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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功名利祿,真有那么重要?


  無歡有點駭然地吐吐舌頭,笑了笑,看見西歧的人馬已經遠去,這才跳下小石丘,望著已成廢墟的軒轅古廟發楞,既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去遠望那堆已被燒得焦黑的桃柳二樹。
  戴禮緩緩地走下石丘,臉上卻有著不太愉快的神情。
  “我不喜歡高明高覺,”良久,他才喃喃地說道:“可是這樣把它們赶盡殺絕成這樣,也實在太狠了吧!”他凝視著無歡。“發生了這樣慘的事,你卻仍然笑得出來?發生這种事,對你來說一點感覺也沒有吧?”
  無歡卻不太明了戴禮此刻的心情,仍然笑笑說道:“不過他們的确不是什么善類,有這樣的報應,其實也是罪有應得的吧?”
  戴禮轉頭看他,神情卻有點激動:“罪有應得?你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
  “啊?”無歡一時之間,不曉得這個山犬故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說什么樣的話?”
  “無歡,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歡你,可是我卻不喜歡你說這樣的話,”戴禮气息有點急促地說道:“我們的交情再怎么好,你還是一個人,我還是一個山犬妖精,人殺妖精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妖精本來就是‘罪有應得’的,是嗎?”
  無歡一怔,連忙搖搖頭。
  “不!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也許你不是這個意思,可是只有你這樣想又有什么用呢?”戴禮的聲音越來越響。“沒有錯,有很多妖精定做了很多坏事,可是有更多的妖精根本就從來沒有害過人。但是你們人呢?只要一見到妖精,就害怕妖精會害了你們的性命,所以殺掉妖精就變得‘理所當然’,變成‘罪有應得’,是這樣嗎?”
  不等無歡接口,他仿佛是積壓了許久的悶气一般,口齒流暢地繼續大聲說道:“妖精傷了人,便是罪大惡极,人殺了妖精,就叫做‘為民除害’,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候妖精害人,說不定是人先侵犯了他,先要讓他不能生存下去,妖精不得以才反扑的,難道保護自己也是‘罪大惡极’嗎?”
  無歡默然,听了戴禮這樣的說話,本來想要回他几句,卻在心中隱隱覺得戴禮的說法其實也沒有錯。
  即使是自己,即使是和戴禮有這樣深厚的交情,無歡捫心自問,在內心深處其實仍然還是將戴禮當成是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异類。
  而且是一個階級比自己要低上一些的异類。
  戴禮激動地說著說著,說到忿忿不平處,急得几乎要消不眼淚。無歡卻不再回嘴,只是任著他盡情地抒發胸中的不平不滿。
  夜色,在這樣的古怪气氛下逐漸籠罩大地,兩人因為有著不快話題做為芥蒂,在回到梅山的路上默默無語。
  所幸第二天一覺醒來,前一日的不快仿佛隨著晨露消散了蹤影,一大早,戴禮便大呼小叫地邀無歡到山上去獵野兔,兩人嘻嘻哈哈地在山林間打獵,對前一日的不快卻像是沒發生過似的,絕口不提。
  過了几日,梅山七圣的大哥袁洪突然又回到了谷中,帶回來商周兩大陣營爭戰的訊息,也將這陣子以來的宁靜安詳气息全數打碎,重又將梅山帶入紛扰悲苦的人間。
  果然,不出無歡和戴禮所料,桃精柳怪高同明高覺在棋盤山上的本体被搗毀之后,因為千里眼、順風耳的能力被紅旗和鑼聲所惑,兩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已毀,便貿然出戰西歧的將士,結果立刻被哪吒和哪吒的哥哥金吒結果了性命。
  但是袁洪和梅山三圣:豬精、蜈蚣精、蛇精卻在商湯陣營中立下不少戰功,憑著它們變幻無窮的奇特能力,著實讓西歧部隊吃了不少苦頭。
  因為戰情吃緊,雖然袁洪等人在商湯大營中立了几場戰功,卻急需更多的人手,因此袁洪便漏夜赶回梅山,打算將剩下來的三圣:羊精、牛精,以及戴禮也一并帶到商湯陣營,一齊對抗西歧。
  在袁洪的說法中,這便是梅山七圣“獲取功名利祿,与凡人爭奪大好前程”的絕佳机會。
  “這便是袁洪大哥的意思,”戴禮這樣對無歡笑著說道:“說我們精怪如果不讓凡人看扁,靠的就是這一次,今后要加官進爵,受人尊重,看的也是這一次!”
  看著山犬戴禮躍躍欲試的神情,無歡暗自在心中歎了一口气。在他的心里,當然是不愿加入成湯陣營的,不是因為自己曾經在西歧陣營中待過,也不是因為在西歧陣中有著許多的朋友,在無歡的認知中,早已經將這种在戰事中獲取自己利益的行為深惡痛絕。
  一將功成,万骨皆枯!
  在人間的戰場上,無歡已經看過無數的枯骨,只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只為了几個人的理想野心,千千万万的人就要因此命喪在陌生遙遠的异邦,永生不能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家鄉。
  而大部分橫死的人,連尸骨都回不到故土。
  莽莽塵煙中,這些人也都有人在遠方等著他們,有的人有年邁的雙親日日在家門口殷切期盼,有的人則時時出現在愛人思念的夢中。
  但是,這些人之中卻有許多人已經成了荒野寒鴉也不愿去碰的枯骨,風吹日晒,當然也永遠不能出現在親人期盼的眼光之中。
  看著戴禮興高采烈的模樣,無歡想著這些戰場上的無常景象,有些話到了口邊,卻不知道怎樣說出來才好。
  最后,也只能輕輕地歎一口气。
  那“無支祈”袁洪和羊精、牛精談了一會,便走過來看看無歡和戴禮的情況,不知道為什么,無歡始終覺得袁洪給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覺,每次一走近自己的身旁,總覺得會有一股森冷之气,悄悄地在背脊處升起。
  袁洪睜著茶褐色的大眼看著無歡,仿佛想看出他此刻心中真正的想法。
  經過了一陣子的相處,無歡知道梅山七圣的術法能力都相當不錯,而且因為這七個“人”都是山林間的野獸幻化而成的,因此更加了几分野獸的霸气,七人之中,也因本身的獸性不同,幻化成人之后個性也大是迥异。
  帶頭大哥“無支祈”袁洪的心思細膩,但是据說個性极為倔強,喜怒也不太形于色,已經前去商湯陣營的蛇精常昊則個性殘忍喜殺,遇上打仗流血之事最是躍躍欲試,据說在商湯陣營之中,殺戮最慘的也是他。
  而蜈蚣精吳龍相較之下,便比較沒有主見,事事都以袁洪的意見為意見,總是跟隨在他的身后。豬精朱子貞的個性魯鈍,好吃好睡,但是卻又比常人多了份挑撥离間的本領。
  無歡的舊友“山犬”戴禮則是一派天真,在眾精怪中,他的年歲最輕,像個小孩儿一樣,事事天真爛漫,卻也非常听袁洪的囑咐,而最后一名兄弟金大升是個牛精,個性暴烈,力大無比,稍被人一撩撥便要大發脾气。
  除了戴禮之外,羊精楊顯和牛精金大升也非常順從袁供的意見,此番要到商朝陣營投靠一事,袁洪回到山上登高一呼,兩個精怪毫無异議地立刻附和,便打算立刻下山為商朝陣營打天下。
  相較于戴禮的雀躍,無歡和袁洪之間的气氛顯得有些滯澀奇怪,袁洪上下打量了無歡許久,這才陰惻惻地開口間道。
  “卻不知道你們兩個商議得如何,你們兩人是不是要和我們一同投入商朝陣營?”
  無歡想了一會,這才勉強說道:“到什么地方去,對我來說是沒有差別的,”他緩緩地說道:“你問戴禮吧!”
  袁洪還沒開口,一旁的戴禮便興高同采烈地大叫:“我當然是跟隨袁洪大哥走啦!大哥到什么地方,戴禮就去什么地方!”
  听了他的回答,袁洪仿佛极為滿意,他側著頭,斜眼看著無歡:“那……現在就只剩下你了,無歡兄弟,你可愿和我們一起投入商湯陣營,為國家出一分心力?”
  無歡還沒答話,一旁的戴禮便呵呵呵地歡聲叫道:“當然要去!無歡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的地方,他當然也要去!”
  然而,此刻在無歡的心中卻是另一番計較,他和西歧部隊中人有過長時間的交往,知道西歧陣中能人甚多,哪吒、雷震子、楊戩等人都不是易与之輩,而西歧總帥姜子牙更是個陰郁多智的厲害人物,無歡并不在乎梅山七圣要投靠什么陣營,但是此番和戴禮久別重逢,雖然“他”已經從一只山犬幻化成人,但是少年時代的往事總是歷歷在目,在這個世上,無歡已無真正的親人,而天地之間,真正和他有著最深情誼的,卻是這個一派天真的“山犬”戴禮。
  而從戴禮的言語之中,無歡也知道要他与其它六圣分開,是不太可能做到的事。
  因此,無歡只是想了一會,便決定和梅山七圣共赴商朝陣營,這樣的話,如果戴禮与西歧中人開始交戰之際,也好對他有個照應。
  几個人商議既畢,便開始准備前往商湯陣營的事宜,山谷之中,除了梅山七圣之外,還有几名雞怪、雉妖,這時也興高采烈地加入袁洪等人的行列。
  和其余精怪相較之下,無歡和戴禮的腳程算得上极快,因此袁洪考慮了一下,便決定由他帶著其他腳程較慢,法力較差的精怪先行离去,留下無歡和戴禮打點山上的一些瑣事,過得几日之后再赶上他們,一起投入商湯大營。
  對于這樣的安排,無歡自然沒有什么异議,能夠晚得几日前往商湯大營,對他來說更是件松了口气的事,而戴禮仍是一派天真爛漫,只要袁洪交待,無歡也沒有异議的話,他便沒有什么意見。
  于是,一支奇形怪狀的精怪隊伍便這樣由袁洪帶領,浩浩蕩蕩地离開梅山,前往位于孟津的商湯大營,只留下無歡和戴禮留在空蕩蕩的梅山老巢里。
  梅山老巢之中,該打理的事也不是甚多,無歡和戴禮細細地將陽風塑像所在的洞窟封好,以免被野獸或洪水刮入洞中,破坏了陽風的遺体。
  某一個清晨,在迷蒙的晨霧中,無歡和戴禮起了個大早,便在清涼的早晨空气中出發,戴禮緩步走出谷口,步伐比平常慢上許多,還不時回頭,眷戀地看著七圣們在梅山的居處。
  看見他的神情,無歡忍不住說道:“你還是很想留在這儿的,是不是?”
  戴禮楞了楞,想了良久,才輕輕地點頭。
  “那么,為什么還要到商朝那儿去呢?”無歡疑惑道:“如果你自己不想去,你知道不會有人逼你去的。”
  “我知道啊!你以為我真的是個笨蛋嗎?”戴禮委屈地說道:“但是我自己的心里好像被拆成了不同的几個人,每個人說的話,說出來的意見都不一樣,你叫我怎么辦?”
  “好几個人?”無歡奇道。“那是什么意思?”
  戴禮橫著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反問了一句:“你是凡人,你告訴我,做人真的就像我這樣嗎?為什么我明明想要做一件事情,卻仍然會三心兩意,想東想西?”
  “人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啊!”無歡慨然說道:“因為要考慮的事很多,當然有時候會有下不了決定的時候。”
  戴禮有些沮喪地看著他,張著大口,楞楞地搖頭。
  “我做山犬的時候,從來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他有點憨傻地苦笑道:“做山犬的時候,要吃就吃,要跑就跑,不會有這种三心二意的心情。但是現在變成人了,腦子清楚了,想起事來卻變得更糊涂了。”
  無歡有些弄懂了他的意思,想說些什么話來安慰他,卻又覺得語塞。
  “我很尊敬袁洪大哥,也覺得咱們下山去追求功名是件好事,”戴禮喃喃地說道:“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不喜歡我下山打仗的,我也想听你的話,不要去追求什么功名利祿,只要留在山上,快快樂樂地和你一起打獵,一起玩耍。”
  他無奈地長長吁了一口气:“但是我的心里卻有兩個聲音,一個要我下山去看看世面,看看人類的世界,一個卻又舍不得离開這個漂亮的梅山。而且,我也知道打仗是很凶險的,如果我死在戰場上,就永遠看不到這儿,也回不了這儿了,對不對?”
  “對。”
  戴禮靜靜地佇立在晨霧之中,仲出手來,虛抓了一下白茫茫的霧气,然后湊近鼻端。
  “嗯……”他閉上眼睛,純真的笑笑。“好香,這就是梅山的味道,對不對?”
  “嗯!”
  “咱們成就了大事之后,再回來這儿,再過我們當年快快樂樂的日子,好不好?”
  無歡靜靜地看著這位少年時代的舊友,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為什么唾手可得,就在眼前的幸福,卻要將它硬生生化作一個遙遠的愿望?
  就在這一剎那之間,無歡突然覺得,他宁愿戴禮還是少年時代那只無憂無慮的山犬,也不要他幻化成精,變成一個不快樂的人。
  這种心情他當然也不會說出來。
  因此他只是淡然地笑笑,說道:“好,我們成就大事之后再回來。”
  “好了!”突然之間,戴禮像是放下了什么心頭的事一般,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气。“現在我已經把梅山的味道記起來了!可以走了!”說著說著,便放開腳步,頭也不回地往谷外的道路奔去。
  戴禮壯碩的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模糊,跑了几步便沒入白茫茫的霧气之中。無歡凝望著他的背影,卻突然間生生打了個寒顫。
  但是他也沒有再說些什么,只是輕輕歎了口气,便追著戴禮的腳步,也离開了梅山的山谷。
  當兩人的足跡一旦踏入了山下的繽紛世界,那恬靜的山居歲月便已經封緘起來,成為永遠的悲愁記憶,終其一生,無歡再也不曾回到梅山,而与戴禮在山林間無憂無慮,四下奔跑的情景,也就成了永遠不复出現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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