們的禱告,一定會的,達儿一定會升入天堂。兩人扭頭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輕輕搖搖頭,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個星期六晚上,戴眼鏡的小女孩做完了作業,迫不及待地趴到電腦屏幕前。那是父母剛為她購置的光腦,一根纜線把她并入了网絡,并入無窮、無限和無涯。光纜就像是一條漫長的、狹窄的、絕對黑暗的隧道,她永遠不可能穿越它,永遠不可能盡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絡”愿意向她開放的、她的智力能夠理解的東西。但她仍在狂熱地探索著,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現的閃光。林達在台上盯著她,林達盯著每一個年輕的听眾,他的目光憂郁而平靜。這會儿沒人知道他即將去拜訪死神,以后恐怕也沒人理解他這次報告的動机。林達想起了創立“群論”的那位年輕數學家,他在決斗的前夜通宵未眠,急急地寫出了群論的要點——那時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它。至今,在那些珍貴的草稿上,還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處潦草地寫著: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
  林達說,蜜蜂早就具備了向高等文明進化的三個條件:群居生活、勞動和語言(形体語言)。相比人類,它們甚至還有一個遠為有利的條件:時間。至少在6000万年前,它們已進化出了有效的蜜蜂社會。但蜜蜂的進化早就終結了,終結于一個很低的層面上(相對于人類文明而言)。為什么?生物學家說,只有一個原因,它們的腦容量太小,它們沒有具備向高等智力發展的物質基礎。如此說來,我們真該為自己1400克的大腦慶幸——可是孩子們啊,你們想沒想過,1400克的大腦很可能也有它的极限?人類智力也可能終結于某個高度?
  沒有人向女孩轉述過林達的遺言:不要喚醒蜜蜂。不過,即使轉達過,她也可以不加理會的,因為她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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