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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在几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么,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贊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气。”
  听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后來呢?”
  “后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臥室。不久我听見小姐屋里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像很生气。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裸体,肚皮上好像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于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像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儿,她的臉上仍浮出极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异,實際上他不像是在親吻,更像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听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仆又補充了一句:“我赶緊跑回小姐的屋里,看到那种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是那樣愛她!”
  雅庫里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于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查官柯斯馬斯收抬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听眾對凶手的同情之弦——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里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時,面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查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滿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了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听而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后,雅庫里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几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后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价的人道主義思潮沖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惟獨希腊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腊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殺死一只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于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种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与惡的分界線。”
  檢查官惊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里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查官去說才對頭。雅庫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所以,如果确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么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听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只余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查官立即豎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后關頭祭起什么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
  “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剎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查官气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躁,稍安毋躁。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關于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么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查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查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愿地說:“關于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里斯再次打斷了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体內僅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當于人類基因的數万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么,我想請博學的檢查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体內的异种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1/1000?1/100?20/100?50/100?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1/1000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只嵌有1/100人類基因的4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內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离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并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作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髒,轉基因山羊的腎髒。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鮑菲之下,但并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怀疑。還有試管嬰儿,可以說,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愿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廷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万試管嬰儿降臨于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0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里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几十万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里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查官先生想激起5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3位法官和10名陪審員都認真聆听著,但他們确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里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里蘭州克里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
  听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于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里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嗎?請用盡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儿的听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盡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洁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异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過程,只看看‘人為的’异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异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病、試管嬰儿、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复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极而言之,當這种种异化過程發展到极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盡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种手段只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并未違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審員們都點點頭。金斯繼續講下去:
  “上述的例證中,也許克隆人算得上是半個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來复制正常人。不過,我們姑且把克隆人也歸到上述類型中吧。問題是,趾高气揚的科學家們決不會到此止步,他們還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謝教授的基因嵌接術就是一次最偉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單槍匹馬地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得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敬佩——當然僅僅從技術的角度。”
  謝教授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記者們忙碌地記錄著。
  “現在,在前沿科學界已經形成了一种共識——請注意,謝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員,就連我的這些觀點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誨。這個共識就是,人類的异化是緩慢的、漸進的,但是,當人類變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補足’階段而邁入‘改良’時,人類的异化就超過了臨界點。可以說,從謝教授的豹人開始,一种超越現人類的后人類就已經出現了。你們不妨想象一下,馬上就會在泳壇出現魚人,在跳高中出現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環境下出現耐紫外線的厚皮膚人,等等。如果你們再大膽一點,不妨想象一個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兩栖人,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沒有身体的巨腦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說,我和謝教授同樣致力于基因工程技術的開拓,但走到這儿,我就同他分道揚鑣了。我是他的堅定的反對派,我認為超過某個界限、某個臨界點的改良實際將導致人類的滅亡。”
  雅庫里斯追問道:“你是說,科學界已形成了共識,這种改良后的人已經超越了人類的范疇?”
  金斯斷然說:“當然!我知道奧委會正陷入激烈的爭論——豹人的成績是否算是人類的紀錄。依我看來,鮑菲的成績當然是無效的,它不能算是人類的奧運成績,倒可以作為后人類的第一個非正式体育紀錄。”
  “那么,人類的法律适用于鮑菲·謝嗎?”
  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适用于人類嗎?”
  “謝謝,我的問題完了。”
  金斯走下證人席,雅庫里斯說:“這位證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查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了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网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里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确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种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体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了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了宇宙的秩序,毀坏了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宁。”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里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的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听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辯嗎?”
  3名法官低聲交談几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圣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經中的上帝,所以只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面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單位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了這种權威身份。我要出具的證言是:的确,鮑菲·謝已經不能歸于自然人類的范疇了,他屬于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后人類,他是后人類中第一個降臨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听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
  “至于雅庫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歷史。當達爾文的物种起源發表后,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洁’的衛道土群起而攻,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于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种衛道士并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面,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体結构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么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与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体結构上看,人獸之間并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內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种變异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滅絕了,只有适應環境的物种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适用于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构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与我們不适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种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万年后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么我要問,假如10万年后地球環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离開陸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构。如果當真有那么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体結构去适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听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
  “我知道,人類由于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种异端邪說,正像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歷史性的審判,它宣布了“后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听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听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怜憫,就像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气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3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輕聲說道:
  “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發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种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么一直不露面。現在看來,這個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后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面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查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
  “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行這件事。”
  “后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里取出8顆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抖顫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七個儿子,也是惟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后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
  “第一顆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感受到了体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受到輕微的胎動。体內的黃体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儿子惹人愛怜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個丑陋的、能夠生長和搏動的肉團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听到這個噩耗時五內俱碎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听眾都体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儿,她接著說:
  “流產之后,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儿開始在腹中搏動時,這种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儿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种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复了6次。6次啊,這些反复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几次失敗?等第七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怀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体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种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儿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赶來觀看。鮑菲在賽后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3天后……”
  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
  “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人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种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种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談話后,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后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么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后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听眾已經經歷了几次感情反复,謝教授從一個邪惡的科學狂人變成悲壯的殉道者,但這個形象隨后又被鮑菲母親的話重重地涂上黑色。現在听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歷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里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盡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确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對于法官的名譽來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于后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征先生都對后人類問題作了极有說服力的剖析。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又盡可能咨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兩位先生關于后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于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种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只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据時再進行。”
  “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性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作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据國家授予我的權力,并根据現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于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了一份頗有分量的報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胜利了,他們覺得這种結果可以告慰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里有一個奇怪的悖論:盡管科學的昌明依賴于人類的智慧,依賴于一代一代科學家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退庭后,記者們蜂擁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几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面前。費新吾好容易擠到田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里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里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沖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适,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确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儿,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在他點火啟動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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