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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若水少年


  晨曦才甫自東方露臉,花草上的露水正一滴滴沁入大地,又是一個新鮮而清爽的早晨,連亙的山脈擋住陽光所產生的大塊暗影正逐漸消逝中。

  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上,有一個小小黑點正疾步奔馳著,像是一頭肆無忌憚的野獸。但,不是的,那是一個人,是一個人在草原上奔跑。

  那是一名少年,他的雙腳仿佛要震醒万物般,一步步都使勁踩踏著大地,奮撼動身上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似乎想在每踏一步時,就用盡全身的力气。他只是跑著,跑著,跑很甚快,跟尚未完全更醒的大地相比較,他似乎是天地間唯一知道跑步這回事的生命。
  少年一邊跑著,一邊滴落豆大的汗珠,微風將汗珠吹落草原,仿佛一串斷了的珍珠,它的重量直壓得嫩鮮嬌柔的青草彎下了腰,青草彎曲承受汗珠,等汗珠落后,就堅強地擺回,絲毫不受摧折,反彈的力量正顯示青草生命潛力的無窮無盡百屈不撓,好似那少年一般,充分展現了每一個生命体的獨特姿態。

  少年的神情充滿愉悅,似乎在他面前有一只無形之箭,只要能夠追得上、摸著,就可以掌握住生命的奧秘,窮盡天地間所有的玄奇。
  就算他身后有只猛獸在追他,他奔跑的速度也不能再更快一些了吧!
  就這樣跑了好一陣子,少年放慢速度,終至完全停下腳步。他兩手叉著腰,頭向天,一邊大口大口不停地喘气,想把天地間的大气全部吸進胸中似地。他全身濕得像才澆了一場大雨,但是心中的痛快淋漓卻難以言喻!

  此時,從少年剛才奔來的方向,傳來“的嗒的嗒”聲響,有一名婦人騎著一白馬,慢慢靠近,那名婦人年紀似乎也不甚大,看起來才三十多歲,騎在馬上,豪邁颯爽,頗顯英气。
  婦人与白馬走近少年,婦人望著少年的背影,解開腰上的葫蘆,隨手擲了去,口中喊道:“接著!”
  少年猛轉過身,一把接下葫蘆,打開塞口,就著口咕嚕咕嚕喝了起來,約莫喝了大半葫,少年感覺夠了,不渴了,將葫中剩下的水全部淋在頭上,霎時感到一陣清涼,全身酣暢無比。

  婦人見了少年這副模祥,臉上露出怜愛的的神色,跨身翻下馬來。
  她一下地,對少年瞪視一會,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气,兩人四目相接,一齊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那少年邊喘著气,一邊說:“娘,我可以跑了!沒想到迎著風跑步,全身流汗的感覺這么痛快!”
  “你也別跑得這么急呀!娘都快跟不上了!”

  那婦人笑望著少年,忽而轉頭望著東升的旭日,似乎在尋找什么似地,慢慢說道:“娘辛苦了十八年,總算盼到了這一天!”眼眶卻微微濕潤了起來。
  少年眯起眼瞪著太陽,一字一字認真地說:“從今天起,我每天都要跟太陽競跑。”
  少年一個欣喜,身子后仰,雙手著地,翻了一個筋斗,婦人“小心”二字才剛喊出口,少年卻“哎呀”一聲,仆跌在地。
  “怎么啦?”婦人一急,連忙上前察看。
  少年一個骨碌爬起身來,拍拍身子,喊著:“沒事!沒事!有東西扎了我的手。”他往地上摸索,在青草叢中撿起了一塊白森森的事物。”
  “啊!是一塊骨頭。”他隨手遠遠拋了出去,“臭骨頭,害我跌一跤。”一邊又重新翻了一個筋斗。
  他舉止夸張滑稽,婦人被他逗得咯咯笑開怀來。
  “好孩儿,娘日盼夜望,總算等到你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地過日子,就怕你身体壯了、翅膀硬了,有了自己的天地,就不再搭理娘了。”婦人話雖如此,臉上卻蘊涵無限笑意。
  “怎么會呢?我要一輩子孝順娘,服侍娘,天地再大,也會記得頂著半邊天。讓娘好乘涼。”少年興高采烈地說著。

  這時,太陽愈升愈高,只見金光燦爛,遍耀万物,春意萌動,風暖云清,大地漸漸蘇醒,生靈開始滋長,時間与命運流轉輪動,一刻也不停地繼續向前邁進。
  這少年名叫顓頊,婦人名為淖玉,是他的母親。
  顓頊剛出生不久,即道好人所害,身中怪毒,此毒詭异難治,發作時全身疼痛難當,必須用一种特殊草藥才能稍滅其痛,但這种草藥非常難尋,因為若水旁的濕地中恰巧有生長,為了醫治顓頊,母子倆就在若水畔住下,至今已十八年。
  怪毒時時發作,使顓頊平日体弱無力,因此,他從小手不能拿、肩不能挑,一切粗重活儿都做不得,每日在母親無微不至的照料呵護下成長。
  顓頊雖自幼体弱,但淖玉并未因此疏于管教,她知這儿子的毒症終有痊愈之日,對他的教養仍然极其嚴格丰富。自顓頊初識人事,淖玉即漸漸將自己所學所能傳授予他。她深知這些知識、技能在顓頊未來的生命旅程中定會派上用場。
  所以,顓頊雖許多事情未親身做過,但皆看過淖玉示范講解過。淖玉捷敏聰慧,所學极丰,非一般山野女子可比,顓頊的見識自也遠胜常人。
  淖玉為保護顓頊,刻意离群索居,顧項在實際与人群的應對交往上未免有所不足,對此淖玉只能多加教誨。但顓頊也因此自小就習慣了獨處,不善与旁人言談往來。
  他生性喜好音樂,常從各种木革皮竹取材,制成樂器,獨自一人沉浸于音律中,或是自顧自地与虫鳥魚獸、風花草樹說話。淖玉雖也擔心他會孤零僻獨成性,但心想來日方長,也由得他自得其樂。

  若水雖是條大河,但水勢不急,上下皆可行舟。不過附近地貌奇特复雜,不僅有高山危岭,亦有深沼大澤。沿著河水兩岸,支流漫延,住著不少部族,各利用其祖傳本領,或打漁或狩獵、或采集或農耕,以茲維生。
  諸族稟性各异,但頗能互敬互重,彼此之間雖然偶有爭執,但終究和睦時日居多。
  淖玉母子在若水岸旁的一處天然山洞中搭建家居,雖然簡陋,但總算可以遮風避雨。淖玉雖為女子,但力大善狩,附近茂林野獸繁多,淖玉即在其間狩獵,用獵物与它族交換食物、器皿等生活必須,母子倆相依為命,除了顓頊毒症時時發作外,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每年淖玉都到沼澤濕地中,去采草藥為顓頊治病。那草藥長約人高,梗杆黝黑,當地各族人通稱為黑草,沼澤也因黑草而名為黑沼。黑草到了初春時分才結穗,稀奇的是,它結的穗卻是純白,下黑上白十分奇特,在風中搖曳時,如同女子群舞,婀娜多姿,煞是好看。
  黑沼附近終年霧云溟蒙,澤雖不深,但卻凶險万分,若不熟悉地形,陷入泥澤后,极難身。更令人害怕的是,其中栖有身形長大的巨鱷若干,長嘴利齒、力大無窮,兼又凶惡殘暴,若有人在黑沼中碰見,常會慘遭鱷吻。因此,各族人平日都避黑沼而遠之,但淖玉為了采藥,年年都得進入。
  用藥之方即是將整杆黑草与白色禾穗搗碎,熬成湯汁內服。顓頊自幼中毒,毒素侵入五髒六腑,原本极難整治,幸好淖玉經高人指點,取黑草制藥;但黑草藥性也頗奇特,采下后,藥效即逐漸消退,用量便需增加,而且藥效也只撐得一年。因此,必須每年采摘新鮮的黑草杆及白穗才能治毒症。

  直到約半年前,顓頊体內的毒意似已消除干淨,病痛也不再發作,雖然還談不上強健壯碩,但乎日總是精神奕奕,不再一副病懨懨的羸弱模祥,淖玉這才放心,慢慢許他像正常人般,做些日常勞動以鍛煉体魄。
  終于從今天起,顓頊被准許可以完全自由活動,他自是難掩心中喜悅。向來他都是被當成病人般看顧,如今,總算恢复了少年人的青春活力,一解十余年塞悶郁抑之情。

  顓頊今日一清早就起了身,而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跑步。
  原來此前,顓頊連快步行走都為淖玉所禁,在山野草莽間,顓頊曾無數次看見人類与猛獸的奔跑姿態,而所飼的白馬奔跑之雄姿也頗令他艷羡,今日他終于一嘗宿愿,盡情奔馳于大地之上。
  這日,顓頊盡情游玩奔跑,淖玉也不再限他。顓頊只覺得此生從未這么歡躍暢快,直至太陽即將西落,顓頊才在母親的勸懇下返家休息。

  顓頊說:“娘,從現在起,你不會再東管西管,這也不行,那也不許了吧?我已經好了,是個正常健康、活蹦亂跳的大人了!”
  淖玉微微笑著,并不答話,心中想著:“孩儿的病似乎是好了,但是為保万一……”
  這時忽聞淙淙聲響,兩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回若水旁,其時,暮陽在群山間中落,斜照河面,水波粼粼,有如無數條金蛇亂審。
  淖玉抬頭望向大河對岸,高山群岭層層相疊,山岭下的一大片地帶卻已蒙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灰黑霧影。
  淖玉瞪了好一會儿,對顓頊說:“娘明日再為你采藥去。但愿……這是最后一次了。”
  顓頊默默望著淖玉,眼中不禁已閃著淚光。

  當夜,二人回到了山洞中,升起火來,燒烤食物。用完餐后,顓頊又服了黑草熬汁。
  黑草汁味道极苦,但顓頊自幼服食,早已熟悉滋味,他刻意皺眉撅嘴,裝出一副十分惡心難食的逗趣模樣,惹得淖玉既覺莞爾又生愛怜。
  服完藥后,顓頊說:“娘,孩儿的病已經好了,你看,我不是跑了一整天都沒事嗎?不要再去采黑草了吧!”
  淖玉輕輕撫著顓頊頭發,說:“沒事的,你的身子已好轉很多,但娘總是不甚放心。我還是再去采一次黑來得妥當,你不用為娘擔心。”
  淖玉十八年來入黑沼,雖然都全身而遲,順利采到黑草,但每次都是兢兢顫顫,甘冒生命危險而成。
  五年前,淖玉甚至差點命喪鱷吻下,幸得當時有一頭野豬誤入黑沼,代替她成了巨鱷食物,否則其性命難保。顓頊年幼時,尚不知黑沼險惡,即至年歲漸長,便知母親每次采藥都是在向死亡挑戰,心中實在不忍。他覺得自己既已痊愈,便不愿意母親再蹈大險。
  淖玉知道顓頊為她擔心,柔聲對顓頊說:“早點睡吧養足了力气,明天我們再去采黑草。”
  顓頊只得無奈地點點頭,淚水又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轉。
  一時淖玉閉目不語,顓頊身旁的陶皿忽然騰空而起,飛到顓頊跟前。顓頊張開雙手,陶皿就掉落他手中。淖玉睜開了眼睛,對他做了一個鬼臉,顓頊終于破涕轉笑,一邊伸手拭了拭淚。
  每當顓頊心情煩悶時,淖玉總會施展她僅會的兩、三個小巫術來取悅顓頊,這次果然再度奏效。然而,當顓頊想到,這些小把戲面對巨鱷就完全行不通時,又開始愁眉深鎖了起來。

  隔日,淖玉母子整裝完備,駕木筏渡過若水,往黑沼行去。
  其時已經接近正午,睛空朗朗,天高云薄,但一眼望去,黑沼仍是霧靄迷蒙,幽暗陰森,看來著實恐怖。不過正午已是霧靄最稀之時,若在其它時候進入,更易迷途而困在黑沼中,無法抽身。
  望著這似乎無邊無際的黑沼,顓頊只覺得全身發麻,對淖玉說:“娘,我們回頭吧!還是不要去了吧!”
  淖玉微笑著搖了搖頭,手中船篙還是不停搖動。
  顓頊又說:“不然,我跟娘一起進去黑沼,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淖玉臉色一沉,說道:“這怎么可以!你絕對不可以進去黑沼。你放心,娘走了十數次黑沼,路都摸熟了,不會有事的。你身子骨雖然大有起色,但是既不會翻騰跳躍,也跑不快、跳不遠,這輕身功夫可還差著娘好大一截,你若進去,別成了娘的負擔。”
  顓頊本欲再說,但看見淖玉神情嚴肅,知其心意已決,勸說無用,又知曉她的話确有道理,不由得歎了歎气。

  二人靠了岸,顓頊幫助淖玉整了整隨身配置,將草繩、短刀等都牢牢系在她身上。
  淖玉對著顓頊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乖乖在這里等著,娘一會儿就出來了。”轉身進入了黑沼,才三數步,身影已被濃厚的霧气籠罩,片刻間失去了蹤跡。
  顓頊內心忐忑不安,抬頭看了看天,此時烈日正熾,太陽的熱度照在臉上已經會發燙,但卻未能驅散多少黑中的迷霧,顓頊不禁暗自禱祝四方神靈,讓黑沼中的巨鱷繼續高臥泥澤未醒,護送淖玉平安回返。
  顓頊焦急地左等右候,感覺上淖玉已經進入黑沼甚久,還不見歸來,他卻只能踱步徘徊干著急。正自心亂之際,忽然黑沼中隱約傳來宛如雷鳴的數聲低吼,顓頊悚然一惊,擔心母親安危,顧不得許多,撥出了腰間石刀,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踏入黑沼。

  顓頊雖是首次進入黑沼,但淖玉卻對黑沼地形十分熟悉,也曾畫地做圖,將其內的地勢詳細說与顓頊知情,以防万一她不能親入黑沼,顓頊也能自行前往。因此顓頊對何處有陷洞深穴需避,何處是實地坦丘可行,在腦中也自有衡量。
  但黑沼終年重霧籠罩,難辯方位,顓項心下雖急,腳步卻十分謹慎,一步一步慢走踏實,漸漸走近了黑沼中央生長黑草之地。
  此地霧气稍淡,顓頊再走數步,撥開黑草叢,凝眸看得眼前景象,差點惊呼出聲。
  在這片黑草的前頭,是一大片平坦地面,無任何草類生長,另一邊的黑草叢中,淖玉身背著一大束黑草,弓著身子,臉色一片惊惶。
  只見兩只巨鱷橫在她与顓頊之間,頭部正對著顓頊,但是雙眼緊閉,淖玉看見顓頊,吃了一惊,她做了手勢,指示顓頊不要出聲,顓頊霎時明白了眼下的情勢。
  之前淖玉小心翼翼循舊路找到了黑草叢,割了黑草負在身后,正准備折返,兩只巨鱷卻無聲無息攔住歸路。
  巨鱷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淖玉不知巨鱷是否清醒,此空地寬廣,淖玉無法一躍而過,而且兩旁俱是深澤泥潭絕無退路,若是想跨過巨鱷也實在太過冒險,因為這里离真正安全地帶還有一大段距离,淖玉無十足把握可以逃脫巨鱷的追獵。
  正當她躑躅焦急,暗自策謀時,不料顓頊卻赶了過來。

  顓頊眼見淖玉被巨鱷所困,唯一時出路被封死,心中大急,他作手勢表示巨鱷正在閉眼,一邊尋思脫困之計,當下霧气大散,陽光熱烘烘地直射,顓頊額頭大汗已涔涔而下。
  忽然他感覺一陣清涼,原來是一小陣微風吹過,草頂上的白穗隨風飄揚,猶若水波。顓頊靈机一動,取出身藏的打火石,順手攬了一束黑草,就著打火石,達達地敲打起來。
  淖玉連忙揮手叫顓頊不要出聲,但顓頊只顧低頭猛敲打火石。這時期在地上的巨鱷听見异聲,各自睜開了眼睛,低吼一聲。顓頊抬頭看見兩只巨鱷的四只眼睛圓圓鼓鼓地瞪自己,露出仿佛要把他吞下肚的神情,心中一懍,赶緊接著打火。
  再打了兩下,打火石冒出火花,引燃了黑草,顓頊取出短刀,割下身旁一把黑草引火,干燥的黑草迅速燒了起來。此時他右首的巨鱷惊覺變化,四腳緩綏挪動,一擺一擺竟住他爬來,一邊開張巨大的尖嘴,低聲嘶吼。
  巨鱷的森森利齒及恐怖的吼聲嚇得顓頊雙腿發軟,身子直釘在地上,動彈不得。這時,兩只巨鱷排成了直線,淖玉一看顓頊情況危殆,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兩步,再快速往前一躍,竟接連往兩只巨鱷身上踏過,巨鱷吃惊,昂首狂吼連連。

  淖玉喝聲:“快走!”迅速拖了顓頊,往回頭路邁命狂奔。
  顓頊隨手將燒著的黑草四處拋散,不一時,黑沼中絲剝作響,火舌迅速流竄,顓頊回頭一望,兩只巨鱷在身后擺動四肢,搖搖大步赶來,速度竟也极快。
  淖玉帶著顓頊死命奔了一陣子,忽然一個轉彎,顓頊跟不上,一腳踩空,手脫了淖玉掌握,摔倒在地,淖玉回頭,看見顓頊正往一處泥澤慢慢下沉。
  她一急,飛扑過去,身子抵地,捉住了顓頊左手,想努力拉他上來。但泥澤似有一股吸力要拖顓頊下沉,她知道這种泥淖黏稠得緊,人獸一旦陷落,難以掙脫,心中焦急万分。這時一頭巨鱷也搶了過來,一個翻身,沒入泥澤中,四周火勢蔓延甚速,風勢一轉,竟往淖玉的方向燒了過來。

  顓頊心知情勢危急,又掙不脫泥澤的吸引,不禁叫道:“娘,別管我了,你快走!”淖玉那里肯舍顓頊,她臨危不亂,忽然不知從那里生出了一股力量,雙手猛然用力,硬是將顓頊一寸寸拖离泥澤。
  此時,巨鱷忽然從泥澤中鑽出,張開大口往顓頊咬來,淖玉高喊:“小心!”用力一拉。
  顓頊一吃惊,雙腳往后一蹬,正好踢中巨鱷嘴鼻,巨鱷皮粗肉厚,并不在乎這一腳,只頓一頓,晃了晃頭嘴,正待向前再咬,顓頊卻借著一蹬之力,被淖玉拖出泥澤。
  這時,淖玉抽出隨身短刀,奮力一射,巨鱷狂吼一聲,左眼巳被短刀射中,當下疼痛難當,又鑽入泥澤中。
  淖玉定了一下神,發現黑沼中雖然火光搖曳,感覺上,卻似乎有無數巨鱷正要赶來。她那敢耽誤,忙扶起顓頊,繼續逃命。

  好不容易兩人終于逃离黑沼,奔回剛才進入的地點,知道已經安全,兩人回頭一瞧,熊熊烈焰巳將黑沼燃成一片火海,巨鱷可以沉入泥水中躲避,這場火傷不了它們的性命,然而,這一大片剛結穗的黑草不免付之一炬。
  淖玉檢視了身后的黑草束,發覺無殃,放下心來,笑道:“黑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明年又是黑杆白穗地一整片,只是但愿以后別再跟巨鱷交朋友了!”
  為了采黑草,差點命喪沼地,二人對望,發覺對方身形都頗狼狽,不由得唏噓一番。這回死里逃生,顓頊不禁苦笑:“沒想到跑步也不一定很好玩。”

  兩人走若水畔,乘坐木筏返回對岸,划到河中央,顓頊回頭一望,原本白霧蒙蒙的黑沼烈焰沖天,竟出現了未曾有過的紅艷色彩。
  隔天,淖玉与顓頊乘著白馬到臨近的大石族去。
  大石族人居住在大石群的若水北岸,以漁獵為生,族人生來矮小,力气不大,但卻善使吹箭,并懂得在箭中施放麻藥射迷猛獸。淖玉机靈聰明,探知他們的狩獵訣竅后,采得藥草,制成吹箭,以一人之力,常常獵得巨獸,她將吃剩的獸肉制成肉干,与別族交換日用。這次,她以五大塊野豬肉干交換到三個兩耳陶罐,頗感滿意,欣然回家。

  快回到山洞前,淖玉叫顓頊把馬儿拉到草原上吃草,自己先回洞中。顓頊一邊引著馬儿慢慢走,一邊拿起竹笛,隨興吹奏,悠然自得。
  正當顓頊陶醉于音樂中,原本低頭吃草的白馬忽然抬起頭,嘶鳴起來。只見它四蹄亂動,仰天長鳴,似乎受了什么惊呼,顓頊覺得奇怪,停止了吹笛,向四方張望。
  忽然,顓頊發現整個腳下都在震動,陡然一個巨震,讓顓頊跌倒在地,竹笛也脫了手,這時白馬凄鳴不已,也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還不清楚發生什么事的顓頊迅速趴在地下,不敢亂動,大地又數次猛烈上下搖晃,顓頊只覺得整個人都像要被拋离地面。

  ——是地震!
  顓頊惊覺到。他以前曾經听淖玉提起過,而這正是他生平的第一次經驗。
  隨后又有風吹較小的震動,漸漸地,大地終于复歸平寂。
  顓頊趴在地上好一會儿,直到感覺不到任何震動,才慢慢起身,他環視四周,不禁大惊失色。
  在他身旁的草地竟被震出一條寬達一人身長的裂縫,猶似被一把碩巨無比的大刀劈成兩半。往遠處望去,草原邊綠的大樹竟已倒塌不少,大地上裂痕處處,塵土四揚。白馬本來跌倒在地,自己掙扎著又爬起身來。
  “啊!母親!”顓頊心中一惊,連忙往山洞拔腿狂奔。
  顓頊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的。回到山洞時,他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看清眼前的模樣,他几乎快昏厥了。
  整個山洞被地震的破坏力震垮,大大小小的土石泥塊將山洞完全淹沒,顓頊大叫:“娘!娘!”他心中無比惊駭,急忙奔到土石堆前,用雙手拼命挖掘。
  顓頊聲嘶力竭喊著淖玉,不停地挖,但是單憑雙手,要立時挖開已完全陷落的山洞几乎不可能。土石成堆,挖之不盡,顓頊越挖手越軟,眼中已閃爍淚光。
  忽然,他听到繼續微弱的聲音,仿佛是淖玉在叫著他的名字。
  顓頊凝神辯明了方向,發現聲音出自山洞右側,他猛一轉頭,見到山石崩落后,形成了一小堆亂石土堆,顓頊跑到土石堆前,發現一片衣角從中露了出來,他使盡全身的力气搬開土石,一邊高喊:“娘!娘!”忽然出現了巨大的黑影將自己蓋住,他一回頭,竟然是白馬。
  最后總算將淖玉救出了土石堆。

  地震前一刻,淖玉走到山洞外想拾撿枯枝,不料剛走出洞口,就被崩松的土石壓住,幸好沒被大塊山石砸中,除右腿外,無其它嚴重的傷。命是保住了。
  顓頊撕下衣襟替淖玉包扎傷口,暗自慶幸母親并無大礙。
  “娘,方才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壓在洞里呢!”顓頊猶自淚痕未干。
  “是啊,這次算是命大。”她抬頭望了望白馬,剛才它知道主人有難,用嘴幫忙搬挪土石,現在正在草原上漫步,安詳地吃著青草。
  “娘,沒想到地震竟是如此可伯!”顓頊想來猶有余悸。
  淖玉微微一笑,說:“這只是大自然展示威力的一种方式罷了,其實,人的力量与大自然相比起來,真是渺小得可怜啊!”顓頊點了點頭,又說:“不知道這場地震對附近的部族有沒有帶來損傷?”這時,嘩啦嘩啦地,山壁上又有一些松動的泥土崩落,等了一會儿,煙塵才乎息下來。

  “咦——,那是什么?”顓頊伸手向山壁上一指。
  淖玉望向山壁,見到崩落的土石堆上方,赫然出現了一個山洞,長寬約有兩人高度。
  “奇怪,怎么會有另一個山洞在那邊?”顓頊一時興起,“娘,我去看看!”
  “小心點!”淖玉提醒他。
  那山洞其實也不甚高,顓頊手腳并用,一下子就爬了上去。他發現山洞并不深,四處散著一些陶皿、骨器,顓頊站在洞口對淖玉喊道:“娘,有一些東西,似乎有人在這儿住過,我再看看。”淖玉看到顓項無事也就放心。
  顓頊再往洞內走去,此時太陽斜照,從洞中反射出一絲金光,顓頊但覺耀眼,用手掩住雙眼,往前几步再看,山洞最深處的地上,有一個長方黑盒,陽光即由其反射而出,顓頊環視洞中,但覺別無异物,蹲了下去,仔細察視黑盒,發見其質材似木非木,奇异的是竟會反射出如此強烈的光芒;而且,此盒在洞中應已埋藏許久,卻細塵不染‘他伸手摸了摸黑盒,感覺冰涼滑膩,此時听見淖玉喊他,他不假思索,捧起黑盒,發現入手頗為沉重走到洞緣,雙手捧著黑盒過頂,向淖玉喊道:“娘,看我找到這個。”
  淖玉望向顓頊,覺得他手中的物事似乎黑黝黝地,卻光采炫目,不由得也伸手掩眼。
  顓頊爬下山洞后,將黑盒交与淖玉觀看,淖玉亦莫名所以。
  顓頊說:“打開來看吧!”淖玉點了點頭,顓頊將盒蓋掀開,不禁“哇”的一聲叫了出來。盒中所藏竟是一柄帶鞘的短劍,顓頊小心將短劍捧出,覺得劍鞘軟中帶硬,不知是什么質材制成。
  他輕輕將短劍拉出鞘,頓覺青光刺目,寒气迫人,冷不防打了一個寒顫。仔細一看,那劍通身黑亮深沉,非金非石、非木非骨,劍身才大約一個手掌大小,在劍身靠劍柄處卻鑲嵌一顆黑色圓珠,顯得十分別致。整把劍雖异常沉重,鋒卻不銳。不像防身利器,倒像是做來賞玩用的,但捧在掌心,又感受到一股逼人的冷冽寒气直竄入体內。

  “娘,這把劍好奇怪噢!”顓頊歎道。
  淖玉接過劍,仔細端詳,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項儿,此劍這种材質、寒气我皆未曾見過。”淖玉眉頭緊皺,神色間似有猶疑,將劍又遞給顓頊。
  顓頊一邊把玩短劍,說道:“噢,世上也有娘不知道的事物啊!”他自小對淖玉欽佩万分,在他心中,天下最有智慧、知識的一等一人物非淖玉莫屬。
  “世間事物千奇百怪,娘如何敢稱盡皆通曉。”淖玉停了一停又說:“我想這柄劍絕非凡品,說不定還是一件寶物。”
  “娘,黑盒置于山洞中,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應屬無人之物,我能否要了這把劍?”淖玉自幼訓子甚嚴,顓頊偶然尋得此劍,不敢擅自占有,故有此間。
  淖玉沉吟了一會儿,點了點頭,道:“這山洞封塵許久,這柄劍的主人恐怕早巳逝去,不然也不會放著這么寶貝的劍儿不要,頊儿,你要了它應該無妨。”
  “謝謝娘。”顓頊雙手撫著短劍,喜不自胜。他將劍入了鞘,那股寒气也隨之隱匿不見。
  “娘有什么好謝的,該謝的是這場地震。”
  “這地震震傷了娘的腳,現在拿這把劍來賠,也算是將功贖罪。”淖玉听顓頊這么一說,也不禁笑了。

  顓頊正想再說,忽然淖玉伸手叫其噤聲。顓頊正感奇怪,然后,自己也听到了异聲,似乎是在遠處內起悶雷般的轟隆聲,但又不十分确定。
  “這是什么聲音?”顓頊問道。
  淖玉搖搖頭,表示不解,側耳再傾听。
  聲響愈來愈大。顓頊卻一時尚听不出聲音的方向,忽然感到聲音似乎是從背后傳來,淖玉的臉上瞬時蒼白,惊慌地大叫:“顓儿,快逃!”顓頊一回頭,猛然發現若水水位一時上漲許多,巨濤駭浪正滾滾直卷過來,片刻間卻來到面前,顓頊不禁握緊住短劍,在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前,全身已遭大水吞沒。

  顓頊醒來后,發現自己像堆爛草般躺在一條河流旁的一大片泥泞地上,是全身像在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似地。
  他站起身,遠眺四方,發現周遭景致十分陌生,也看不到半個人影。他只依稀記得自己被大水一沖,順著漂流了好一陣子,在吃了几口水后,又被一根漂浮的巨大枯木撞中胸部,當時自己死命抱住枯木,旋即暈眩過去,也不知道又漫流多遠才到此地。
  他的胸部還隱隱作痛,左手竟還緊握著那柄短劍,心里只想著:“娘呢?”在西方是一大片樹林,東北方似有數座山峰,他認為他已被大水沖到离家很遠的地方,心想大概是地震震垮了若水上游的湖泊,甚至更變了其它水流的河道,諸水合并,才引發大水。
  一想起淖玉受傷的腳,他不禁淚又潸潸,心中暗禱淖玉平安無事。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思索目前的處境。
  顓頊望著柔和的陽光逐漸黯淡,知道現在得赶緊找個栖身之所;否則,誰也不曉得入夜后,會有多少野獸在此出沒,甚至一不小心,碰見不和善的陌生异族人,連一條小命都會送掉。

  ——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回家才行,等明晨天一亮,就沿著河岸往上游走吧。
  顓頊打定主意后,往樹林走去,走了一會儿,進入林中,他爬上一株樹干交叉、适合躺倚的大樹,斜靠在粗樹干上,淖玉曾教導過“万不得已在野外過夜時,必須遠离地面!”顓頊全身還有點濕漉漉地,感覺不很舒服,想到這是自己一個人首次离開若水地域,心里就還是惦挂著淖玉,他自出生后,這還是第一次与母親分离呢!此時天色尚未大暗,透過樹葉的間隙,顓頊依稀可見閃爍的夜星,隨后他閉上了眼睛,邊想著,邊入了夢鄉。
  睡到一半時,突被一陣聲響吵醒。仔細一听,竟然是自己肚子發出的咕嚕聲,在寂悄的夜中顯得格外響亮,他不禁苦笑。他將近大半天沒吃東西,可是這時又上那儿去找食物?天還沒亮中呢!他決定繼續再睡一會儿。
  一陣涼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將近破曉前的一刻,竟是格外寒冷。他將身子盡量縮成一團,卻也不容易一下子就又睡著。
  他就這樣子似睡非睡地待在樹上。忽然,他豎起耳朵,挺起身,注意聆听四方動靜。林中仍然黝黑得很,但從林中另一頭似乎傳來了人類的呼喊聲。接著在林中出現了點點火光,有一群人向這邊奔來了!

  等顓頊爬到了大樹樹干的最高點時,才發現天色已經開始泛白,他低頭一瞧,一場慘烈無比的殺戮頓時映入眼帘。
  二、三十名蓄著長發的男子,追赶著十數名頭纏白布的男子,到了這儿,終于赶上,雙方將火把丟擲在地,拿著刀、斧相互砍殺,吆喝聲此起彼落,并不時傳來慘叫聲。
  顓頊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种殘忍野蠻的場面,心生不忍,但卻無法移開雙眼,這种人類間赤裸裸的相互殘殺,竟顯露出一股無以名之的魔力,吸引著顓頊眼睛的參与;但血肉橫飛的場面,又讓顓頊感到十足的懼怕及厭惡。
  每當淖玉講述這些“可怕”的事情時,顓頊總要這么問。對于淖玉述說的有關人類的諸种劣性、殘忍、邪惡,顓頊總是似懂非懂。對他而官,這些事太過虛幻,他認為大自然教導的原則是——生命之間的相互殺害只是為了填飽肚子,這是不得以的天定宿命。難道,這些人要把別人殺來吃掉嗎?正當顓頊心思縈回時,林中的戰斗已近尾聲。

  在人數屈于劣勢下。纏白布者寡不敵眾,逐漸遭長發族人殺戮殆盡,這時只剩下一人在浴血奮戰,七、八名長發族人放開了包圍的圈子,似乎想生擒他。
  纏白布者看穿了這一局勢,知道今日絕難幸免,口中發出一串快速言語,猛然將手中石斧橫掃一圈,長發族人盡皆跳后閃避,不料,他一收斧,竟砍向自己脖子,一時血光四濺,登時倒地斃命。
  殺戮在第一道曙光穿射入密林時結束。整個過程看在顓頊眼里,讓他瞠目結舌,身子發軟。
  長發族人見最后一名敵人竟自殺而亡,個個怒罵不休,一邊檢查白布族人的尸体,一邊救治傷患。這一仗,白布族共十三人,全數戰死,長發族人折損五人,并有七、八人負傷。
  一名長發族人隨即在最后死的那名纏白布者身上搜尋,找出了一樣物事,呈給這群人的首領。那名首領接過那事物,發出囈語似的喃喃聲,其余的人迅速環繞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圓圈跪拜下去。
  那首領雙手捧著那件物事,一邊口中大聲呼喝,眾人也跟著一齊叫喊,每叫一次,即跪拜伏首至地,貌极虔誠,首領接著把手中物件高舉過頭,眾人雙手揚起,五指張開,仰望向上。
  這時,那名首領手中所捧的東西反射出光線,顓頊眼睛不适,不覺用手遮眼,待稍感适應時,再往下看,發現那些人一動也不動,都維持著剛才跪拜的姿勢。
  他再仔細—看,發覺其中有几對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直望著自己藏身的方向。看著從枝葉間瀉入的稀疏陽光漸漸洒在長發族人身上,顓頊像是被毒蛇盯上了的獵物,全身僵硬,万物正自休眠蟄伏中蘇醒,林中虫鳥開始急鳴高叫。
  清晨的陽光更熾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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