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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外殼


  1999年8月23日,小甘和姐夫乘坐中航波音747客机到達舊金山。姐夫斯托恩·吳,中文名叫吳中,買的是單程机票,給甘又明買的是往返机票。小甘必須在7天后返回北京,去上他的大學三年級課程。
  在舊金山他們沒出机場,直接坐上了聯合航空公司去休斯敦的麥道飛机。抵達這個航天城時已是万家燈火了。高速公路上的車燈組成流動跳蕩、十分明亮的光同,城市的燈光照徹夜空,把這座新興城市映成一個透明的巨大星團。飛机開始下降,耳朵里嗡嗡作響,那個巨大的亮星團開始分解出异彩紛呈的霓虹燈光。直到這時,甘又明才相信自己真的到了美國。
  下了飛机,他們乘坐地下有軌電車來到一個停車場,吳中找到自己那輛銀灰色的汽車,用遙控器打開車門。10分鐘后他們已來到高速公路上。吳中扳動一個開關后便松開方向盤,從隨身皮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辦公机,開始同基地聯絡。
  “我在為你辦理進基地的手續。”他簡短地說。
  甘又明惊訝地看著這輛無人駕駛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路上,除了對面的汽車刷刷地掠過去之外,百里路面見不到一個行人和警察。在這道机械洪流中,甘又明真正体會到為什么“汽車人”在美國的動畫片中大行其道。他們的汽車對前邊汽車追尾太緊時,甘又明免不了心中忐忑,斯托恩·吳猜到他的心思,從辦公机上抬起頭,平淡地說:
  “放心,它有最先進的防撞功能。”
  甘問:“它是衛星導航?我見資料上介紹過,說這种自動駕駛方式是下個世紀的技術。”
  姐夫微微一笑:“國內的資料比國外的現狀常常有5∼10年的滯后期,我帶你去的B基地又是美國國內最超前的。你在那儿可以看到許多科幻性的技術,它可以說是21世紀科技社會的一個預展。比如這輛汽車,你知道它是什么動力嗎?”
  不是姐夫問,他還真沒想這個問題。他看看汽車,外形和汽油車沒什么區別,車速表上的指針已超過了210英里(約337.9公里),汽車行駛得异常平穩。他猜道:
  “從外形看當然不是太陽能汽車,是高能電池的電動汽車?氫氧電池的電動汽車?高容量儲氫金屬的氫動力汽車?在我的印象中,這些都是公元2000年以后的未來汽車。”
  吳中搖搖頭:“都不是。這輛汽車是慣性能驅動,它裝備有12個像普通汽車汽缸大小的飛輪,轉速3O万次每秒。所以儲能量很大,充電一次可以行駛1000公里。飛輪懸浮在一個超導体形成的巨大磁場里,基本沒有磨擦損失,使慣性能在受控狀態下逐步轉化為電能。這是代替汽油車的多种方案之一,但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案。”
  甘又明半是晒笑的說:“也許,B基地里還有能給植物授粉的微型昆虫机器?有克隆人?有光孤立子通信?有激光驅動的宇宙飛船?”
  斯托恩·吳扭頭看他一眼,平靜地說:“沒錯,除了‘克隆人’囿于倫理問題沒有付諸實施外,其他的都已投入實用或小規模試用。”
  之后他就不再說話,在他的辦公机上專心致志地辦公。甘又明不由得暗暗打量他的側影。他的相貌平常,身体比較單薄,大腦門,有如女性般的纖纖十指在電腦鍵盤上翻飛自如,時而停下來在屏幕上迅速瀏覽一下從基地發來的數据。
  如魚得水。甘又明腦子里老是重复這個詞。這個文弱男子在科技社會里真是如魚得水,無怪乎姐姐是那樣愛他、崇拜他。這种人正是21世紀的弄潮儿,在女性心目中,他們已代替了那些筋腱突出的西部牛仔英雄。
  7天前,34歲的斯托恩·吳突然飛回國內,第三天就同31歲的星子姑娘舉行了婚禮。婚禮上,新娘滿臉的幸福,新郎卻像机器人一樣冷靜。剛從老家返校的甘又明借著三分酒气,譏諷地對姐夫哥說:
  “謝天謝地,我姐姐苦苦等了8年,你總算從電腦网絡里走出來了。你知道嗎?很長時間,我認為你已經非物質化了,或者只剩下一個腦袋泡在美國某個實驗室的營養液中。”
  斯托恩·吳平靜寬厚地笑笑,同小舅哥碰碰杯,一飲而盡。甘又明對他一直非常不滿,甚至可以說是抱有敵意。8年來,至少是從他考進清華大學計算机系的3年來,他极少在姐姐那儿見到吳先生的消息,最多不過是在電腦网絡中發來几句問候。甘又明曾刻薄地對姐姐說:
  “你的未婚夫究竟是吳先生,還是一個ZHW@07.BX.US的電子函件地址?別傻了,那個人如果不是早已變心,就是變成了沒有性程序的机器人。”
  姐姐總是笑笑說:“他太忙,現在是美國B基地虛擬試驗室的負責人。”不過弟弟的話并非沒有一點影響。那天晚上,她發了一封電子函件,委婉地說想要一張他的近影。第二天一張表情漠然的照片傳回來了——仍是在電腦网絡中!為此,甘又明一口咬定這張照片是虛擬的:“美國的警務科學家早把面孔合成軟件發展得盡善盡美,你想叫這張照片變胖變瘦,是哭是笑,或者想從10歲的照片變化出34歲的模樣,都只用半秒鐘的時間!你想,他為什么不寄一張普通相片呢,這里面一定有鬼!”
  即使婚禮過后,甘又明仍然敵意難消。客人走后,他悻悻地對姐姐說:
  “他為什么不接你去美國?這位上了世界名人錄、名列美國20位最杰出青年科學家的吳先生養不活你嗎?姐姐,我擔心他在那邊有了十七八個情人,甚至已成了家。我知道你是個高智商的學者,但高智商的女人在對待愛情上常常低能。用不用我再提醒一次?那個國度既是高科技的伊甸園,又是一個世界末日般的罪惡淵藪。”
  星子已听慣了弟弟的刻薄話,她笑著說:“你不是說他是沒有性別的机器人嗎?這种机器人是不需要情人的。”
  “那他為什么不接你去美國?”
  “他說這儿有他的根,有他童年的根,人生的根。他說,當他在光怪陸离的科技社會里迷失本性時,他需要回來尋找信仰的支撐點,就像希腊神話英雄安泰需要地母的滋養一樣。”
  她在复述這些話時,臉上洋溢著圣洁的光輝。甘又明喊起來:
  “姐姐呀,你真是天下最痴情又最愚蠢的女人!這都是言情小說中的道白,你怎么也能當真!”他看看表,9點40分,是中央7台的科技影視長廊節目時間,這個時間他是雷打不動的。他打開電視,嘟囔道:
  “反正我把該說的都說了,到時你莫怪我。”
  那晚的科技影視節目是“電腦魚缸”——正是它促成了他的美國之行。“電腦魚缸”是一种微型仿真系統,電腦中儲存了几百种魚類的基因,你只要任意挑選几种,按下确認鈕,它們就開始在屏幕上從容邀游。畫面48幀每秒,比電影快一倍,所以畫面上看上去甚至比真魚還逼真。不僅如此,這些魚還會生長,會弱肉強食,會求婚決斗,會因魚食的多寡而變肥變瘦。雌雄配對的机會完全是隨机的,一旦某對夫妻結合,它們的后代就兼具父母的基因,因而兼具父母特有的形態習性。它們會根据環境條件產生變异。一句話,這個魚缸完完全全是一個魚類社會的縮影——但只是虛擬狀態。
  新婚夫婦來到客廳時,甘又明正在擊節低贊:
  “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每次看到類似的節目,他常有“浮一大白”的快感。這會儿他完全忘卻了對姐夫的敵意,興致勃勃地對姐夫說:
  “很巧妙的构思。如果把節奏加快——這對于電腦是再容易不過了——是否可以在几分鐘內預演魚類几千万年的進化?還可以把主角換成人,來模擬人類社會的進化。比如說模擬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進程?把所有的社會矛盾、各國軍力、民族情緒、宗教沖突、各國領導人的心理素質等等輸進一個超級虛擬系統,推演出二三十种戰爭進程,我想它對軍事統帥的決策一定大有神益。”
  斯托恩·吳看了他一眼,他發現這個清華大三學生的思路比較活躍,不免對這位小舅子發生了興趣。他坐到甘的面前,簡捷地說:
  “你說的不錯,這正是虛擬技術諸多用途之一。不過這個電腦魚缸太小儿科了,我們早已超過了它,遠遠超過了它。”
  甘又明好奇地問:“發展到什么程度?能否給我講講,如果不涉及到貴國,”他有意把這几個字念重,“利益的話。”
  吳中笑笑,接過妻子遞過來的兩杯咖啡,遞給小舅子一杯。他略為思考后說:
  “我想你已知道,在虛擬技術中,人可以‘進入’虛擬世界。”
  “對,通過目鏡和棘刺手套,人可以進入電腦魚缸和魚儿嬉戲。”
  吳中搖搖頭:“那都是20年前的舊古董了。我們現在使用的是一种被稱作‘外殼’(Shell)的中介物。通過它,人可以完全真實地融入虛擬世界。我們的技術甚至已發展到這种程度:某人進入虛擬系統之后,如果沒有系統外的幫助就無法辨別出所處環境的真假。正像一個密閉飛船里的乘員,若沒有系統外參照物,就無法确認自己是否在運動。”
  甘笑嘻嘻地說:“那個‘某人’是否服用了迷幻藥?科克(Coke)?快克(Crack)?哈希什(Hashish)?”
  斯托恩·吳看看他,心平气和地說:“沒有。”
  甘又明大笑起來:“那你就有點吹牛了!我想,一個神經健全、頭腦清醒的人,肯定能從虛擬環境中找出破綻來!要不,是美國人普遍智力低下?也難怪,在美國,全民性的吸毒泛濫至少已延續了100年,難免引起智力退化。”
  吳中冷冷地說:“說几句俏皮話是很容易的,不過獻身科學的人一般已經擯棄了這种愛好。甘先生,你想試試向我的虛擬技術挑戰?”
  甘又明兩眼發光,躍躍欲試地說:
  “這可撓到我的痒處了!我天生喜歡這樣的智力体操,從小至今,樂此不疲。不過,我恐怕暫時去不了美國吧。”
  吳中笑笑,對妻子說;“我給他安排一次為期7天的短期訪問,不耽誤他回校上課。”
  甘又明很快領教了姐夫的地位和能量。3天后,吳中告別新婚妻子匆匆返回美國時,甘又明也怀揣著一張往返机票、一份特別簽證和1000美金坐在特等艙里,享受著空姐的微笑和茶几上的新鮮水果。
  一條公路沿著海灘穿行,再往前是廣闊的灘涂地。這儿人煙稀少,雪亮的燈光刺破夜色,展現出一個茂密安靜的綠色世界,自然的蠻荒和嵌入其中的現代化建筑相映成趣。天光南亮,他們赶到一個營地。營地占地不大,在做工粗糙的鐵柵欄中散布著十几座平房。雖然途中已經聯系過,但警衛室聲稱沒有收到對甘又明放行的命令。斯托恩·吳面色不豫,拿起內線電話,節奏很快地說了一通。甘又明的英語水平已經可以听懂他們的談話。
  吳說,我与貴國政府簽訂了合同,我自然會恪守它,包括其中的保密條款。實際上,只要這次我回國7天而未泄密,你就不必擔心了。從這几句話中,甘又明听出了他的傲气。
  他又說,實際上這位中國青年是作為臨時雇員來基地的。你知道我們一直在招募挑選那些最有天資的美國青年,讓他們去尋找虛擬世界的漏洞,以求改進設計。成功者還要發給1 美元的獎金。這位甘先生也是一個很合适的人選,他思維靈活,天生是個怀疑派,而且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長大。我們的技術只有經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士的檢驗,才是万無一失的。當然,甘先生沒有經過例行的安全甄別,但我的話是否可以作為擔保呢!
  對方顯然猶豫片刻,然后交談了几句,吳中笑道:
  “謝謝,我記住你的這次人情。”
  他把話筒遞給警衛,警衛听完后殷勤地說:
  “頭頭說,對兩位先生免除一切檢查。我送你們過去。”
  現在,在他們面前是一個巨大的圓形管道。吳中按動一個電鈕,管道上一座密封門緩緩打開。他們走進一個圓筒狀的車廂,車廂內相當豪華,擺著四部真皮轉角沙發。吳同僅有的兩名乘客打了招呼,安頓甘又明坐下,打開酒柜門,問:
  “喝點什么?威士忌、橙汁還是咖啡?”
  “橙汁吧。”
  吳中倒橙汁時,車廂非常平穩地起動了。甘又明只是在看到橙汁水平面向后傾斜時,才察覺到車廂在加速。他從窗戶向外望去,看到飛速后掠的綠樹曠野。一群海鳥在窗外掠過,立即出現在后邊的窗戶中。但他敏銳地發現,所謂窗戶只是一張液晶屏幕上的仿真畫面。他笑著用手敲敲假窗戶:
  “也是虛擬的?”
  吳中微笑著說:“你的觀察力很敏銳。對,這种管道是全封閉的,它是飽和蒸汽管道,車廂行進時,前方蒸汽迅速凝為水滴,車廂經過后又迅速气化,所以几乎沒有空气阻力,可以達到兩馬赫的高速;使用磁斥懸浮和驅動。它是一种几乎不耗能的運輸方式,相信在下一個世紀中葉,它將在很大程度上代替火車。”他笑道,“當然啦,因為是封閉環境,旅客容易感到壓抑郁悶,所以我們搞了這些仿真窗戶。”
  磁懸浮車輛已達到最高速,正保持著這個速度無聲地疾駛,窗外景物的后掠也越來越快。按方位和地圖推算,這時頭頂已經是淺海了。吳中嚴肅地說:
  “還有10分鐘時間。我想簡單地介紹一下我們的虛擬技術,希望你不要過于輕敵。像你這樣的青年志愿者我們已接待過上千人次,只有6個人掙到了自己的1 美元。此后我們堵住了所有的漏洞,再沒人能掙到這筆獎金了。我很希望你能成為第七個成功者,但首先你要徹底清除你的輕敵思想。”
  他略為沉吟,平緩地說:
  “你要知道,一個封閉系統中的智慧生物很難對自身所處環境作出客觀的判斷。例如,當宇宙飛船接近光速時,時間速率就會接近為零。但光速飛船內的乘員感覺不到這個變化,他們仍然認為自己是在正常地吃飯、談話、睡眠、衰老。再比如,我們說宇宙在膨脹,也能用光線的紅移來測出膨脹速率。但這种膨脹只是天体距离的膨脹,天体本身并未膨脹。如果所有天体連同觀察者本身也在同步地膨脹,我們能拿什么不變的尺度來确認宇宙的膨脹?絕無可能。”
  甘又明笑道:“我信服你的理論,但進入虛擬環境中的人并未完全封閉,至少他們的思維是在虛擬系統之外形成的,自然帶著它的慣性。我完全能以這种慣性作為參照物來判斷環境的真實性,就像剛才用水面的傾斜來判斷車輛是否加速。”
  斯托恩·吳凝眸,看著他,良久才笑道:
  “我沒有看錯你,你的思維确實非常明快,一下子抓到了關鍵。但請你相信,我們也不是笨蛋。我們已能把被試者的思維取出來,并即時性地反饋到虛擬環境中去。比如說,盡管我們的虛擬系統与全球信息网絡相通,可以隨時汲取几乎無限的信息,但它肯定不能囊括你的個人記憶:你母親20年前的容貌啦,你孩提時住的房舍啦,童年時的游戲啦,你對某位女同學的隱秘愛情啦,等等。但是,”他強調道,“凡是你在自己的記憶庫中能提取到的東西,立即會天衣無縫地織進虛擬環境中,所以你仍然沒有一個可供辨別的基准。”
  甘又明微笑不言,對自己的智力仍然充滿信心。吳中也不再贅言,簡捷地說:
  “我的話已經完了,你記著,我們將讓你在虛擬世界中跳進跳出,反复進行。何時你确認自己已回到真實世界中,就向我發一個信號。如果你的判斷是正确的,你就會怀揣1 美元回國。”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輕敵,小伙子。呶,已經到站了,下車吧。”
  他們在地下南道里走了一段路,碰到的工作人員都尊敬地向吳中致意,這使甘又明又一次掂出了姐夫在這儿的分量。他們來到一座空曠的大廳,四周是天藍色的牆壁和屋頂,渾然一体,大廳中央有兩把測試椅。這幢大廳不算豪華,但建筑做工十分精致,每一處牆角,每一寸地板,都像象牙雕刻一樣光滑嚴密,毫無瑕疵。吳中拿上一個遙控器,帶甘又明來到大廳中間,說:
  “先讓你對虛擬世界有一個感性認識。讓你看看哪种環境呢?”他略為思考,說:“你先看看我們的電腦魚缸吧。”
  他按動電鍵,大廳中瞬時間充滿了清澈的海水,波光瀲灩,珊瑚礁壁立千尺,有的成傘狀,有的成蘑菇狀。一只一米長的蛤蜊垂直嵌在珊瑚里,半露的身体猶如彩色的絲絨。還有彩色的贅蝦、5條手臂的星魚、漂亮的石斑魚。突然前邊冒出一只巨大的八足章魚,它的小眼睛陰森地盯著前邊,行動詭秘地緩緩爬過來。甘又明本能地蜷起身子,但章魚熟視無睹,緩緩從他的身体中穿過,消失在幽藍的深海中。甘又明喘口气,笑問:
  “激光全息仿真技術?确實可以亂真。”
  吳中點點頭,按一下快進,眼前又立刻變成深海海底景色。火山口冒著濃煙,就像地獄中的煙囪。兩米長的蠕虫在海水里輕輕搖動著,管端血紅色的羽狀触手緩慢地開合。熔岩上舖著一層細菌,猶如白色的地毯。一只奇形怪狀的細菌蟹貪婪地一路吃過去,有時還去啃食蠕虫的肉質触手。這是加拉帕戈斯群島海底依靠硫化氫為生的太古生物群。甘又明看呆了,雖然他明知這是個虛擬世界,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深海海水的陰冷和沉重。
  忽然幻覺消失了,在一剎那間消失得干干淨淨。甘又明一時跳不出視覺的慣性,呆愣愣地立在那儿。斯托恩·吳淡淡地說:
  “這只是虛擬技術的開場鑼鼓。下面我要為你套上所謂的外殼,使你与虛擬環境融為一体。跟我走。”
  他們走進大廳旁的一間屋子。甘又明第一眼就看到一個光腦袋的女性人体模型,几個工作人員正在它周圍忙著。看見他們進來,那個人体模型竟然也扭過頭來——原來是一個真人!
  甘又明傻望著這個腦門珵亮的裸体姑娘,解嘲地說:
  “我已經進了虛擬世界?這种景象我只在青年的綺夢中見過。現在這個一絲不挂又毫不羞澀的漂亮姑娘到底是真是假?”
  斯托恩·吳微笑著,沒有接腔,別人更听不懂他的中國話獨白。几個工作人員開始小心翼翼地為那個姑娘套上“外殼”,那是一件色澤純白、很薄很柔的連体服。她把雙腿蹬上后,工作人員小心地展平外殼,使上面的神經傳感乳頭与她的身体完全貼合。吳中低聲解釋,這些乳頭將把虛擬信號傳到相應的感覺神經,比如你“踩”上火炭時,腳底神經就送去燒灼感的信號。外殼已套到肩部,只有頭盔還未帶上,它比較笨重,与黑色的目鏡相連。姑娘在套上頭盔前微笑道:
  “我叫瓊,瓊·比斯特。很高興作你的向導。”
  甘又明疑問地看著吳,吳中點點頭:
  “對,這是你在虛擬世界里的向導,心理學和邏輯學博士,會3國語言,包括漢語。需要了解什么信息盡管問她。但她是完全超脫的,絕不會幫助你作出判斷。現在請你脫光衣服,剃光頭發。”
  一個自動理發机無聲地移過來,几秒鐘內把他變成腦門珵亮的和尚,同時把發茬吸走。工作人員為他穿上那件洁白的衣服。這种衣服又薄又柔,彈性极好,穿在身上几乎變成了自己的皮膚。兩人來到大廳,面對面坐在兩只椅子上。听見送話器中斯托恩·吳用英語說:
  “虛擬系統即將啟動,請你瞪大眼睛尋找它的漏洞吧。你想從哪儿開始?是海洋,太空,還是台風眼中?我們都可以為你辦到。”
  甘又明稍稍想了一會儿,說:“還是從海水中開始吧,既然這一切都是由那個電腦魚缸所引發。而且,我沒有告訴你,我是北京高校百米自由泳紀錄保持者。”
  斯托恩·吳在屏幕中笑笑:“在虛擬世界里不會游泳并不是一個問題,電腦很容易為主人公加上令人信服的校正。不過,就按你的意見辦吧。現在我要按下電鈕了。”
  甘又明在一剎那間被拋入水中。他看見自己和那位瓊姑娘都穿著潛水衣,身后背著兩個小小的黃色氧气瓶。他用力浮上水面,透過面罩遠眺,海面十分廣闊,只有后方隱約可見一線海岸。海浪輕輕地推揉著他,透過潛水服,能感到海水的浮力和溫暖。他在水中作了几個滾翻,他的前庭器官感覺纖毛依舊精确地給出重力變化的方向。他知道這些都是假象,他身上穿的是白色的“Shell”而不是黑色的潛水服,他是坐在空曠的大廳里而不是在水中。但由那件“外殼”傳給他的視覺、听覺和触覺效果太逼真了,實在太逼真了,使你沒辦法不相信。
  他取下頭盔——他真的感覺到把頭盔取下了,能呼吸到海面上略帶咸味的空气,感到清涼的微風。瓊從他旁邊冒出來,甩著水珠,他喊道:
  “瓊!這儿是什么地方?”他笑著有意強調,“或者說,這是模擬的什么地方?”
  瓊也取下了頭盔,抖抖長發。她的長發如瀑布般散落,發出耀眼的金黃,這和他記憶中的光腦袋姑娘形成強烈的反差。他隨口問道:
  “這是你的真實形象么?”
  瓊奇怪地問:“你說什么?”
  “你在剃光腦袋進入虛擬世界之前,就是這個模樣么?”
  瓊笑笑,只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我想這儿就在我們基地上方,這儿是阿查法拉亞灣附近海面,离墨西哥不遠。近年來這儿販毒活動很猖獗。”
  不遠處海面上有一艘快艇,上面沒有人——按照虛擬系統的邏輯,這當然是他們帶來的。他忽然看見南邊海面上出現一個三角形的背鰭,划破水面迅速逼近,他惊慌地喊道:
  “鯊魚!”
  瓊挺直身子看看,笑道:“不要慌,這是海豚。”
  他們戴上面罩潛入水中,果然看到十几只海豚。它們的皮膚是鴿灰色的,十分光滑,嘴里有整齊的白牙,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噴水孔一張一合。它們排著隊向西北方向游去,很快掠過兩人的身邊。甘又明甚至感到了海豚所攪起的湍流。他興致勃勃地追過去,一邊笑道:
  “瓊,如果在虛擬世界里被鯊魚吃掉,會是什么后果?”
  “你當然不會真地死去,但系統會‘死机’,只能重新進行冷啟動。另外,你會真正感到鯊魚利肯切斷身体的痛苦。所以勸你不要嘗試。”
  在那群海豚之后,甘又明忽然又發現兩只。它們的体形相當大,在飛速游動中嚴格保持著相對方位。當海豚靠近時,甘又明發現它們身上套著挽具,身后拖著一個流線型的容器,他大聲喊:
  “看哪,海豚郵遞員!”
  瓊在水下通話器中听到了他的喊聲,她也看到了那對海豚,它們像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軍馬,目不旁騖,以极快的速度掠過他們的身邊。瓊饒有趣味地說:
  “我看過一些資料,說軍方在著力培訓海豚蛙人,讓它們咬斷敵方通信電纜,或者給深海作業的潛水員遞送工具,海灣戰爭中就征調了海豚部隊去排除魚雷。噢,對了,听說販毒集團也開始利用海豚和信鴿越境販毒,這是最廉价又最難發現的方法。”
  甘又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想瓊這几句話一定是預定情節中的台詞。他嘻笑道:
  “要不,咱們追過去?”
  “好的。”
  他們迅速爬上快艇,瞅准那片背鰭追過去。海豚的速度很快,甘又明看看速度表,已超過每小時10海里(約18.52公里)。它們有時也潛入水中,好在海豚必須浮上水面換气,所以他們一直保持著追蹤。馬上就到岸邊了,前邊有一個狹長的海島,海岸警備隊的快艇遠遠向他們駛來。那兩只海豚忽然昂起頭——甘本能地感覺到它們是在作一次深呼吸——便潛入水中,悠然不見。瓊急急地說:
  “恐怕它們不會再浮出水面了,下水追蹤吧。”
  兩人迅即下水,听見海岸警備隊快艇上在大聲喊叫著,似乎是在命令他們呆在船上听候檢查,但兩人都沒理會。海豚的速度很快,一會儿就失去蹤影了。兩人在岸邊的紅樹林中和亂石中徒勞的尋找了十几分鐘,終于失望了。瓊懊喪地說:
  “找不到了,回航吧。”
  就在這時,甘忽然發現前邊有一個狹窄的洞口。那兩只海豚正一前一后從洞口鑽出來,徑直向大海游回去。它們身上已沒有了挽具和那個流線型的物体。但甘分明覺得它們就是原來那兩只。從它們從容不迫的神情看,似乎已經完成了郵遞任務。甘又明拉著瓊游近觀察,洞穴非常幽深。他問瓊,“進洞看看?”
  瓊猶豫著,甘又明鼓動道:
  “不會有危險的。既然海豚能游進去又能游出來,何況咱們還帶著氧气瓶。”他笑著補充,“何況只是虛擬世界。”
  “好吧。”
  兩人把面罩戴上,費力地鑽進洞穴。進口相當狹小,但里面越來越寬,也越來越暗,几乎成了漆黑一團。他們繼續前行,大約兩公里后,前邊出現了暗藍色的微光。再往前游一會儿,海水逐漸變成清澈的天藍色,浮光搖曳,色彩斑斕的各种魚儿在藍光中邀游。瓊惊喜地說:
  “太美啦,我在這儿當向導已經5年,一直沒發現這個神奇的藍洞。”
  藍光逐漸變淡,兩人同時鑽出水面,摘下面罩,好奇地打量著。這儿很像一個天井,水面离岸有几米高,頭頂上方仍然是岩頂,岩洞四周臥著二三幢小房子。忽然有人高喊:
  “水下有人!”
  立即響起凄厲的警報聲,十几個人一下子冒出來,從岸邊探下身,端著槍向他們瞄准。兩人知道這儿不是說理的地方,迅速戴上頭盔,一個魚躍,疾速向水下潛去。后邊如開鍋一樣,無數子彈攪著海水。瓊在通話器中气喘吁吁地說:
  “一定是販毒分子!否則不會不問情由就開槍的,我們赶快返回!”
  他們盡力向來路游回去。眼看快到洞口了,忽然刷拉一聲,一個秘密柵欄門從洞壁上伸出來,把洞口封得嚴嚴實實。甘又明用力搖撼,粗如人臂的鐵柵欄紋絲不動。瓊惊惺地喊:
  “后邊!他們追來了!”
  十几個蛙人已經悄無聲息地通過來,他們手中的長矛和水下步槍閃閃發亮,有如鯊魚口中的利齒。他們透過面罩陰森森地盯著兩人,慢慢把包圍圈縮小。在這生死關頭,甘又明忽然長笑一聲,大聲喊道:
  “暫停!吳先生,場上隊員要求暫停!”
  眼前的景象忽拉一下子消失了,兩人仍坐在椅子上。甘又明抬起胳膊想去掉頭盔,兩個工作人員急忙過來幫助他。頭盔取下后,面前仍是那所空曠的大廳,兩人仍穿著那件白色的外殼。他大笑著站起身:
  “太奇妙了,太逼真了!我雖然明知道它是假的,卻看不出一絲破綻。我能感受到海水的波動,子彈的尖嘯和死亡的恐懼。那個藍汪汪的洞穴實在美极了,還有那兩個勤奮盡職的海豚郵遞員!吳先生,真難為你編出這么生動的情節。”
  瓊也取下了頭盔,笑問:
  “你在哪儿看出了破綻?”
  甘又明微笑道:“你不要拿我的智力開玩笑。這是個非常逼真的故事,可惜沒有開頭——我們是突然跌入海水中的。稍有邏輯判斷力的大腦,自然能作出正确的結論。”
  從控制室出來的斯托恩·吳一直沒有說話,笑望著他。這時才問了一句:
  “什么藍洞?”
  甘又明惊奇地說:“你是開玩笑吧,你們构思的情節,你能不知道?”
  斯托恩·吳微微一笑:
  “你太小覷我的系統了。告訴你,系統的信息來源是完全真實的,也几乎是無限的。但究竟把哪點信息用于這一次的虛擬環境——比如你在海水里看到的是海豚還是噬人鯊——卻是完全隨机的。電腦根据這些信息隨机地進行构思,所以系統內的情節絕不會重复。”他開玩笑地說,“我說過,我一直不忍心把這套技術公開,我怕它砸了所有小說家、劇作家的飯碗。”
  “那么,我們在虛擬世界里游逛時,你并不知道我們的經歷?”
  “當然可以知道,不過我們一般懶得監視,你的進入只是千百個普通試驗中的一個。”
  這話使甘又明的自尊心頗受打擊。他簡要講了當時的情形,吳中似乎對海豚和藍洞的情節很感興趣,盯著問了几個問題。然后他說:
  “今天到這儿結束。讓瓊陪你去逛逛美國吧,你已經只剩下6天了。”
  甘又明點點頭,從身上慢慢剝下那件白色的外殼,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從外殼的禁錮中解脫出來,頓時覺得十分輕松。
  盡管在電影中、電視中對美國的夜生活已是耳熟能詳,但只有親身置于夜總會的環境中,才真地感受到那种世紀末的气氛。大廳里光線幽暗,煙霧騰騰,紫色、藍色、血紅色的光柱一波波掃過人群。高高的屋頂上垂下一個秋千,一個近乎裸体的艷色女郎嘎嘎笑著,一下下擦著頭頂蕩過人群。大廳正中是一個高台,一對身穿白色緊身衣的男女瘋狂地扭動著,作出种种猥褻的動作,他們的緊身衣頗似B基地里的外殼。甘又明不由得想起裸体的瓊套著外殼時的情形。他扭頭端詳瓊,她今晚的打扮也很性感,裸露的肩頭和脊背十分潤澤,穿著短裙,大腿修長白皙。兩人找到位置坐下,甘又明問:
  “喝點什么?”
  “來杯威士忌。”
  甘又明為自己要了3瓶礦泉水,一杯杯地往肚里灌。他解嘲地說:“早就渴坏了。”
  瓊呷了几口威士忌,問:“跳舞嗎?我在等你邀請呢。”
  甘說:“我去一趟洗手間。”他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費力地擠過去。洗手間是男女合用的,便池各自獨立,兩名女子正對鏡整妝。他拉開一間便池的門,忽然吃惊地后退一步,一個40歲左右的黑人男子側臥在便池上,眼睛像死魚一樣翻著,胳膊上的靜脈血管插著一只注射器。
  不用說,這是過量吸毒引起的猝死。那兩名女子出門時也看到了尸体,但她們只漠然地掃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走了。甘又明厭惡地看著這名吸毒者。他一直生活在正統保守的中國,對席卷全球的吸毒狂潮只有3個字的感受:不理解。他不理解竟然有數千万人屈服于這种魔鬼的誘惑之下,莫非末日審判的鐘聲已經敲響了么?
  他回到柜台前,向侍應生問清了報警電話,把電話要通。警察局的值班人員說:
  “謝謝,我們將在10分鐘內赶到。請問你的名字?我們在哪儿可以找到你?”
  “我叫甘又明,10分鐘內不會离開這家夜總會,你到第七號餐桌前找我。”
  回到桌旁,他看見座位已空,瓊正同一個陌生男子跳舞,狂熱地扭動著臀部和肩部。她的眼光仍留意著這邊,見甘返回,向他作了一個抱歉的手勢。甘又明向她擺擺手,坐到原位。
  兩個中年人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們身著便衣,一個身材矮胖,手上長滿金色的軟毛;另一個是瘦長個子,耳朵很大。矮個子彬彬有禮地問:
  “你是中國來的甘又明先生?”
  甘又明狐疑地看著兩人,嘲諷地說:
  “兩位來得太快了吧,這不像是真實世界的速度。”他有意把這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報案才一分鐘。再說,我在電話中并沒說我是從中國來的呀。”
  這下輪到那兩人納悶了:“你說什么報案?”
  “你們不是警察?”
  “我們是聯邦警察,”兩人出示了證件。“我們是聯邦調查局派駐B基地的警官湯姆和戈華德。但你說什么報案?”
  甘又明講了剛才的見聞。听了甘的解釋,大耳朵的戈華德警官匆匆去洗手間處理那樁凶殺案。湯姆笑道:
  “一場誤會,我們是為另一件事來的,要占用你一點時間,你不會介意吧。”
  “我不會介意,但我首先要确認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他笑著問,“請二位向我解釋一下,你們是如何在一個遠离B基地的繁華小鎮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一個剛來美國的外國人?”
  “很容易。我們知道瓊經常來這儿玩,又在停車場發現了她的汽車。”
  甘又明噢了一聲,覺得自己是多疑了。他說:“那么請講吧,什么事情我可以效勞?”
  湯姆開門見山地說:“听說你和瓊無意中發現了一條販毒通道?”
  甘又明啞然失笑:“先生,你是B基地常駐警官,難道對他們的虛擬技術一點也不了解?對,我們是發現了一條通道,還差點喪了命。但那只是一個虛擬的故事。”
  湯姆微笑著說:
  “恐怕正是你本人還不了解虛擬技術。你是否知道,虛擬環境中所涉及的信息都是真實的,是從間諜衛星、水下拾音器、水下攝像机輸到電腦中的。海岸警備隊在南部海岸線确實設了許多秘密攝像机,以便監督無孔不入的販毒分子。所拍攝的數千英里的膠片都經過電腦的處理,把有用的資料甄別出來,送到聯邦緝毒署長的辦公桌上。但是,電腦不是万無一失的,它也有可能漏掉很重要的一段,又偶然被組織進那次的虛擬環境中去。我們尚未在浩如煙海的背景資料中查到這一部分,為了穩妥,請你幫我們复查一下。這也是吳先生的意見。”
  “現在就去?”
  “越快越好。”
  “好吧,”他把最后半瓶礦泉水灌進肚里,“需要瓊一塊儿去嗎?”
  “當然。”
  他把瓊從舞池中喚回來,戈華德正好也返回了,他說:“本巡區的警官已經去了洗手間。我們走吧。”
  瓊迷惑地問:“到哪儿?”
  “上車再說吧,走。”
  警用快艇上已經備好了4套輕便潛水服和水下照明燈。甘又明很有把握地說:“我想我會很快找到的。當時我仔細記下了岸上的特征和水下岩石的特征。”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已在黝黑的水底找到了那個洞口,洞口看不見柵欄。甘低聲說:
  “就是這儿,不會錯的。余下的工作由你們去做吧,我可不想再被關進這個捕鼠籠子里被人捅死。”
  戈華德游近洞口察看,怀疑地低聲說:
  “是這儿嗎?洞口處沒有安裝柵欄的痕跡呀。甘先生,瓊小姐,請你們再辨認一下。”
  甘又明不相信自己會弄錯,他和瓊游過去,一眼就看到柵欄縮回的兩排小圓洞。他猛然惊醒,但不等他作出反應,兩名警官忽然用力把他們向洞里推去,同時按下一個按鈕,鐵門刷拉一聲合攏了,把兩人關在里面。瓊惊呼道:
  “上當了!他們一定和毒販有勾結!”
  兩名警官在外面獰笑著:“聰明的姑娘,可惜你醒悟得晚了點儿。回頭看看吧。”
  后邊刷地射來一道強光,兩人本能地捂住雙眼。等眼睛稍微适應了光亮,他們看到五六個蛙人正迅速逼近,手中的水手刀和水下步槍像鯊魚的利齒。瓊失聲惊叫著,甘又明迅速地把她拖到身后。
  但他知道這是徒勞的。蛙人正慢慢逼近,身后是堅固的柵欄,即使柵欄外面也是虎視眈眈的敵人。甘又明用身体把瓊壓在柵欄上,忽然厲聲喝道:
  “湯姆警官,臨死前我有一個要求!”
  湯姆游近柵欄,戲弄地說:“請講吧,我樂意作一個仁慈的行刑者。”
  甘又明忽然笑起來,油頭滑腦地說:“我想撒泡尿。”
  湯姆愣了一下,惡狠狠地說:“我佩服你死到臨頭還有心情幽默,動手吧!”
  几把長矛正要捅過來,甘又明急忙高喊:
  “暫停!吳哥,我要求暫停!”
  兩人又突然跌回現實中,他們仍坐在那兩張椅子上,甘又明的雙手還保持著籃球比賽的暫停動作。瓊取下頭盔,看著他的滑稽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吳中從控制室走出來,微笑著問:
  “你真是個机靈鬼,從哪儿看出了破綻?”
  甘又明也取下頭盔,笑嘻嘻地說:“我是否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削弱自己取胜的机會。”
  但一分鐘后他就忍不住了,笑道:
  “很簡單,我在夜總會有意猛灌了几杯水,可是一個小時后還不覺得膀胱憋脹。這可不符合我的習慣——我從小就是個有名的尿漏子。所以我理所當然地得出結論:那几杯水并沒有真正灌進我的肚里,也就是說,我仍是在虛擬世界里。”
  斯托恩·吳忍不住大笑起來,瓊和几名工作者也笑個不停。吳中忍住笑說:
  “你很聰明,用一泡尿戲弄了超級電腦。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實際上電腦里有盡善盡美的程序,可以根据你的進食或飲水等情況,及時發出飽脹感或憋尿感信號。這只是一次丟臉的疏忽,我再也不會讓它出這樣的紙漏了。現在你可以脫下外殼,讓瓊真地領你去看看美國社會。”
  甘又明忽然想到一件事:
  “順便問一句,在這次的虛擬場景中,湯姆警官說的是真實情況嗎?那個藍洞真的有可能存在嗎?”
  “他說的不錯。我的确在10分鐘前向湯姆警官通報過這件事。”他笑著說,“而且,這兩位警官也确實是你在虛擬環境中見過的尊容。既然身邊有現成的模特儿,我何必舍近求遠或憑空臆造呢。”
  工作人員小心地脫下“外殼”。這种由銀絲和碳納米管混織而成的白色連体服是世界上最昂貴的衣服,甚至超過了每件价值300O万美元的太空服。甘又明斜睨著裸体的瓊,咕噥道:
  “我一定還沒跳出虛擬世界。在真實世界里,我絕不敢這樣坦然地看著一個姑娘的裸体。”
  瓊慢慢地穿著衣服,一直在斜脫著他,她的腦袋泛著青光。甘受不了她目光的燒灼,尷尬地說:
  “你為什么一直盯著我?想和我比一比誰的腦袋更亮嗎?”
  瓊含笑不語,突然說:“謝謝,甘,謝謝你。”
  “為什么?”
  “謝謝你在危急關頭總是把我掩到身后。縱然只是在虛擬世界里,也能看出你的騎士風度。”停停她又加了一句,“我希望能有机會讓我給予回報。”
  甘又明笑嘻嘻地說:“你上當了,那時我已經判斷出是在虛擬環境中,樂得充一陣空殼子好漢。”
  瓊搖搖頭說:“你何必裝得比實際上坏呢。”
  甘又明有點尷尬,忽然笑道:“你愿意回報嗎?現在就可以。”
  瓊誤解了他的意思,吃惊地說:“現在?在這儿?”
  甘又明把赤裸的左臂伸過去:“喂,咬上一口,狠狠咬上一口。這就是你的回報。”
  瓊迷惑地笑道:“你怎么啦?”
  “老實說,我對這种虛擬世界已經心怀畏懼了。在剛才那層虛擬中,我分明感到我已經脫下了外殼,可是實際上它仍然緊緊地箍著我。現在我又把它脫下了,誰知這回是真是假?你咬我一口,看我知道疼不。用力咬!”
  瓊笑著,真的用力咬了一口。甘又明疼得大叫一聲,低頭看看,胳膊上4個深深的牙印,略有沁血。甘又明笑道:
  “好,好,這下子我真的脫下那層外殼了。你說對嗎,瓊?”
  瓊含笑不言。甘又明苦笑道:
  “我知道你只能作一個超然的向導,不會幫我作出判斷。我也知道自己是自我安慰。即使這會儿外殼仍套在身上,也同樣能造出這樣逼真的痛覺和視覺效果。”他把瓊的手臂拉過來,用手摩挲著。姑娘的皮膚光滑柔軟,滑膩如酥,有一种麻麻的電擊感。他苦笑道:“真希望我現在触摸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那种比真實還要真實的虛擬效果。”
  瓊被他話中蘊含的情意所感動,輕輕握住他的手。突然甘又明的目光變冷了,他緊盯著瓊的臂彎,那儿白皙的皮膚上有兩個黑色的針孔。那分明是靜脈注射毒品的痕跡。他沒再說話,默然穿上衣服走出大廳。
  瓊自然感覺到了他突然的冷淡,走出大廳后她說:
  “愿意逛逛夜總會嗎?”
  甘又明客气地說:“不,謝謝。我今天累了,想早點休息。”
  瓊猶豫好久,抬起頭說:“請到我的公寓里坐一會儿,好嗎?我住在基地外的一所公寓里,离這儿不遠。”
  甘又明猶豫著,不忍心斷然拒絕瓊的邀請,他知道瓊是想對他作一番解釋。他遲疑地說:“好吧。”
  瓊駕著汽車開了大約15分鐘,前邊又出現了輝煌的燈火。瓊放慢車速,緩緩開進這個小鎮。她告訴甘又明:
  “這儿是紅燈區。基地的男人們在周末常常到這里尋歡作樂。”
  街道很窄,勉強可以容兩輛車交錯行駛。瓊耐心地在人群中穿行。左邊一個白人男子在大聲吆喝著,對過往車輛做著手勢。他頭上的霓虹女郎慢慢地脫著最后一件衣服。瓊告訴他,這里面是表演脫衣舞的地方,老板和演員都是法國人。甘又明瞥見几個年青人聚在街角卿卿咕咕,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的頭發大都染成火紅色,梳成爆炸式的發型。瓊告訴他,這是吸毒者和毒品小販在做生意,對這些零星的販毒,警方是管不及的。忽然一個人頭出現在他們的車窗上,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白人青年男子,但戴著耳環,嘴唇涂著淡色唇膏,對著車內一個勁儿搔首弄姿。甘又明知道這是一個同性戀者,厭惡地扭過頭。
  汽車終于穿過紅燈區,似乎又掉頭開了一會儿,停在一幢整洁的公寓外。几個小孩儿在綠草坪上騎自行車,暮色蒼茫中听見他們在興奮地尖叫。瓊掏出磁卡打開院門,停好汽車,又用磁卡打開公寓門。
  公寓很大,也很靜,只有洗衣房里有一個女佣在洗衣。瓊把他安頓到客廳,告訴他,公寓里的客廳、洗衣房、健身房是公用的,這里住客很少,几個護士又常上夜班,所以今晚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端來兩杯咖啡,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笑問:
  “今天我有意繞了一段路,領你去看看紅燈區。有什么觀感嗎?”
  甘又明沉吟一會儿說:“浮光掠影地看一眼,說不上什么觀感。我對美國的感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我非常敬慕美國的科技,羡慕美國人在思想上永葆青春的活力。我常常覺得美國的精英社會已經提前跨入了21世紀。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厭惡美國社會中道德的淪落、人性的淪喪:吸毒、縱欲、群交、同性戀、婦女拒絕繁衍后代……簡直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我最擔心的是,這种墮落是否是高科技的必然后果?因為科學無情地粉碎了人類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敬畏。如果美國的今天就是其他國家的明天,那就太令人灰心了!”
  瓊沉默了很久,冷淡地說:
  “不必那么偏激吧。我知道中國南北朝時,士大夫就嗜好一种毒品—一金石散;明清的士大夫盛行養孌童。中國人比西方人摩登得更早呢。”
  甘又明冷笑著,尖利地說:
  “我很為那些不爭气的祖先臉紅!值得告慰的是,我們已把它們拋棄了。美國呢,据統計,全國服用過一次以上毒品的有6600万人!對了,你剛才還忘了提中國清末的嗜食鴉片呢,那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西方人一手造成的。現在他們的子孫吸毒成癖,是不是冥冥中的報應!”
  瓊久久不說話,一种敵意在屋內彌漫。很久之后,瓊走過來坐在甘又明旁邊,握住他的手說:
  “請原諒,我并不想冒犯你。坦率地講,從一見面我就很喜歡你,你的清新質朴是我不多見的。我不瞞你,我确實偶爾服用毒品,這在美國是很普遍的事。在西班牙等國家,吸毒甚至已經合法化。不過,我知道你是在禁欲主義的國度長大,對此一定很反感。如果……我答應你從此戒掉毒品。”
  甘又明听出她話中的情意,很感動,但他最終用玩笑來應付:
  “那首先要确定我自己是否仍在虛擬環境中。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身上的針孔連同這會儿說的話都是假的。怎么樣?能不能在這上面偷偷幫我一點忙?”
  瓊笑了:“我不能違犯自己的職業道德。”
  甘又明笑著站起身:“時間很晚了,恐怕我該告辭了。”瓊沒有起身,微笑道:“你可以不走的。”她補充道,“你可以睡沙發,或者為你另開一間。”
  “不,我還是走吧,我怕抵擋不住某种誘惑。”
  兩人都笑了。甘又明說:“你不必送我,我可以叫一輛出租。”
  “不,還是我送你吧。”
  兩人剛打開房門,正好兩個警察用力擠進來,把兩人擠靠在牆上,他們出示了證件:
  “警察!請退回你的房間!”警察把兩人逼回客廳,甘又明立即認出這正是在虛擬世界里見過的湯姆和戈華德。湯姆冷冷地說:
  “瓊小姐,据線人說你屋里藏了大量的毒品,我們奉命搜查。”
  瓊和甘又明吃惊地面面相覷,瓊說:
  “不,我從來沒有藏過大宗毒品!”
  湯姆用力扳過她的胳臂,厭惡地說:“那么,這些針孔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理會瓊,徑自進臥室去搜查。10分鐘后,他提著兩袋白色藥品走出來,怒沖沖地說:
  “是高純度的快克,足有兩公斤!”
  瓊非常震惊,瞪大眼睛盯著他手中的藥品,忽然憤怒地嚷道:
  “這是栽贓!這兩袋毒品一定是你剛放進去的!”湯姆走過來,狠狠抽了她一耳光。鮮血從她嘴角沁出來。她轉身對甘又明說:“請你相信我,他們一定是栽贓,一定是為了那個藍洞報复我!”
  戈華德奇怪地問:“什么藍洞?”
  甘驀然惊覺,他急忙問戈華德:“你不知道藍洞嗎?就是販毒集團的秘密通道。是我們無意中發現的,斯托恩·吳先生說他已通知了湯姆警官。”
  戈華德警覺地回頭看看湯姆,但晚了一步。后者已從腋下撥出一支旋著消音器的手槍,一聲輕微的槍響,戈華德警官的額頭上鑽了一個洞,鮮血猛烈噴射,他沉重地倒在地上。瓊惊叫一聲,第二顆子彈已擊中她的胸膛,立即她的T恤衫一片鮮紅。甘又明猛扑過去,把她掩在身下,抬起頭絕望地面對槍口。湯姆獰笑著說:
  “誰知道藍洞的秘密,誰就得死!你那位斯托恩·吳也活不過今天晚上。”他把槍口抵在甘又明的嘴里,槍身伴著冰冷的死亡感。甘恐懼地盯著他慢慢按下扳机,忽然口齒不清地喊:
  “暫停!斯托恩·吳先生,暫停!”
  工作人員為兩人取下頭盔,兩人都面色蒼白,惊魂未定。瓊下意識地用手按著胸部,甘又明也提心吊膽地緊盯著那儿。不過,當白色的外殼慢慢脫下后,那儿仍然白皙光滑,并沒有一絲傷痕。
  斯托恩·吳已經站在他們身后,笑問:
  “小甘,你這個鬼靈精,這次又在哪儿看出了破綻?”
  甘又明喘息一會儿,才苦笑道:
  “不,我只是僥幸。我并沒有完全确定自己是在虛擬環境中。我只是想,如果戈華德先生是一個循規蹈矩的警官,他就不會到不是自己值勤區域的地方去辦案;湯姆如果想殺我們滅口,又何必拉著并非同伙的戈華德同去。不過,這段推理并不嚴密,很容易找到其他解釋。”
  瓊的靈魂仍未歸竅,甘又明勉強打起精神問:“瓊,你是虛擬世界的向導,你怎么也會相信它呢。”
  瓊苦笑道:“有時我也難辨真假。”
  甘又明分明覺得,他所經歷的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气息正逐漸滲入他的心田。他壓著怒气冷嘲道:“吳先生,虛擬世界是從好萊塢請的導演嗎?我看這里怎么盡是好萊塢的暴力、血腥、毒品和性感女郎。”
  斯托恩·吳搖搖頭:“不,我們不必請什么導演,我說過,虛擬技術很快能搶掉他們的飯碗。該系統的超級電腦有很強的學習能力,我們只須把近20年來美國每年的10大暢銷片輸進去,它就能學會他們的導演手法,并遠遠超過他們。”
  甘刻薄地說:“怪不得這些情節十分眼熟呢。”那層無影無形的Shell似乎一直在裹著他,箍得他無法喘息,他疲倦陰郁地說:
  “我要休息了,想睡個好覺再干下去。我的住處在哪儿?”
  “就在對面的白領人員公寓里,103號。”
  “你也在那儿嗎?”
  “對,118號,我們离得不遠。瓊,今天的工作就到這儿結束吧,謝謝。”
  瓊簡單地同甘又明告別,披上外衣走出大廳。她還要赶回自己的公寓。
  晚上,甘又明在床上輾轉難眠。倒不是因為下午“身歷”的血腥場面,而是因為他不敢确認自己身上那件“外殼”是否真的已經去掉。他對姐夫的虛擬技術已有了深深的畏懼,就像害怕一個擺脫不掉的幽靈。
  比如說,這會儿斯托恩·吳沒有邀請他去屋里作客,就不符合真實世界的常理,畢竟小舅子是万里之外來的客人呀。
  不過,也許這是西方世界的習俗?也許是吳先生的屋里還藏著一個情人?也許……還有別的秘密?
  他一躍而起,他要去姐夫的屋里看一看才放心。盡管知道自己的決定有點神經質,他還是來到118號房間,按響門鈴后很久,姐夫才打開房門:
  “是你?還沒有睡嗎?”
  姐夫穿著睡衣,臉上是冷淡的客气,分明不歡迎他進屋。他佯裝糊涂,徑自闖進去。沒有等他的偵察工作開始,臥室中就傳來嗲聲嗲气的聲音:
  “親愛的吳,快進來吧。”
  一個濃妝艷抹的裸体男人扭著腰肢從浴室里走出來,兩只碩大的耳環在耳垂下游蕩。正是在紅燈區拉客的那只兔子!甘又明痛心疾首地扭頭盯著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墮落,但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种冷靜的厭煩的神情,他肯定是討厭這位多事的小舅子。甘又明狂怒的喊道: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暫停!”
  工作人員為他取下頭盔,吳中微笑著走過來,沒等他開口說話,甘又明已經憤懣地喊:
  “我退出這個游戲!我要回家去!”
  吳中和剛取下頭盔的瓊都吃惊地看著他,想要勸阻,但甘又明厲聲喝道:
  “不要說了,我要回國!”
  看來吳中很不樂意,他冷淡地說:“這是你的最后決定嗎?那好,我讓秘書安排明天的机票。”
  第二天瓊陪著他坐上了中國民航的波音747班机。甘又明曾冷淡地執意不讓瓊陪同,瓊小心地解釋:
  “甘先生,這是我作向導的職責,只有在你确定自己回到了真實世界的時刻,我才能离開你。”
  18個小時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車把他送到北京方古園公寓,他才睜開眼。他急急地敲響了姐姐的房門。姐姐惊喜地喊:
  “小明,你這么快就回來了?這一位是……”
  甘又明不回答,在屋里神經質地走來走去,目光疑慮地仔細打量著屋內的擺設。瓊只好向女主人作了自我介紹,兩人用英語和漢語親切地交談著。甘又明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問:
  “姐姐,我送的花瓶呢?”
  姐姐迷惑地問:“什么花瓶?”
  “你們結婚那天我送的花瓶!”
  “沒有啊,那天你是從老家下火車直接到我這儿,只帶了一些家鄉的土產。”
  甘又明煩躁地說:“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腦海中,對几天前的回憶似乎隔著一層薄霧。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送過一只精致的花瓶,那是件晶瑩剔透的玻璃工藝品,但他又怕這只是虛擬的記憶,是逼真的虛假。這种無能為力的感覺使他狂躁郁怒。他忽然冷笑道:
  “姐姐,非常遺憾,那位斯托恩·吳先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不,我和他沒什么實際接触,這几天實際我一直是在虛擬世界里和他打交道。但僅憑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情節,我也可以斷定創作者的人品。”
  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說:“小明,你怎么能這樣說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塊儿相處滿共不過5天。5天能了解一個人嗎?再說,虛擬世界是超級電腦根据美國高科技社會的現狀為藍本构筑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學家也無能為力。”
  甘又明立即胜利地喊道:“這不是你的話,是吳中的話!我仍是在虛擬世界里,暫停!”
  工作人員為兩人取下頭盔,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斷地重复著:
  “我要回國,回我的家鄉。”
  吳中和瓊看著心理崩潰的小甘,擔心地交換著目光,說:
  “好吧,我們馬上送你回國。”
  破舊的大客車在碎石路上顛簸著。車里大多是皮膚粗糙的農民,他們一直好奇地盯著那位漂亮的白人金發姑娘。她身旁是一個腦袋珵光的中國小伙子,一直閉著雙眼,似乎是一個病人。姑娘小心地照護著他。
  直到下了車,視野中出現一個山腳下的小村庄時,甘又明才睜開眼,他指點著:
  “看,前邊那株彎腰棗樹下就是我家。”
  他們進了村,小孩們好奇地圍觀著。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農家院落,大門上貼的春聯已經褪色,茂盛的棗樹遮蔽了半個院子。牆角堆著農具,牆上挂著苞米穗子,院里還有一口手壓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細地端詳著院子,他的目光中是病態的疑慮和狂熱。
  他媽媽從后院喂完豬回來,看見他們,惊喜地喊:
  “明娃,你咋回來啦?喲,你咋成了個光瓢和尚?”她歡天喜地把兩人讓進屋,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洋妞。停一會儿,她沖了兩碗雞蛋茶端出來,瞅空偷偷問儿子:
  “明娃,這個美國妞是誰?”
  在這之前,甘又明一直表情复雜地看著媽媽,既有親切,更有疑慮。听見這句問話,他立即睜大眼睛,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國人?誰告訴你的?”
  媽媽讓這一連串的質問弄懵了,她怯生生地問:“我說錯話了嗎?打眼一瞅,任誰也知道她不是中國妞哇。”
  甘又明不禁啞然失笑,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媽媽的習慣:凡不是中國人的,她都把他們叫作美國人。他和解地笑道:
  “沒錯,媽,你沒說錯。這位姑娘的确是美國人,她叫瓊。你問我們回來干什么?瓊想听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儿,一定講那些我自己也忘記了的事儿,好嗎?”
  媽媽笑嘻嘻地看著儿子,他們巴巴地從北京赶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儿?不用說,這個美國妞是儿子的對象,是他的心尖儿寶貝,哼一聲也是圣旨。她笑著說:
  “好,我就講講你小時候的英雄事儿,只要你不怕丟面子。姑娘能听懂中國話嗎?”
  “她能听懂中國話,听不懂的地方我給她翻譯。”
  “你8歲那年,在洄水潭差點丟了命……”
  “這事我知道,講別的,講我不知道的!”
  媽媽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
  “行,就講一個你不知道的,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你在夢中喊:李蘇!李蘇!我知道李蘇是你的同班同學,模樣儿很標致,對不?”
  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李蘇是個性情爽朗的姑娘,常笑出一口白牙。那時他對李蘇的友情中一定摻雜著特別的成分,但他把這种感情緊緊關閉在12歲小男子漢的心靈中,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喊過李蘇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媽媽竟然能把這件事記上十几年。
  李蘇沒有上大學,她在初二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學們到醫院去和她告別時,她的神志還清醒,那雙深陷的大眼睛里透著深深的絕望。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學們后邊,隱藏著自己又紅又腫的眼睛,也從此埋葬了那些稱不上初戀的情感。
  媽媽看見儿子表情痛楚,兩滴淚珠慢慢溢出來。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話勾起儿子的傷心,忙賠笑道:
  “明娃,你咋啦?都怪媽,不該提那個可怜的姑娘。”
  甘又明伏到媽媽怀里,哽聲道:“媽,現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我媽。”
  媽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擔心:“你發魔怔了?我不是你媽誰是你媽!”
  甘又明沒有辯解,他回頭對瓊說:“瓊,現在我可以确認了,我已經跳出了虛擬環境。”
  瓊笑著掏出一張支票:“祝賀你,你終于用思維的慣性證實了這一點。吳先生說,如果你能确認,讓我把1 元獎金交給你。”
  從這一刻起,兩人都如釋重負。媽媽開始做午飯,她在廚房里大聲問:“明娃,你能在家住几天?”
  甘又明問瓊:“我娘問咱們能住几天,看你的意見吧。你是否愿意多住几天,領略一下异國情調。”
  “當然樂意。我還在認真考慮,是否把根扎在這儿呢。”
  甘又明當然听出了她的話意。自打擺脫了“外殼”的禁錮,他覺得心情异常輕松,几天來對瓊的好感也复活了,他笑著把瓊擁入怀中。媽媽端著菜盤進屋,瞅見那個美國丫頭偎在儿子怀里,翹著嘴唇等著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赶緊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瓊金黃色的長發里,扳過她的腦袋,在她嘴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瓊低聲說:“你把我的頭發揪疼了。”
  在這一剎那,她覺得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覺察地然而又是堅決地把怀中的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体又明顯地套上了一層冰冷的外殼。瓊奇怪地問:“你怎么了?”
  甘又明勉強地說:“沒什么。”停一會儿,他把目光轉向別處,低聲用英語問:
  “瓊,請告訴我,你吸毒嗎?”
  瓊看看他的側影,平靜地說:“我不想瞞你,几年前我曾服用過大麻,現在已經戒了。這在美國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過我從來沒有靜脈注射過快克。呶,你看我的肘彎。”
  她白皙的肘彎處的确沒有什么針孔。甘又明僅冷漠地掃了一眼,又問:“斯托恩·吳……真的是一個同性戀者?當然,我所見到的只是虛擬世界里的情節。請你如實告訴我。”
  瓊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瞞你,我真的不知道。在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我和他沒什么接触。同性戀在美國是普遍的社會現象,有公開的同性戀組織和定期的公開集會,某些州法律已經承認同性戀為合法。但華人中尤其是高層次的華人中,有此癖好的极少。吳先生大概不會吧。”
  甘又明陰郁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問:“你的頭發不是假發?在進入虛擬世界之前,在套上那件‘Shell’之前,我看見你剃光了頭發。”
  瓊遲疑著回答:“這是一個复雜的技術問題……”甘又明煩躁地擺擺手,不想听她說下去,不想听一個“逼真”的解釋。他清楚地記得,光腦殼的瓊是他在進入虛擬環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實的。那么,他就不該在這會儿的真實世界里看到一個滿頭金發的姑娘。他苦澀地自語:
  “我已經剝掉了6層Shell,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七層?也許我得剁掉一個手指頭才能證實。”
  瓊吃惊地喊:“你千万不要胡來!我告訴你,你真的已跳出了虛擬世界,真的!”
  甘又明冷淡地說:“對,按照電腦的邏輯規則,一個墮入情网的女向導是會這樣說的。”
  瓊惟有苦笑。她知道兩人之間剛剛萌生的愛情之芽已經夭折了。午飯后她很客气地同伯母告別。甘的媽媽极力挽留了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堅決,儿子冷著臉,絲毫不作挽留,似乎是一個局外人。她十分納悶,不知道這一對儿年輕人為什么無緣無故地翻了臉。
  兩個小時后,瓊已經坐上了到北京去的特快列車,并在車站郵局向北京机場預定了第二天早上去舊金山的班机。她還給斯托恩·吳先生打了一個越洋電話,說甘已經贏得了1 元獎金。對甘又明在贏得獎金之后的反复,她未置片語。她听見吳先生簡單地說一句:“知道了”,就挂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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